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女性诗歌写作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不可谓不丰富。霍俊明在《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中指出,“女性自身各自不同的身份、经历、体验以及想象能力形成了不无特殊又有待进一步研究的精神地形学。”而越来越朝着微观方向努力的新世纪诗歌写作,更加彰显了这一富有张力的阐释可能性。女诗人潇潇曾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其长诗《另一个世界的悲歌》曾经成为那个年代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品。新世纪以来,其诗歌写作一方面延续了对早年痛感记忆的追叙,另一方面也开辟蹊径,在对生命空间的表达上作出了超越理性力量之外的有效探索。
通常而言,痛感记忆来源于人在精神或灵魂上的一种受挫。这种受挫根源于生命的经历及其内在性,而且无法以惯见的日常化的场景和具体的细节描写来进行展现。从写作实践上来看,这是一种抽象的诗学,它强调的是写作主体在用涵括或推及或想象的方式来进行叙事,从而达到摆脱掉对琐屑体验进行流水式呈现的目的。从潇潇的具体作品看,她的这类诗歌叙事常以主体性的视角切入,比如:“这些年,我一直在酸楚∕这朵空空的云中∕最喜欢的人,在气候外变冷∕在命运里挣扎∕一夜之间,被内心的大风吹到了天涯”(《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我常常听见血液里∕那只孤独的雪豹在南迦巴瓦∕幽幽地哀鸣”(《刺痛的雪豹》)。这两首诗是潇潇近作中曝露痛感记忆的代表作品。《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有时间记忆上的承续性,一方面表现为现实世界中的个体对生命悲辛的无奈叙述,正如开篇所言是对“这些年”“酸楚”“命运”的“挣扎”;另一方面表现为,她似乎并未从早年痛感记忆的写作中完全走出,亦如诗中所言,“记忆的疼痛从半空瓢泼∕我浑身发抖, 无处可去”。如果说此诗还是作者对个体生存现场出于焦虑所发出的忧伤式悲吟的话, 那么《刺痛的雪豹》则可以看作是对个体尊严的一种重塑。在诗中,诗人以“雪豹”自喻,请注意,这是诗人的血液里“孤独的雪豹”。尽管这是一只“被生活强行推到了远方”,被现实“刺痛的雪豹”,但是它“咬着嘴唇”,“踏着天上的星星朝远方追赶”,“从一座雪山到另一座雪山∕从京城到世界的边缘∕从悲到喜,从合到离, 从生到死”。但也正如前文所指出的,诗人在对痛感记忆的追寻和人格尊严的重塑上并未采取细节呈现的方式,它巧妙地借助有力的推及和想象力将潜在的生命阵痛进行了开掘和采摘,但是这种开掘与采摘又何尝不深刻:“伸手触摸,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从指尖爬上额头∕秋天的死皮在冬天的脸上削落∕爱,一步跨进了冬天/我用疼到骨髓的伤口斟酒∕一生一世,嫁给了空气”。
此外,痛感记忆也来自于心理同构和极其密切的私人化体验。比如《移交》以镜中假眠的老人对镜像,将疼痛的记忆化为了共通的情感载荷:“把过去的阴影和磨难∕移交给伤痕∕把破碎的生活∕移交给我∕记忆,一些思想的皮屑∕落了下来”。 与前二者以主体进击情感的方式不同,此诗以客体(他者)进入,但是由于相同的心理建构,这种以他者进入的方式更昭示了主体在建立情感秩序上的清醒和自觉。《亏欠》则属于很私人化的体验彰显,其题材似乎又回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女性写作的范畴。但是由于主题是“亏欠”,仍可将其定位为属于痛感记忆的写作。当然, 与《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和《刺痛的雪豹》的异样在于,它渗入了女性更加细腻的部分。
潇潇近作中对生命空间的另一种诗性观照,来自于她对人之存在的深刻思考以及她对生活哲学的发言。这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写作题材。从惯常的路数而言,这类诗歌写作常常会陷入议论性说理或夹叙夹议的写作模式,表现得很理性,但是潇潇的写作在处理上有其独到之处。这种处理,或表现为诗人对诗歌建构所依托的客观场景作主体性“消弭”式的显现,比如《天葬台的清晨》在将地理环境定位之后, 很快便将主体情感以看似独立于场景之外的方式来进行“消解”:“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歌唱∕是铁锤跃进肉体溅出的火星∕她的速度∕是手指解开衣裳的一瞬∕是某个雨夜之人,万念俱灰的清晨”;《西藏,唵嘛呢叭咪吽》则以“失身”的方式来作主客观的冥合。而《低处的灿烂——致趵突泉》则似乎又反其道而行之,以在诗歌建构所依托的主观表达中消匿客观。这是一首独特的诗篇,如还原诗歌建构的过程,应该是诗人先遇见了趵突泉,然后才有致趵突泉的情感迸发。那么,以传统的写作方式而言,此诗当是以物“兴起”,而通篇的建构却表现为类似“移情”的“移理”,最后才将 “兴起”诗歌的原事物带出。如此以来,这首诗歌似乎打破了诗“缘情”而出的模式,但也与传统的“移情说”不符。究其原理,乃是新诗所表现的精神景观与传统抒情模式下的景观不同了。《移交》看似是一首以叙事说理为建构原质对存在与死亡进行考量的诗篇,但是细细地读来,其原质仍旧是抒情,只不过是情感的无意“撤退”掩盖了这一本质。《它世界》的建构也有些别出心裁,在诗歌中诗人虚拟了另一个世界,尽管这个属于星星的世界最终仍要回归人间,但是对生命空间层次感的加剧,疏离出了常见的诗歌筑造,给读者以独特的阅读感受。《有时,一个词》为了烘托“有人借着酒劲用假象来支撑,却忘了∕有时一个词可以要你飞到天上∕也可以要你生不如死”的主题,将“秋天”、“二锅头”和“暴雨”嵌入,尽管其间的衔接有些支离,但也在诗性转化和创造上提供了经验。
一如霍俊明所说,“新世纪以来女性诗歌写作的精神特质和新的写作趋向尽管仍然被讨论,但总体上而言还难以深入和准确。”不过,从写作学的层面看,任何一种写作都可能增加诗歌建构的丰富与多元。诗人帕斯曾说:“我们每个人同时就是好几个人……伟大的作家,充满活力的作家,哪怕只写五行,也依然保持自我的多样性,保持我与其他自我之间的对话。”透过心理学和文学的产生机制来审视潇潇的个体写作,其诗歌或出于本真的生命体验,或出于“异己的”意志冲击。这看起来相互背离的两种创作“灵感”,它们的亲缘关系,其实常常统一于写作者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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