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是人生世相的返照”(朱光潜语),人生可澄明到一场赤裸裸的来去匆匆,可隐晦到阅尽万端世相仍千载悠悠无言。于坚历经数十载还乡状物、沉潜迂回、聚焦爆发、回归观照的诗歌创新与探索,将目光重又回到语言载体甚至生命本身,在制造甚至激化诗意矛盾的同时,别具一格地消解着自我文意的沦陷,于写、读、存三者和谐互置的尝试中,做到澄明与隐晦的兼收并蓄。有关于坚诗歌的诗学研究及诗话著述数十年延迭有加,可谓久经人心度量与时间考验,无须赘言绕舌。值此,个人仅就其几首诗文本浅谈一点闲思观感,或曰随笔。
一、透明的情怀,安静的文字,莹洁的念想
读《祭祖》,其上乘造境之功藏于安静的文字肌理,透明的情思无半点怀旧之伤,纵寒波澹澹的祭祖,仍漾起白鸟悠悠般莹洁的念想。“我祖父他叫于南轩 我从没见过他/只发现一座坟墓 三个碑挨着 祖父/祖母陈彩芹 还有他们的哑巴仆人”(《祭祖》)。跳出“不可知”和“巫术的特征”,把诗歌当“档案”来写,因为寻找,所以才“发现”,因为期待,所以才剩下“只”。平实而安静的记述里安放的追寻、遗憾和怀想,不会给跑马观花的人知晓,只会让细读的人体察,甚至让用心的读者感受到“三碑相挨”传递出的祖父母连理恩爱,以及与哑巴之间的主仆情深。“一头牛躺在正午的原野/幽绿的夏日/苹果和橘子尚未成熟 花生沾满泥巴/一条老狗穿过阴影回到土地庙”(《祭祖》)。“牛”是什么牛?只是一头而已,此乃描述远观或往事的景象。至于夏日,则呈幽绿,然百度“幽绿”无解,擅自将此“幽”直通“釉”来解读,便有“釉绿”指含氧化铜的石灰釉,在还原气氛中呈红色,在氧化气氛中则呈绿色,这便是苹果和橘子尚未成熟之初夏,文义便畅通无阻。从地里拔出的花生沾满泥巴,带着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场景架构鲜活立体。老狗去土地庙做什么?因为那儿有乡民祈神拜佛的贡品,而它穿过的“阴影”,或为某位故人沉郁的颜容,或为某枚不慎滑落的鸟鸣。“小时候/我父亲提到他/就像提到一个埋头写字的/囚犯/他浇水/喂金鱼/劈柴/读《论语》/ 皎洁的冬天/将月光的银子倒在梅花树下/站在院子里听着什么 等着陶潜/孤独的地主/最后饿死在自己的甘薯地里”(《祭祖》)。步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童年,仍是诗人父亲对祖父的追忆。写年代感,诗人用了两个“提到”,隐约透着父亲不情愿提及的不满,诗人听着像在数落一个带罪之身的囚犯,作为一个埋头写字、浇水、喂金鱼、劈柴、读《论语》的人,难免有责未尽,却仍挥霍着月光追求一种陶潜式的自在生活,直至饿死在自己的甘薯地里而无悔,后人对前人的功过是非,仅以“孤独”句陈。“当他们死去时/没有人在那儿/一朵铅灰色的乌云盖着他们/沱江那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它没有叫得太久”。那些荒无人烟的寂灭,覆以乌云,呈凝重的铅灰,不写西风残照,仅以短促的布谷鸟鸣缀之,且嘎然止笔,不再于《祭祖》外勾勒起读者“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之愁绪,从“我”之祭祖,不为传递“我”之情芜意徊,更为展露一种抚今追昔后的苍茫与虬劲。二、厚重的底蕴,干净的修辞,壮阔的铺陈
读《大象第12章》短短五句,让人折服其厚重的底蕴,愉悦其干净的修辞,沸腾其壮阔的铺陈。“灰色的原始资料/父亲在宇宙的档案袋中沉睡 ”。灰色代表着中庸之道,原始资料乃训示承传,王国维坦言:“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博闻强记的诗人以其厚重的文化底蕴,直接将父亲放大到宇宙的格局里,再压缩成“档案袋”,大小极致变换,角色无碍融入,以“沉睡”状录其不觉,哪管“流萤渡高阁”的天上人间!“统治它/国王尚不够格/黑暗的肚腩碾过沼泽”。此句应为倒述,借黑暗之强盛,远在“国王”之治外,包括陷阱重生的沼泽都被一一碾过,仅一句干干净净的修辞,毫无蹙蹙靡骋之局促,其磅礴气势瞬间让人热血沸腾。“伟大的民工/要去彼岸建造教堂/亦或午睡?”从父亲到民工的角色转换,诗人用了“伟大”一词,源于此岸夜深戚戚,彼岸正值阳光明媚,民工应到对面去续写“建造教堂”的命运,或在此岸已经鏖战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未曾休眠,让他们到彼岸去小憩,而且诗人启用了问号,是否被应允尚未可知。“那个遥远的下午亚细亚森林很热/苍老的巨臀在为一只银雀阻挡季风”。我在内蒙古赤峰地区长调民歌里找到了“银雀”,它的身后,是裕固族先民扶老携幼,赶着牛羊,正漫漫东迁,一路悲壮地走来。而“巨臀”在此,可解为绵绵不绝的巍巍山脉,甚至可能是“臂”的误写,苍老的巨臂,更楔合尧乎尔古歌之曲韵,在“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在为草原而哭泣”的浑厚苍凉里振臂一呼,为燥热的亚细亚森林呼风唤雨,替图腾般的银雀阻挡飘泊的季风。三、光明的追溯,奇巧的暗指,悍然的贯通
在《高压电塔》中,诗人将所有能量汇聚到塔中,厚积薄发于光明的追溯,闳约穿凿于奇巧的暗指,玲珑锐意于悍然的贯通,让人从诡谲的想象中豁然开朗,眼界骤然柳暗花明。“有一座高压电塔只有我知道它在哪儿/一把无主的锄头挖掘着荒野”,诗人联想到的能量聚合,不是核反应堆,而是高压电塔,唯有诗人自知的秘密,那是直指内心世界的方域,而锄头无主仍固执的“挖掘”则是莫名外力侵扰,荒野则是“山川城廓都非故”的陌路,孤愤郁积而锄掘之。“这片区域没有草/没有风/没有兽群/河流和太阳/没有指南针/朝着云端/深入星夜/大熊星座被它的无知迷惑......第三只眼望见法老们/锁在墓穴中的图纸/不确定电流涌去处”。一气呵成的意象群,在一种递进的情感翻覆中,辅以诸多奇巧的暗指,让读者经过似是而非的粗浅察视,仍愿回眸逐字逐句一一细品,其味渐出且越品越浓,通过对草枯风滞、水竭兽散等虚构图谱的冥想、玄思、梦呓和独白释放,念及芸芸众生若涸辙之鲋,连星座都迷失了自己,诗人用第三只眼睥睨神坛上的法老们最后无一幸免的、精确无误地按图纸的设计圆寂而去。“电流”,或人之神光,或为一世营营苟苟强取豪夺的虚名假利。“没有后台/开关后面是停电的冬天/虚度时光/渴望被一根转瞬即逝的闪电抓住”。是对尘世浑浑噩噩的厌倦?还是对众多麻木的灵魂失望之至而产生的臆想?不得而知,但渴望被闪电抓住的起心动念则是希冀的重生。在《日日夜夜谈论云南》中,以谈论为主线,以传统之“坐而论道”酣畅淋漓的发挥,无所不及的谈,整首诗壮阔的拓展源于“我们住在这里/生下了小孩”,只有安身立命后方可谈及其他,无论风花雪月还是石头土豆,无论乌鸦剑麻还是苍山翠峰,皆为身心“住这里”、香火续上后的谈资。对时代的疏离并不代表和生活的疏离,于坚不止一次强调,写诗与人生“是一种亲和而不是一种对抗”,诗歌的写作,是要“抚摸这个世界”,而他的“谈论云南”无疑也是对故土的一次深情抚摸。四、细节的探微,平朴的桥接,自然的皈依
于坚坦言,诗歌乃是“对现存语言秩序,对总体话语的挑战”,他以男人冷峻的视野替现实世界画眉、挑刺,不遗余力地描摹现实世界细微的地方,谦卑躬行,如履薄冰,直陈嶙峋甚至狰狞的幽暗人性,使其曝光于字里行间。读《那封信》,读完也没弄清楚是哪封信,转念一想,诗人要表达的正是那封信之外的那些“信”,那些联系与期待,那些惊喜与深情,那些“圣旨”、“判决书”,那些“邮局退回的手稿”,像绕口令,但事实如此,能让人在诗歌里寻找跟发人深省同等重要。“那封信/没有字迹和信封/天空大道杳无白云/风在幽暗的水面摇晃着绿邮筒”,以古韵暗指收尾,让人忆起云中谁寄锦书来,让人想到鱼传尺素,然而天上无云,水里“绿邮筒”空空如也,唯高树晚蝉,摇摇晃晃落下些西风消息,如空梁之上掉落燕巢的星泥。读《鞋匠》,有如读贾平凹的《废都》,有年代感却无违和感,直面历史不规避不苛责,还原现实却又不舍痛感,远胜“断肠人在天涯”的痛。王国维说“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是为皈依自然之通途,当一个诗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仍知道让事实包围自己,此乃一个成熟而强大的诗人之特征。“那个下午一群革命者带走了/邻居马崇武/他是鞋匠/他手艺精湛/总是系着肮脏的围腰/用一只铝盒吃饭/他修补的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必须为此负责/他赤脚走在前面/仿佛是带路的人/转过街口不见了”。平实朴素的意象桥接,让人误以为会有惊喜的结局,却在转过街口时发生了事故——“不见了”,我们生活在一个每种理想皆被体验为终结的时代,理应放下既有观念,从飘渺的高空回落入世,平实地生活和写作,或者说记录,才是一种更加真诚、更加尊重曾经或正在发生的一切的尝试,而于坚正是身体力行地在践行这种尝试,日臻抵达自然的皈依。毛姆曾说:“我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月亮与六便士》),而于坚却说:“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作品39号》),异曲同工地将思辨内核定义到生命本体上来,“到语言的路上去,回到隐喻之前”(于坚语)弃遑遑虚誉,持偊偊观听,于虚实之间开凿出一条特立独行的诗途。曾有22位国内外批评家、汉学家这样概括于坚的诗歌成就:“多年来于坚一直活跃在当代诗歌前沿……他的写作始终在俯身探索诗歌原发的、自在的、难以释义的魅力根源。他的诗自由地穿行于生活场景和白日梦、精密的刻画和陡峭的反讽之间。他对语词的具体性、在场感的强调和出色运用,有力地矫正了当代诗歌中不及物的高蹈倾向,并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前景上,改变了我们看待诗歌中词与物关系的眼光。”这样的评价无疑是极其中肯和贴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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