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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卷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津诗人 热度: 17302
北漂宣言:
  世间无人不漂泊。
  我们需要做的是,继续在漂泊的途中找到命运之根,感恩生活,宽恕并不完美的我们,宽恕并不完美的世界。
  让诗歌说话,说出我们的慈悲、怜悯和热爱。
  写在前面的话
  罗广才
  
  “北漂三部曲”
  系列组诗
  陈克锋
  1
  母亲的北京城
  (组诗)
  喜钱
  北京站的凌晨是母亲寒风中抖动的手
  摸黑回到我的北六环
  还没放下行囊,母亲又全身摸好像在摸她
  漏落在站台的魂魄
  口袋、提包、化肥袋子边边角角掏了、捏过
  还是没有
  母亲的脸失了火
  紧张地盯着我——
  喜钱呢?我给你了吗?哦!怎么没了?母亲又挨着翻一遍
  ——喜钱缝到棉裤里层了
  母亲的脸笑开一朵牵牛花
  火车上,她不敢上厕所,不敢喝水怕走丢了一个个车厢长得一样像装走姥爷姥娘的木匣子
  沙哑的嗓子,不厌其烦地挨个介绍
  四百三姨家的、六百四姨家(还有出嫁的娟子和唤唤的)、二百大舅家的、二百小舅家的
  这些带着母亲体温的孩子
  衣角卷缩着
  来到我面前
  女儿转眼八岁了
  这些喜钱
  一直没长大
  母亲的作业
  母亲丢了自己。住处到菜市场的路,三百米
  从此分成六截走
  一天五十米,每五十米走四个来回
  等到记住所有的柳树、砖头甚至垃圾堆
  母亲才开始进入下一截
  一只大红冠子的鸡在笼内喊母亲
  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在水里喊母亲
  三根下奶的圆骨头在台上喊母亲
  一双小脚,把菜市场走成一位严考官
  有时等不及了,天不亮,母亲就到院门口张望
  一个五十米,两个五十米,三个五十米
  四个五十米,五个五十米,六个五十米
  三百米的路,是作业
  春寒料峭,母亲后背
  有汗水打出的大对号
  一亩阳光
  同居一室,也叫不出彼此姓名
  母亲纳闷,城里咋没亲戚
  洗完尿布,楼下空地
  一块石头被雨水冲白。母亲端坐、微瞑
  她感觉,眼前的一亩阳光,和乡下的一样
  那一树鸟鸣,足有两公斤重
  微风是懒的。母亲坐了半个下午
  也没嗅到,一缕烟火味
  回到房间,母亲掏出纸箱底的旧棉袄
  陶醉似的,闻了三遍
  迷路的孩子
  把萝卜身上的土,一小块
  一小块地刮下来
  母亲怕它们迷路
  轻轻地刮。怕它们疼
  母亲一小块
  一小块地,刮着
  这群乡下的孩子
  在异乡集合
  温暖拥抱
  它们从田间地头
  千里迢迢来到北京
  只为牵一次我们的手
  母亲把每根萝卜身上的土
  都刮干净
  领它们在一楼园圃安家
  这里的春色,第二天就会
  比邻家的
  多一层
  从山东,父亲带来两只鸡
  那只母鸡,在纸箱里窒息
  把它的头囫囵剁下,也没见一滴血
  这只公鸡,倒是硬挺了下来,在北京熹微的
  黎明中,响亮地吐出乡村
  母亲也听到了。打鸣,九曲十八弯,像在呼唤
  即使剪去了翅膀,绑牢了双腿,它依然没
  忘记
  自己的职责
  这只大公鸡,陪伴父亲整整两年,现在
  它要用来给我的妻子下奶
  可惜我们的菜刀被生活锉得,实在没有多少刃了
  我就当锯使
  宰杀它的时候,没有一丝挣扎,这只公鸡
  翻翻眼看看陌生的我,又不舍地望了望父亲
  当天夜里,我又听到它叫了两遍
  母亲说,是三遍
  母亲的北京城
  如果可以大刀阔斧地砍
  删减到最后,最饱满最诗意的
  或许,就是这个书名了
  乡下母亲在字里行间
  打量着北京城。有些熟悉
  有些陌生
  她们同样的高度
  让我仰望
  每个字都像我
  走得磕磕绊绊,却横平竖直
  每个字都是母亲
  发散故乡的光芒
  春天的土埂上
  我赤脚跑过童年
  阳光中的母亲,被风拂乱了头发
  葫芦瓢里
  只剩下了六粒花生
  父亲在前面,吭哧吭哧
  刨出一串长长的土窝窝
  “北漂三部曲”
  系列组诗
  2
  父亲的汪家庄
  (组诗)
  第一枚鸡蛋
  疙瘩疙瘩,疙疙瘩
  第一次下蛋的小母鸡
  被突如其来的疙瘩吓得惊叫不停
  她站在鸡笼上报警
  脸憋得通红,唯恐
  父母听不到
  此后,就习以为常了
  疙瘩成了荣誉
  用来邀功
  母亲端一瓢玉米粒
  其他伙伴沾光
  母亲劳动,被我和弟弟从
  玉米地唤出来时
  头上还粘着白色的玉米须
  像第一次下蛋的母鸡
  茫然四顾,看见我们,转惊为喜
  蒸笼般的庄稼地
  是特大号鸡笼
  母亲脸憋得通红,像第一次下蛋
  心里有疙瘩,也不声张
  一旦眉毛的栅栏失控
  疙瘩密集掉下来
  掉在坷垃或者石头上
  就能听到母爱
  脆生生的破壳声
  名字
  一辈子没叫过对方名字
  想起来,有事不得不招呼
  就喊一声:唉
  那个埋头的唉就会抬起头来
  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的唉
  也会吼一嗓子:唉
  一辈子习惯了无名无姓地活着
  把对方喊成自己的影子
  以致没事也唉一声
  彼此习惯性地,被唉一回
  仿佛厌弃,又好像真爱
  槐花飘香的时节,父亲才会用
  收鹅蛋人的铅笔
  在唉递过来的鹅蛋上,一笔一画
  写一次名字
  下次再来的时候,没孵出小鹅的
  蛋退回,握在母亲手中
  像一声令人心疼的唉
  高兴时唉,愤怒时也唉
  唉和唉待在北京地铁里
  不敢抬头,用胳膊偷戳一下彼此
  在心里唉唉两声
  对面的小情侣正在
  热吻
  像他们疯子般的儿子,拥抱
  雾霾严重的北京城
  土
  父亲在土里长大,变老
  比土还土
  骨头有土的棱角
  意志有土的光泽
  打麦场上
  土钻进他的头发眼睛鼻孔
  钻进肺、灵魂
  随便一个角落,父亲搂着
  土屑睡熟
  土和父亲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
  父亲和土是见了就吵,别了就想的伙计
  刚出土的萝卜带露珠
  父亲一抹开口就啃
  地瓜沾着细微的泥沫
  父亲一并咽下
  土是父亲身体不可或缺的养料
  我时常在千里之外
  闻到父亲的土腥味
  土
  成了我消除乡愁的良药
  时间长了
  我们甚至分不清父亲是土
  还是土是父亲
  父亲搂着土
  在黄土地上晃来晃去
  土搂着父亲
  和时光一起慢慢变老
  我们的父亲
  一茬又一茬地走进黄土
  他们
  成为彼此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玉米秸回村
  玉米秸跺一下脚,抱着它裤腿的泥巴
  将深情留在大地
  不听话的几株,想继续待在田野撒欢
  没亲昵够的泥巴也不想进村
  紧紧拽着衣角
  父亲挥舞短镢头
  狠狠揍了几下
  一地的玉米秸,齐刷刷立正稍息
  不敢耳语
  寒风像狼,从更远的北岭翻越,奔向村庄
  玉米秸集体撤退,其中一捆,走动在
  回村路上
  他们要赶在西北风到来前
  堵上生活的缺口
  玉米秸里的父亲
  忘记什么
  又无法准确想起来
  他把自己的影子和稻草人
  留在空荡荡的地头
  稻草人冷了
  就让他的影子抱一抱
  搂一搂
  童年的那块石头
  三子扔了三块,一块也没中
  我随手一扔,就“砰”地一下打在
  奔跑的拖拉机车头
  司机大声喊着,别跑,把他们逮住带走
  我吓得大哭,腿软成面条
  三子拽起我往村里逃
  一直跑到现在的梦里
  我就纳闷,那块石头怎么那么准
  三子怎么跑得那么快
  一看到拖拉机,就想起三子的镇定
  不由自主缩脖子,耷拉着头,唯恐
  那块小石头,呼啸着,从天而落
  一块小石头的罪孽
  得需要时光承揽多久
  才能护好命运的头
  民办教师牛玉龙
  他喜欢上课
  教我小学那年选班长
  谁的声音大谁当
  别的孩子扭扭捏捏
  我用了吃奶的力气喊“起立”
  牛玉龙大手一拍——
  就是你了
  那时候钢炭多贵啊
  牛玉龙毫不吝啬
  在冬夜支起炉火和小黑板
  给我们几个孩子温习功课
  后来因为超生被开除
  牛玉龙就在庄稼地里讲
  我家的地瓜挨着他家
  他像村支部书记从生活一直讲到
  国家政策——
  广大社员请注意,请注意,秋天来了
  天干物燥,请注意保暖,小心火烛,谨防
  感冒……
  他的媳妇气得脸都紫了
  他还是不停地讲
  他讲给地瓜听,讲给花生听,讲给黄烟听
  他把大雨讲下来,把电闪雷鸣讲出来
  把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讲得覆盖了村庄和河流
  母亲听过多次,笑着,低声对我说
  讲得怪好听
  怎么跟中央电视台播音员一样
  牛玉龙是我的启蒙老师
  他给大地讲课慷慨激昂
  他给一炉钢炭上过课
  我坐在板凳上,喊一声“起立”
  齐刷刷,站起一个
  乡村版的“少年中国”
  烧火棍
  乡下最无用的一部分,时常被形容
  没有出息的人
  顶不了梁柱,打不了柜厨
  母亲就给灶王爷
  当牙签
  歪歪扭扭的烧火棍
  被它挠过的火头和灰烬烤黑
  用它的人,慢慢的,也一样黑
  甚至比它更黑
  就像年关写对联的人研的墨
  那时候我常见它在太阳下打盹
  一旦我和弟弟调皮惹祸
  它就和父亲同时跳起来
  歪歪扭扭的烧火棍,将多少孩子屁股
  打出火星子
  那些被打过的
  路,大都走得很直
  当然,它也误伤过妇女和老人
  也制造过
  鸡飞狗跳的乡下生活
  口琴
  会唱歌的口琴没有丢,请原谅,父亲
  岁月把它种入大地
  孩子们汶河种星星,和你在牛蹄窝播下汗
  水
  没有什么不同
  汪家庄东西长一公里,宽三百米
  是长大了的口琴。田野有辽阔的节目单
  我有中年的苍茫
  八个音符,父亲,你知道吗
  它们在时光的嘴唇下跳动
  奏出了壮美的和弦
  我吹过的,麦浪都会
  我没吹过的,花香鸟鸣也会
  我的童年骄傲地站在墙头上,是一把
  竖立的口琴,在你欣慰的注视下
  又被季风反复演奏
  今夜,万籁俱寂
  月亮为谁吹响《静夜思》
  旋律凄苦是别人不知道的
  但你能听懂,就像你亲手接生的牛羊
  吹奏它们自己的命运
  这把口琴被砖窑厂的血汗擦得铮亮
  我把它带到远方,月光又把它
  送了回去
  这些年,你听到一直有人在吹,也
  一直有人为身体里,嘶哑而沧桑的那把
  而惆怅
  沂蒙山的麻雀
  三只麻雀一起飞到闲置的碌碡上
  三只麻雀一起飞到闲置的磨台上
  三只麻雀一起飞到闲置的停车场
  每飞一次,他们一起扭头看我
  叽叽喳喳,眼神布满哀伤
  仿佛,我也是闲置的
  需要他们,轻轻落一落
  磨镰
  弓着腰身
  父亲在磨自己生锈的部分
  镰刀终于被他
  磨出滚烫的热血
  父亲终于把自己磨出了刃
  黄昏硕大的一滴,染红
  父亲与村庄
  霍霍的磨刀声在继续
  田野拔节的庄稼
  竖起倾听的耳朵
  现在还是等待的时候
  万物心急而焦渴
  父亲磨自己生锈的部分
  一下一下
  磨亮村庄的黄昏
  一下一下
  磨亮暗淡的星辰
  一下一下
  磨亮我的诗行
  镰刀,载着村庄和父亲
  飞向月亮
  开镰的日子就要到来
  茂盛的草金黄的麦
  让倔强的人臣服大地
  父亲和镰刀狠狠扎下
  锋利的刃
  土墙上的种子
  一堆堆种子
  颗粒饱满,闪着金色光泽
  西红柿、甜瓜、香瓜
  西瓜、朝天椒和柴草灰
  集体成亲,各立门户
  死去活来的乡下生活
  被锅底灰抹得
  像群快乐的小鬼
  又像岁月之痂,一朵朵
  开在墙上
  父亲老远就能分清
  哪朵是香瓜,哪朵是西红柿
  哪朵是弟弟,哪朵是我
  狡猾的老鼠,偷嘴的麻雀
  却再也找不到
  播种的季节到了
  种子和柴草灰从土墙款步走下
  被父亲领到田野
  它们很快像祖辈那样
  精气神十足地挺直腰杆,被
  晨光和鸟鸣哺乳
  万物,被叫醒,点亮
  从土到土
  父老乡亲,被点亮,叫醒
  从浮躁到安宁
  丢失
  以前年关和父母聊天
  多谈收成、身体和亲戚
  最近两年
  我问的最多的是村里死去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画像
  他们便一个个飞快地转身,跑走了
  音容笑貌越跑越远
  和父亲天天下象棋的王德明,大小便失禁
  留下几个说不清的私生子女,没了
  给我们讲神奇鬼怪的老奶奶老姥爷,没了
  给我接生的大奶奶没了
  驴头喝酒喝死了
  年纪轻轻的村支部书记刘泽宝癌症晚期
  临死前为儿子摆了三天婚宴
  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的马云得,我的小学同学
  得了怪病,大便黑色,埋回老林
  老鼠的二儿子拉沙子被沙子活埋
  老鼠不久也死了
  每死去一个人
  我童年的小人书,就哧啦一声
  被岁月撕掉一页
  岁月无情
  眼也不眨一下
  可怜我的父亲,一个人在漏风漏雨的晚年
  替我们守护村庄
  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残存的记忆
  被隐忍的力气
  一点点用完
  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画像
  他们就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就像秋风,呼啦一下,从村庄嶙峋的老干上
  把它们吹没了
  一个人
  坐在暮年的夕照里
  盘点一生
  繁华落尽,英雄谢幕
  却发现——
  活的是一口气
  吃的是一碗饭
  喝的是那杯茶
  趟过的只有半条河
  一辈子也没走出一个小村庄
  有人说他挥斥过方遒
  也仅仅靠秃笔
  写一个“人”字
  最后,盖住他的只是儿时玩过的一捧土
  祖宗
  母亲的词典里,祖宗不是祠堂牌位
  也不是墓地先人
  祖宗是吃人的猪和淘气的羊
  母猪带领猪仔在院子挖地道
  两只山羊把出锅的粉皮蹦哒了一地
  喂食时间还不到,猪羊就啃人脚后跟
  这些鸡零狗碎让母亲大喊,气死人的祖宗
  吃人的祖宗
  母亲的词典里,祖宗不是华夏始祖,不是尧舜禹
  祖宗是打架的我和弟弟
  碗里的几块瘦肉,被弟弟麻利地夹进嘴
  我打弟弟的筷子,乞求公平,却无安宁
  母亲喊着祖宗,打穷架,人家会笑话
  走丢的母鸡,藏在旧衣兜的小额存折
  和咬碎存折的老鼠,月光下像蛇的井绳
  从树上掉下来的刺蛾
  也有机会被称为祖宗
  母亲喊一朵云“祖宗”时的神情,痛苦又
  悲催
  像个受苦受难的活菩萨
  如果谁家出了大事蹊跷事
  母亲更会张大嘴巴,眼睛睁得滚圆
  惊恐地说——
  俺那祖宗!
  母亲喊祖宗的时候,是虔诚的
  满院子的牛羊猪鸡都以为喊自己
  我和弟弟也不由自主地
  抬起头
  拣苹果
  秋风吹在脸上是凉的
  秋风却吹红了苹果
  我的心挂在枝头
  和被岁月遗忘的那枚
  和落在大崮山的那枚
  一起怦怦乱跳
  秋风早把苹果园主人和狗
  还有他几个力大膀圆的儿子
  吹回了村庄
  我在摇摇晃晃的枝头
  听到红苹果
  嗤嗤地笑
  她已经等我等得
  太久了
  心怀闪电的孩子
  天空咆哮
  撕开伤口给我们照明
  抢收瓜干的人群向村庄拼命逃跑
  小姨跟在我的屁股后或停顿或飞奔
  雷公喊一嗓子
  他的创伤为人间掌一次灯
  我们嘻嘻哈哈地跑着
  好像一群侥幸拣回性命的人
  美女电影明星在墙上看我
  我走到哪里她的眼珠转到哪里
  小姨不信,从房间各个角度看
  明星一直盯着我,脉脉含情
  淡淡微笑
  多么幸福啊
  连明星都能看出我是一个
  心怀闪电的孩子
  “北漂三部曲”
  系列组诗
  3
  俺的北漂史
  (组诗)
  公主坟初夜
  面试前夜,住地下二层,七拐八拐像迷宫
  一个女声叫床,高潮迭起,整个旅馆竖起耳朵
  他们做了四次,到凌晨,女的哀求
  实在不行了
  没出声音的战争贩子不应,继续战斗
  第五次,仿佛在我床上,仿佛是我
  格外惊人
  ——天亮,眼花,头疼,肝裂,胃苦
  像被捏着鼻子喝下的五剂中药
  想起北京初夜,就想骂娘
  有时就琢磨,对方是人还是妖
  是大人还是孩子,是两个人还是N个
  是男的还是女的,是情侣还是陌路
  是复仇还是狂欢,是相逢还是诀别
  有时也觉得这个女声是自己,被世俗强奸
  还得喊着舒服。不能做了,也得硬撑着配合
  清晨,还得从公主坟钻出来
  把头高傲地抬起,西装革履
  人模狗样
  正大光明地走进阳光里
  而茫茫的黑夜,多像潭柘寺的大佛
  见证发生,充耳不闻,诸事不说
  落差
  有过一段时间,最高的人生目标
  是在县城实验小学当老师
  那时,我常在汶河泡脚
  到市里,沂河被世界最长橡胶坝
  没收了浪花,欣赏过它汛期,短暂的高潮
  后来各地行走,黄河长江澜沧江九寨沟
  直到亲眼目睹了黄果树瀑布
  才明白——
  水流本无异,人生有落差
  匍匐得越低,摔得越痛
  内心越煎熬,灵魂越挣扎
  越需要走出好久,才能听到
  一个人内心
  壮丽的喧哗
  没了
  中间门洞的退休女人,白天几乎不露面
  偶尔在去菜市场的路上走个对面
  她也佯装看不见,长舌帽卡着眼睛
  低头,慢悠悠地,闲云野鹤般地走
  夜色中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一袭蓝色外套,埋过脚跟,快似旋风
  帽子扣在头上,只露一双眼
  她在两幢楼房间的闲地,种花,拔草,施肥,浇水
  唯一的一株樱桃,独自花开,熟了让喜鹊吃
  她手执长剪,修理篱笆墙外的枝子,顺便修理自己
  她邋遢而认真地,演着夜行人的角色
  肥大的外套里,怀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仿佛
  她要把过往,像十月怀胎那样
  再怀一次
  在夜里,她还戴长长的橡胶手套
  给每个流浪猫聚集点,加粮,添水
  检查纸箱子做的窝暖不暖和
  黑暗中跳出一两个影子围着她,像喊娘
  她像当年摸自己孩子那样,摸摸它们的头皮
  然后,两手无奈地一摊
  她还不算老,眉清目清的模样,让我想到知青
  她最擅长的经典动作是摊手
  她说给夜晚最多的一句话是
  ——没了
  妻子猜测她是演员
  孩子们只是觉得,她是一个藏在
  城里的庄稼人
  多么像我
  母亲
  有了孩子,米米也成了母亲
  有了孩子,才知道母亲最绝望的哭,往往无泪
  那些流浪者的种子
  被米米生出了新的流浪
  米米趴在窝里,吃不下睡不着
  唯恐风吹伤了孩子
  唯恐没了孩子
  每天用舌头舔干净宝宝的屎和尿
  每次下楼大小便,米米都像我当年的母亲
  总能轻易听见婴儿啼哭
  顾不上提好裤子,就跑回来
  飞快奔跑,像个火球,火急火燎地
  滚进门洞,滚上六楼,滚到
  窝里
  我每次凑近,米米都是失而复得的神情
  很侥幸,很疼痛,很安宁
  狗崽送完了,米米绕着房间到处找
  绕着小区哭,无泪无声的那种
  就像张贴在通知栏寻人启事里的哭
  正散着步,米米猛然想起来了什么
  像火球,像我的母亲,裤子都没提好
  飞
  跑
  八大处的比丘尼
  一眼看到你
  宽松的大袍下
  蓬起的青春
  在人山人海里
  闪光
  多大的伤
  剃度你
  飘飘长发
  化为殿外千丝万缕的
  细雨
  下山前
  我一直在人群看你平静如水
  看你离去,还
  三次转身
  你那么轻易地
  看到我们
  雷同的苦
  卖馒头的女人
  她和她的馒头
  都叫北漂
  她们漂得比我更彻底
  几块木板,将家支撑在
  立汤路的摊子上
  瘦弱的男人,从窄巷深处,被一笼笼
  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搬出来
  一年不说一句话
  女人空闲时,把自己交给小学课本
  工整的方块字,一个个
  挪进女儿的田字格
  她用一笔
  亲亲女儿的额头
  她用一画
  亲亲乡村的唇
  她把一串阿拉伯数字
  种子一样埋在心底
  没进过学堂,卖馒头的女人
  就跟女儿的笔学走路
  一撇一捺
  有板有眼
  她很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她只
  学到二年级
  落后女儿两年
  午后,麦香飘逸
  我经过馒头摊点
  看到她望着缥缈的远方
  轻轻地,笑出声来
  胆小如鼠地活着
  人到中年
  突然间胆小如鼠
  怕死了
  姥娘姥爷去世
  把童年那藤甜葡萄带走了
  姨姥娘姨姥爷入土
  把山坡的香梨带走了
  他们留下风一样柔软的石头和
  石头一样坚硬的风
  我怕有一天
  孩子们找不到爸爸
  习惯抱怨和咆哮的妻子
  突然想起了我的好
  如果你没有北漂过
  颐和园西苑、中关村科育社区
  北大蔚秀园、昌平温泉花园
  如果你没有北漂过
  这些诗意的名称或许被向往被羡慕
  如果你没有北漂过
  就不会知道床板上365只蟑螂的潜伏
  它们从剩饭菜钻出来,又钻入电脑发热板
  取暖
  它们和你一样冷,受不了人间
  又不得不忍
  如果你没有北漂过
  就不懂筒子楼
  匆匆的过客席卷的悲凉
  大家还没说上一句话
  同台演员又换一批
  黑中介永远当主角,霸道,残忍
  让人生不如死却又死去活来
  替我跑龙套的母亲,客串小角色
  买四个馒头
  佯装听不懂的摊主硬往母亲怀里塞十个
  黑中介、黑心商贩、黑咕隆咚的北京城
  让母亲忽然挂念黑脸父亲
  如果你没有北漂过
  就不会承受背阴小屋的湿潮
  比屋子还湿还潮的是老房东次子
  站在向阳的平房狼嚎——
  我们欠了你们几辈子的债,哭、哭、哭!
  女儿还小,看不见话里扔来刀斧
  她只替我们用泪水倾诉
  如果你没有北漂过
  你会以为我天天泡着花园式温泉
  我只不过在抵押来的阳台上
  为千万北漂者举笔
  写下一小片阳光
  中年
  坐一把旧椅
  想到了摇一摇,怕
  压疼那只还在沉睡的虫子
  和米米散步
  步子小了八厘米
  路上遇到石子树枝会管闲事
  把它们送到角落里
  学会了坐在石头上看人
  一颗一颗地数夜空的星星
  其中两颗最亮,一颗姥娘,一颗母亲
  把大碗茶的豪放
  换成功夫茶的婉约
  说话之前,再想三下,不该说的
  就别说了
  鱼骨头喂野猫,先用剪刀剪一下
  自己心中如果恰好有刺,也拔出来,剪掉
  厨房沉思的刀锋,给它转过身
  别让质疑的眼睛对人
  从老家捎来的核桃仁,吃得差不多了
  碎末在楼下墙角阳光里,等两只喜鹊
  人来前,扫出小路,让快递走
  扫出来的,堆个雪人,两枚野柿子当眼睛
  替父亲欣赏一下,北京的星空
  亲人打电话,偷偷录下
  原汁原味的乡音
  功能:疗伤
  想到了死,时常害怕
  如果自己死了,这个世界怎么办
  如果死了,这个世界
  是否因为一下子忘了我,而更加荒凉
  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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