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什么呢?是感觉,是印象,是情绪,是思想与情感波动的流,是外部世界与心灵世界的会聚点,是音乐与画的集合部,是现实与梦幻凝聚在一起形成的一座美丽的宫殿。
这,就是散文诗么?”
以上这段文字,是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一组诗话中写下的,不过是即兴式的随感录而已。最近,在回顾我30多年散文诗写作的成败得失时,偶然翻阅, 却惊异地发现,凡是取得成功的作品,大都符合这一认识,凡偏离了的,则往往失败。 于是,我便想循此线索,做一点思考和探索了。
源于情而臻于美
对散文诗,我有两个基本认识:一、她是抒情的;二、她必须美。诗从何处来,来自于人对于外部世界的感受、印象。这是连接外部世界与心灵世界的一座桥梁。鲁迅谈他的《野草》时说:“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这“小感触”,便是感觉、印象、情绪产生的来源,从而引发了他“思想与感情波动的流”, 乃有了散文诗。这是说的“源于情”,再说“臻于美”。散文诗是诗,在抒情和叙事之间,她偏于抒情;在虚与实之间,他避实而就虚,在再现和表现之间,他侧重于表现。然而,说它是表现性文体,也不准确。她的根本任务在于构造美,创造一种美的境界,以满足读者的审美需求。这便是我所说的“是现实与梦幻凝聚在一起形成的一座美丽的宫殿”了。这才是散文诗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
在叙事的雾霭中迷了路
在所有有关散文诗的知识性读本中,都有“分类学”章节,理论家们习惯地将散文诗分为抒情体、叙事体、哲理体等等,叙事体每居仅次于抒情体的第二把交椅。 我进入散文诗领域,感到一些作品的内容空虚,抒情的圈子过小,便致力于叙事因素的加强,在这方面投入的精力不小,尝试着写过些叙事性强的作品。但成功率很低,所谓“吃力不讨好”的结果,让我苦恼。直到最近编选我的一本新集子《望梅》时,冷静思考,才恍然有悟。原来,我还是违背了散文诗这一文体的本质属性, 偏离了“源于情而臻于美”的原则,不知不觉将散文诗引向散文式叙事的老路,便易出现“实而不化”、诗意缺失的后果。它的阅读效果仅是“我知道了”而已, 这当然难以满足散文诗读者期望获得的情感共鸣和赏美兴趣的要求。必须探索、寻找并坚持散文诗自身处理叙事因素的规律,而她是确实存在着的。这种与散文中的叙事手段、方法迥然不同的路子何在呢?
在散文诗中如何叙事
1、强化叙事的抒情性和诗美特点散文中的叙事多是告诉你一个故事,基本以“实况录像”的方式展开,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让你知道”,便是他的目的。在散文诗中,叙事仅仅是一种手段,是为提供抒情以依托、以基础,而有选择地点击式“闪过”的方式进行,常常是叙事之中含抒情,抒情之中有叙事,融会交流,难解难分。我写过一章《薇是一种草》,情节很简单,不过是一个贫寒的农家女子在乡间摘采野菜的平常画面,和她的丈夫在域外战场上面对同样的薇草引发了思乡情怀的片段而已。然而在全诗不动声色的叙述中,隐藏着一种淡淡的诗性色彩,且有浓郁的诗美情怀萦绕其间。这便完全有别于散文式“叙事体”的模式了。
“乡村女子,挎一只竹篮,弯下腰,脊背上是淡淡的雨……
低着头,以手拂回垂落的一绺发,动作很美。
身边坐一个小男孩,四岁五岁,小眼睛偷偷地窥视,正用嘴吮吸着手指,
那指上“有薇的美味么?”
如此朴素,如此放松的笔调,如此平常,如此亲切的细节,勾勒出了意味深长的情境,有着令人心动的诗美感染力。
2、开阔视野,打破局限,在时代大背景下调取素材
纪实性散文的叙事都是“照本宣科”的,所谓“报告体散文诗”就更不必说了, 全是被某一局部的“事实”牵着鼻子走的,散文诗就不同了。它可以而且应该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在宏观的现实与历史层面,广泛涉猎、吸取、积累丰富的素材,随时可得心应手地引入诗中,产生熠熠闪光的叙事效能。作家应有自己的素材仓库,日积月累,以备不断地丰富自己创作的诗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之谓也。
我写过一章《颤栗》。颤栗是一种现象,只出现在弱者身上。要将这一点给予形象的展示,便需要选择典型化的情节或细节了。在这章散文诗中,我写了寒冷、饥饿、恐惧几种不同原因导致的“颤栗”。
在关于饥饿的一折中,我写道:
“捧不住一只空碗的瘦瘦的手指,
触不到那碗边的失血的唇,
在抖”
这当然是很形象的细节,更重要的则是下面的一句:
“颤栗因季候风的传染,成了流行的病症”。
这就将所谓“自然灾害”岁月的背景点出来了。一个人的饥饿,一个人的颤栗不可怕,一群人的饥饿,一群人的颤栗,便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了。
我想,这种从广阔历史或现实背景下择取典型细节的表现力度是值得重视的。 也许,这正是散文诗这一文体叙事能量所具备的独特优势。一种典型的,有代表性的情节或细节的力量,往往胜过那些平庸琐碎,“如实交代”的纪实性叙事。
3、虚拟性·想象力·碎片化
新闻报道是纪实的,报告文学、纪实性散文也是。纯文学,包括小说,美文式散文,诗与散文诗,基本上是虚构的。如欧阳江河所说,诗是“站在虚构这边的”, 散文诗也是。从这一点出发,散文诗便取得了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向广阔空间驰骋想象,以丰富其叙事质量的自由,可以完全摆脱拘泥于一时一事局部真实的限制, 为作品主题的深化和表现领域的拓宽而提升诗的审美水平。想象力从何而来, 还是从生活的体验中来,所谓凭空的想象,并不存在。虚拟的真实即艺术的真实,可能比局部的生活真实更具有感染力和审美性。
我写过一章《一人无语独坐》,是对人类原始社会那种幽静安宁,与世无争的自然生态与人性纯真的想象产物。生活在人欲横流、人性异化、喧嚣浮躁的商品社会,生活在大自然受到严重污染的生态环境中,向往于一种“乌托邦”美景幻觉,只能全凭想象了。而这些想象其实又何尝不是来自人类曾经有过的现实的体验,对于回归自然的乡愁理念的催生呢?
“你仰起脸,哦,天宇何其辽阔,世界何其旷远,
你伸出手,蓝蓝的雾绕在指尖,有一点凉,
一滴露水挂于眉睫,将消未消之间,有几许柔情?
有潺潺水声,在什么地方响起?”
“水是光亮的漩涡,风是不驯的浪子,水与风展开了不倦的游戏,与追逐。
淡水湖波,拍打岸壁,芦苇叶子招摇着生命的绿,
这一汪水,这一片湖,这无人涉足的雪原已野,便属于你了。
这宁静,这浸透了童真之美的原始大地,便属于你了。”
这种想象力所传达的现代人对于精神家园如饥似渴的向往之情,以及她所表现出的宁静之美,是否可以带给人们一点“望梅止渴”的审美享受呢?我想,应该会有一点的。
诗讲求精炼,散文诗也讲求精炼,精炼乃是诗歌最本质的特征之一,有些叙事体散文诗沿用散文手法,大篇幅的如实介绍事件经过,人物风采,很易流入散文化的境地。诗只说最主要的事情,不是就事论事,全盘托出,而是化整为零,做碎片化的重新组合,在情节与细节的选取和运用上,不求量多,而求质高,可以收到以一当十的效果。艾青的名诗《乞丐》中,有这样一个小节:
“在北方
乞丐用固执的眼
凝视着你
看你吃任何食物
看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仅仅一个细节,那双“固执的眼”看你吃食物,尤其是“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真的是入木三分地写出了饥饿者的心态,这一幅图景其实是很残酷的。诗人抓住了这一点,足够了,何需洋洋洒洒,去铺陈那些琐碎详尽的“其余”呢?
碎片化的成功运作,是散文诗叙事功能的一个重要法宝,非常适合这一文体的精炼性、微型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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