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亚敏 译
雷雨在半夜时停了。我们看见两条晕头晕脑的野狗走近守夜小屋边的光下,但狗一看见我们,就赶快穿过一丛密密的杂草跑走了。野生动物从山上下来,我想,野生动物和鬼魂都是从山上下来的。过一会儿,一阵大风又在我们头上呼啸,吹得灯笼摇摆不定。灯笼突然闪烁一下,灭掉了。我们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飞过,也许是一棵被骇人的狂风连根拔起的香蕉树树干。
没人在黑暗中动一下,都盼着就要停下来的风暴不会把守夜的茅屋吹跑。我们仍然像在暴风雨来到之前一样,坐在茅屋的四个角落里,每个人都盯着散落在地上的扑克牌。自从可怕的寂静突然降临以后,我们吓得简直就要瘫倒了,谁也没有再碰过这些扑克牌。轰隆隆的雷声还在回响,似乎是从山顶上直甩下来,可以听到它们滚滚而来,急着要撞进村里。我正在想着,本来就快要散架的村会议室现在肯定已经要被吹倒了时,有什么东西从我们身边掠过。也许是另外一对野狗,因为当时我们就听到它们的声音了,或许是在山麓嚎叫的野狗群里的几条狗。传来一阵呻吟般的吱吱嘎嘎声,有如木筏裂开,似乎树枝正在从树干上撕裂下来。寒冷的空气使我们浑身瑟瑟发抖。
巴江会在这么可怕的深夜出来吗?(译注:bajang,巴江,是传说中的马来恶魔,一种邪恶的吸血鬼,邪恶的灵魂,以黄鼠狼或野猫的形式出现。)我老婆怀孕五个月了,一直对我说,她在天亮之前看到过它。她的尖叫声把我吵醒,自那以后,她就不敢晚上独自一人走出家门。她一般天亮前起来,去破旧的柴火间拿引火柴,从竖着的直直水管里汲水。她一大早就忙个不停,自己一人待在房子后面。水在炉子上咕噜咕噜沸腾时,她就洗着盘碗和衣服。但自她看到巴江以后,除非我和她一起出门,她再也不跨出门外一步。但是,只要天一亮,我就不会和她待在一起,我想,这是一种奇怪的预感吧。也许巴江已经进我们家了。
风一停下来,寂静立马降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活埋了,我想知道,那些在黑夜中发出声音的动物究竟在哪里?我盼望那些野狗再跑过来,因为它们可以让我安心,知道守夜的茅屋外还有一些活着的东西。然而,几分钟过去了,野狗没有出现。野狗一般不会跑到村里溜荡,野猪和猴子会跑进村里,但野狗不会。一只猫头鹰呜呜咽咽,至少我觉得我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但声音消失了。世界又一次像死过去一样,万籁俱寂。我扭着自己的手指,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我觉得,我能听到寂静本身。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但这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听到寂静的声音,它是一种空空荡荡的声音,不像我所听过的任何其他声音。我已经无数次想过,我快要死了。在这样的夜晚里,鬼魂从他们的坟墓里出来。
划火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看到身边有人在点烟,点着用桄榔叶手工卷出来的烟。那是卡明(Karmin)。火光后面是他那张红润的脸和那双忧郁的眼睛,但火光一灭,他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他手里闪着橙光的香烟头,有如在一片黑幽幽的海洋中漂浮。过了一会儿,风势减弱了,灯笼又被点亮了。一排香蕉树干和山药籐在我们面前跳跃,影子像山鬼的手指一样挥动。卡明点亮灯笼后还站在那儿,用手拢着身上的纱笼。他一只手指夹着香烟的手拉起纱笼的下摆,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他呆呆站一会儿,扔掉烟头,抓起一个小锣。
“我要出去巡逻一下。”他说。
他的身影在西边消失了。我们只能看到他的手电筒时不时打出来的光,听到他为了想让我们知道他在哪里而断断续续打的锣声。得有人出去巡逻,鬼魂才不会来抢掠这个村庄。一条小溪环绕着我们的村庄,然后汇入河里,暴雨过后溪水总是溢出来,蜗牛乱爬、青蛙跳跃,苔藓生长。卡明肯定是沿着小溪边一片没有开垦过的地走着。我们还能听得到他的锣声,但从那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听上去他已经不在村里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一定是绕了一整圈,所以,大约半小时后他就会再从东面回来。
我从两个朋友的脸上看到某种不安。米索弯腰检查一下茅屋里的炉子上的水壶。炉火熄灭了,水壶没有被暴风雨吹倒。水壶里有咖啡,米索把咖啡倒进一个锡杯里。他神情不定地把咖啡递给我们,但我们摇摇头。我想,我也应该喝点咖啡,但我没有移动一下身子。米索坐在灯笼边,抓着自己的锡杯,偶尔喝一口咖啡,目光却搜索着外面的卡明。我想和他说说话,但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不合适,就像在一个遗体告别仪式上不应当说话那样。
我们依然可以听到卡明的锣声,但声音越来越小,离我们越来越远。但这也让人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不知怎的,声音似乎在上升,从越来越高的空中传过来。我想让自己相信,这根本不是卡明的锣声,也许是红隼翅膀的翩动。然而,如果是红隼翅膀的翩动,我们更想听到的是卡明的锣声。他现在应该已经走到了最远的地方,或者可能正在走过红树灌木丛边的小桥,如果这样,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轮到下一个人出去巡逻。在寂静中,我渐渐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米索有时会嘬一口咖啡。
但他似乎并没有在享受喝咖啡的快乐。我可以看得出来,他把锡杯放在木栏上时,手一直在发抖。接着他走出去,站在一棵香蕉树后面小便。风又吹了起来,微微而充满湿气。灯笼摇荡,香蕉树的阴影似乎一直随时就会向米索扑过去。他匆匆地返回来,手还在系着短裤的裤带。他坐在茅屋边上,一直眺望着卡明走去的方向。我心里想,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卡明再也不会回来了。米索转过头看着东边。没有灯笼的光,也没有锣声。一场小雨开始下了。
我又想起了我老婆。她正怀着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担心巴江会在这样的夜晚来偷我们的孩子。得有人到处巡逻,恶鬼才不会来袭击村里的房子。我轻声说着。米索看着我,然后扭头看着东边。我们都在等着卡明,希望他能带回好消息,说村里没有一家受到伤害。但是卡明没有出现,我老婆一人孤伶伶在家,没有人照看着她。她得把家门锁紧。
我老婆说,巴江看上去就像只黄鼠狼,但叫起来喵喵地像猫。这种鬼魂经常光顾怀孕的女人,把婴儿从子宫里扯出来,或者把孕妇逼疯。我曾经在村子里到处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黑色的丝带,把它系在老婆的手腕上,这样她就不会受到鬼魂的伤害。但我仍然为她感到担心。我可以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不想让我来守夜,虽然我总是在周一晚上才轮到。夜晚开始变冷,浓雾吞没椰子树顶时,我应该和她一起蜷缩在床上。现在她的肚子已经相当大了,仰着背睡觉,我没法紧紧抱着她睡。但她还是让我握着她的手,我们一起睡,睡得很香。
我锁好门,告诉她,所有的门都锁好了。我也检查了每一扇窗子。但是,如果我把门窗都锁起来,你怎么能进来呢?她问我。我没有回答,似乎知道我并不会再回来了。我只是亲了亲她的嘴唇,抚摸一下她的肚子,抓起手电筒,走进开始飘落的毛毛细雨中。毛毛细雨变成了一场暴风雨,每一家的屋顶上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野狗出来溜荡,我们瑟瑟发抖。现在又开始下起了毛毛雨,我希望一切都能结束,不会再来一场让人胆战心惊的风暴。
米索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面小锣,连敲三下。我希望卡明听到锣声后会敲锣回应,但一声也没有。我看见那小孩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脸色煞白,嘴角颤抖。这是他的第一次守夜。他来取代他父亲,那天早上他父亲被蛇咬了,然后就死了。那小孩已经很久没说话了。米索也看着他,然后又开始敲锣,连敲三下。仍然没有回音。
“好吧,我会去找他的。”米索说。
他拿起一个圆锥形竹笠,戴在头上遮雨。我觉得他走出去以后也许也会消失,再也回不来了。我想阻止他,但我颤抖着坐在那儿,嘴巴怎么都张不开,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睡意使我睡眼朦胧。那就去吧,我会永远记得你的。米索打开他的手电筒,穿过蒙蒙细雨向东边走去,盼望可以突然撞上卡明。他不时敲着锣,但是,他走着走着,我们就看不到他的手电筒照出来的光亮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那个名叫哈米德的小孩子疑惑地看着我,但我累了。我没有回视他的目光,而是背靠在守夜茅屋的墙上,想休息一下。然后我突然爬出茅屋,光着脚踩在地上。
“你要去哪里?”哈米德问我,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我想,我只是想去撒泡尿,但我没法张嘴说话。我跑了几步,在一棵香蕉树的叶下躲着倾洒而下的雨,在那里小便。微风慢慢吹过,干枯的香蕉叶摇曳晃荡。灯笼又灭了,我们再次被笼罩在黑暗中。我摸索着系着短裤上的裤带。我没有拿灯笼,跌跌撞撞地退回来。那孩子用他的灯照着我脚下的路。
我就着哈米德的灯,检查一下自己的灯笼。我想,肯定是刚才那一阵风把它吹灭的。但我错了。灯油全部烧完了。什么也做不了。我坐在米索刚才坐过的地方,很快就听到那孩子挪动的索索声。他过来坐在我旁边,他的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东边泥泞而荒芜的路,然后关掉手电筒。
我们被笼罩在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风停了,周围的一切都一动不动。我凝视着村里,希望能看到一点灯光,但只是一片黑暗。我想,他们都睡着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颤抖得更厉害了,而且听到小孩哈米德的牙齿在打颤。
现在是凌晨一点。没有公鸡鸣叫,小溪不再汩汩声响。我只能像刚才那样,听着寂静的声音,还有我们抽着鼻子的呼吸声。
接着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我迅速抓起手电筒,照着用香蕉叶搭起来的茅屋。是一条野狗。它看着我们,然后转过身,摇着尾巴向山上走去。我把手电筒照向村里,光束扫到狭窄的小巷和灰色的墙壁。什么都静止不动。到处都是死沉沉的水洼。一块湿透的布挂在晾衣绳上,一只死鸡漂浮在水坑里。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一幅还没有画完的素描,几乎就像一个我从来都不知道的地方。我家呢?啊,沿着那条小巷向左转,我老婆就躺在她的毯子下。也许巴江已经把墙啃出一个洞,溜进去了。我关掉手电筒,它光线暗淡,我可以看出来,它的电池快没电了。
哈米德爬出小屋,拿起另一个小锣敲着。不是三次,而是一次又一次,一次接着一次。然后他不再敲了,静静地听着。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我要去找卡明和米索。”他说。
“不,我去。”我说。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守夜屋里。”他说。
“我们两人一起去吧。”我建议说。
“不要,总得有人在这屋里等着。”
“好吧,我在这儿等着。你一定得回来。要敲锣让我知道你在哪里。一直敲着,这样我才知道你在哪里。”
那孩子打开手电筒,我看见他在点头。一开始他似乎犹豫不决,思索着要往西走还是往东走,但在他最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之前,他朝卡明走的方向走去。
我看到他的手电筒照着脚下的路,有时在红木树的阴影中消失一会儿。我听到他不断地敲着锣。但在某个时刻,他的手电筒光消失了,锣声也听不到了。他也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被黑暗吞没了。我觉得寒冷的空气包围着我,我脸上淌着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汗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快轮到我了。我仍然盼望着哈米德还一直敲着锣,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希望落空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敲着挂在茅屋角落里的锣,怎么响就怎么敲,声音大得可以让村子里的每个人和坟墓里的所有鬼魂醒过来。但没有什么东西动一下,也没有一盏灯亮起来。我没有看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我莫名其妙地怒火冲天,颤抖着手,不停地敲着锣。
我打着昏暗的手电筒追着那小孩。在溪堤边时电池没电了,手电筒熄灭了。我用力拍打手电筒。它亮了一秒钟左右,刹那间我看到了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那是一只猫,不,是一只果子狸。啊,这是巴江。我的手电筒彻底熄灭了,再也亮不起来。我被禁锢在黑暗中,我放弃了。我不再走路,然后甚至感觉不到我的脚踩在地上。今天晚上我不能回家了,我低声喃喃。我哭泣着,我想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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