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启蒙还原到书写和阅读的本意上来,才意味着时代深处的思想和诗歌本身的进步。一直令我们失望的是,诗人意识的觉醒,在文本中的显示远远不够。谁能在逼仄的境遇中一意孤行地创造和奉行诗歌本应传递的自由气息与切实的生命关怀等美质,注定他在清醒的先驱者之列。在文化消费属性的加深和精神空前萎缩的当下,我们的阅读视野里虽然不乏为时代命名或里程碑意义上的佳作,但的确为数寥寥。庸俗与假大空产品的过剩,加剧着创作与阅读的双重腻烦。主要表征是在体制认可甚至纵容下的互仿性复制,其极端性的悲剧则是对诗神的亵渎和对有限的受众的深重误导与排斥。笔者就《天津诗人》2014冬之卷“独奏”与“倾城”栏目作品,表达一己之阅读感受。
思维与创意的困境及其突围的方式
诗歌是思维与创意艺术。90后诗人艾文华在《一面墙以外》中,由实体链接实体,墙的隐喻意味显而易见。“墙”之外,无非是人们熟悉的“夜灯、猫和蜜蜂、成熟男人或幼稚女人、山峰、车辆、稻田、领土……”更远处“才是我的故乡”。一面墙之外,是“我的父亲用犁铧耕地”。诗的中途过渡处,艾文华写到:“背后,还是一面墙,是一面冰冷的生硬的水泥墙。”人类因身心被困,才有了诗的行为。可疑的是,故乡是否是唯一的突破口和心魂可依赖的安放之地?80年代及其后的诗人们的表达充满了明显的呓语特征与意象随意拼接,但这首诗还是有效地激活了我们的感官神经,迫使我们重新思考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变得抽象而乏味的一个文化命题——乡愁理念。陈忠村在《累了,是一个干净的词》中对此做出了确证与呼应:“累了。靠在挡住我前行的墙上休息/墙像是站着的大地/可以踢 可以拍 也可以吻/听,种子生根的声音……/最美的色彩是大地的黄色/天堂中肯定没有/站着。在风中 在大地上/我坚信:累了是一个干净的词。”具有博士头衔的陈忠村是主流媒体极力推举的诗人,其作品在许多诗人梦寐以求的高校教科书里推介。从这首诗来考量,他的天才诗性还没有充分焕发出来,诗性内蕴与原创气息远不如一些更年轻的一代的文本,我期待着他顺应时代诗歌美学需求而脱胎换骨,从自然中心向人本转化。类近的题材还有孙立本的《横着的树》,唯美特质与意象铺排,是典型的西部意象诗,他企图以抽象意象和自然物象的交融来强化诗感,却导致审美思想变得虚浮而模糊。苏笑嫣的《白色,黎明之门》在展示生命欲望时,意象与寓意天然重合,自觉地设置了一种语义递进和波动,“穿梭林间 我们是浑身潮湿腥野气息的鱼/以光滑鲜嫩的身体打开通往黎明的/黄昏之门”。“乌鸦”出入她的感觉和想象视域,充当了媒介和线索。最终,她企求“尖锐冰冷的指针请不要宣告/乌鸦在水底/沉闷地啼叫着 黑色”。与王忠村浓重的“怀乡化”抒情不同,王家铭的《重临》把支离破碎的青春记忆、爱和内心的焦虑灌注到自然物中,以絮语般的诘问语气陈述人人共有的瞬时性感受。虽然他明白“旧墙壁躲进了新瓦,屋顶在盘旋,/记忆的回声轰响着把谈话砌黑”,但还是不解:“什么阴影遮住了我,/什么秘闻的夜晚,瞬间大成了/松针。正在寂静中赤裸成高塔”。意绪、语词与形象三者合一,最终还是指向冰冷塔顶之上的黑暗与孤独。诗歌的自救功能是失效的,突围也显得乏力,但他仍然以臆想性的“爱、友谊和诗歌”聊以自慰:“剥离的爱的刺冠,友谊的柴薪,/为生活戴上光芒,把诗歌/铆钉扎紧。”正在攻读文艺学学位的王家铭,在诗道上很明显地濡染了学院派的智性与学理特质,也可能是修辞意趣的暗合或感应。年轻诗人的突围空间很宽博,效用如何,或许连他们自己都处在迷茫之中。新知识分子是否能赋予诗歌强大的承载力与坚实的心理依赖,是对他们的开拓性与创造力等精神能量的检验。呓语特质及其情感肆意宣泄
紫蔷薇的《就这样放开》语象和感觉流动直观、真切,“鱼钩”“鱼”和“水”把她要述说的具体意思贯通起来,意识和作为媒介的文字自如组合,互为牵引,探察不出用心设计的痕迹。在90后诗人那里,设计是他们很反感的举动。问题是:象征与隐喻等陈旧手法对她们的影响太深了。悲剧的根源是“从小被教育的身体,衣冠楚楚/不再作为储藏室和避难所/装满一再被强调的精神”。呓语也可以散发出强劲和深度感。紫蔷薇有很大的可塑空间,前提是进入诗境时她和鱼的角色互换必须更彻底些。在《有关南河》中,高野同样把“鱼群”引入了诗,表达得更率意、洒脱,只是很难找到组成整首诗的各节之间的内在关联,单节即可独立成诗,每一节尾的句号建构了一种节奏,又分明将其割裂了开来——要么,就是干扰和纠缠着他的那些切实的幻觉,把核心的东西掩埋得很深沉。“蝴蝶。/和蝴蝶结。在草地上交替|闪现。//那些光环/把你的一生刻在墓碑。”“蝴蝶结”其实起不到暗示作用,反倒弱化了诗的美学效应。在对爱情的呓语性倾诉中,产生了一些动人而实在的作品。黄运丰的《在盛大的海面上》用情地向对方告白了自己“最真切的愿望”,心甘情愿“被水鸟吞噬,在它的腹中存在”,诗歌的逻辑性无懈可击。这种诚实书写,不失为一笺洋溢着诗性的情书。蒋在的《再见 以色列》丰满的情节增强了诗的厚度和容量,故事是虚构的还是现场实录?她“爱上了你这个犹太人”是同性还是异性?是情爱或是悲悯激发的爱意……?这些都不必深究,诗的自足性正是在这些悬疑中得以实现。诚恳叙述使虚弱而多余的抒情主动撤离,这首诗即是一个例证。“独奏”中,这是一首向完美靠近的诗。“我们在亢奋中战栗”的情景,或许会定格在跨时空的审美之中。女诗人安闯的《她们》关于一个女人无常命运的讲述从容而真切,她不是传统抒情或呈现即时感受的模式化书写,“她斑驳的掌纹暗示了/过去的行程。而现在她正被男人爱着|他们将是另一些故事的源头//……作为一个女人/她的悲哀来源于时代对她的理解。”这种别致的基调与体征,是世纪交接期活跃于诗坛的上海女诗人沈杰的独创,已多年未见关于她的消息了。她是否进入过仅21岁的安闯的视野,不得而知。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的表达,无非命运、生死、故乡、情与爱等,如冯慧莹的《子夜》、莱明的《父亲》等。
虚无之境生发的坚实意义
林溪的诗《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在喃喃独语中与身边的事物对话,以某种自嘲与调侃口吻表达自己在夜色、时间等摸不到却无处不在的倾轧中的放逐。赵燕磊的《并不美》单线展开语景和情思,技术几乎消解到零度,这是这首诗的最大“读点”。杨碧薇的《写给沈阳》语气决绝铿锵,传递出来的感觉却有虚张之嫌,而且对叙述手法的运用过于纯熟,华美繁复的塑形,犯了刻意从语词本身挖掘诗意的通病,使文本露出了俗相与空洞。诗歌倒不是要讲究绝对的“实在”或“空灵”,但语言本身都是从“虚空”中生发的:“有生于无”。刘山、马丽和刘勇等诗人的短制也因单纯而显得有力。能否写到单纯和自然,是对天赋和艺术修为的鉴定,有力自然就有用。有力不是针对疲软与无病呻吟,而是对语义再生力的深度挖掘。刘星元洞达了人类和一切生物共有的“自私之心”,因而格外谦卑和忧虑:“一头藏牦牛眼里的蓝/让我高估了自己修行的慧根/再不停止,它就要绊住/我前行的脚步”(《与一头牦牛对视》)。把简淡和诚恳同时推到诗境最显现的地方,应给予充分关注,艺术情怀能否介入生存,不是诗歌能涵盖的内容。性征凸显及其集体疲软
在“倾城”栏目看似温暖而斑斓的女诗人作品,一是突出了波伏娃命名的“第二性”的醒目性征标签;二是理念更新与文本建构力整性疲软。不过,张晚禾《偷井的人》、小安《昨晚小区来了一个疯女人》与李凤《众生相》等作品,给这个相对黯淡的区间带来了几缕温馨的亮色。玉珍的组诗《孤儿》在与自然和自我对话中,把内心的本真体验、沉思和哀告细腻而绵密地形诸书写,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探索倾向。白左的《忏悔》在传达90后女诗人的发现时,给我们的阅读带来了异样的感觉:“你感觉文明无事生非 你感觉一生理应如此/你感觉身体渐渐透明 渐渐被活人忽略/晚年 你偶尔还观看自己脸上的皱纹/那里埋葬着昔日的灵感与破坏/晚年 你不能停止怀念与爱”。黄莎《无核的苹果》和李涵淞的《预料之中》,体现出强烈的先锋性和现代意识,无所畏惧地冒犯着业已成为定规的审美准则与接受习惯。李小麦的《水煮鱼》、小衣的《给爱》和李荼的《夏天有很多手》等在对爱情这个庞大的艺术与生命母题轻逸灵动的表达中,拓展了诗的边界,没有拘泥在对现代爱情诗的认知与理解惯性里写作。苏颜在《蚂蚁》中表达自我的“疲倦”和“顿悟”时,强调了一个不能使读者甚至自己彻底认同的结论:“在生活的坡道上/远不如一只蚂蚁走的从容而有耐心”。我们已经习惯了以异于人的自然生命作参照来反观自我的心理处境,不约而同地把它们置于“敌对”面,这是对它们的极大不恭和曲解。从西洲的《书信》与如月之月的《三棵杜仲》中,可以体察到她们十分奢侈地浪费着自己,我们期待着她们能彻底清除审美与认知陈习,开发自己身心中固有的纯正诗性与潜质。还要说一下离离。这位甘肃贫困地区的女诗人诗龄不长,却以惊人的产量和急剧上升的创作态势在体制内格外注目。其诗纯情、细密、温婉,天真而质地干净。甘肃是出诗人的地方,像沉静精微的人邻、清音独远的娜夜、浩瀚高致的叶舟等。离离是自知之人,她在此出示的组诗《其实哪朵花都不认识你》或许不在她的精品之列。得宠有时也是对一个真诗人的毁坏或否定,一些看似耀眼的光环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真性的伤害或干扰。这或许是偏激与耸听,却也是深刻警示。这时代的艺术,不全是靠深邃的生存真理和纯正的生命美学来引导的。诗歌绝对需要“安静”和“少”。真正的诗人是在生命真气的维系中往返于天堂和人间的使者,不论在虚幻的梦境或坚实的大地,他终归要自己唤醒被一些看不见的东西遮蔽的诗魂,使诗回到它清洁而宽博的内在规定中来。
2014.10.28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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