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种牵挂。
离开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已是三十多年。自从离开村里那所破败不堪的寺庙改成的学校,也就算离开了那个村庄,那年我小学毕业。故乡,是一条狭窄的小山沟。从祥云上川坝子进村,要沿着小山沟走几公里的山路。村子就在箐里的山坡上,从箐底沿着小村一直上坡,茂密的森林中,掩映着村里的坟地。村子离祥云的坝子太远,村里人的交通工具就是两只脚,若是没有什么必须的事情,大家是不愿出去的。自行车是又过了好些年以后的新鲜玩意儿。人们几乎就锁在这狭窄而单调的山沟里,祖祖辈辈。
上中学的时候,我还经常回家。中学离我们村很远,有时候一个星期就回去一次,有时候几个星期才回去一次。回家,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回去看看我的奶奶,也顺便去看看我的母亲。父亲离家太远,在一个几乎收不到信的地方,心也就远了。曾经为了他的事业,虽三过家门,却五年不曾归家。奶奶看见我回家了,她就心安了,母亲看见我回去看她了,牵挂的心也就暂时放下了。到昆明上学以后,一个学期只回家一次。回去,就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去,就是让奶奶每天能看见我。看见我,奶奶内心就能平静。
我还小的时候,有一种印象。奶奶时不时会带着我到村里的后山去,那是一片我们家族的坟地。奶奶先跪在爷爷的坟前磕头,嘴里小声嘀咕着,不知说些什么。然后让我也跪下给爷爷磕头。奶奶有时候会修整一下坟地周边的杂草,有时候会在坟前的草地上坐着,远远看着对面的青山,很久很久。后来我渐渐地知道了,翻过那座山,不远处就是云南驿飞机场,就在滇缅公路的边上。抗日战争期间,爷爷先后参加了台儿庄战役和长沙战役,后来又编入远征军。离开国军部队后,他骄傲了一辈子的事,就是打了几次大仗,都活下来了。后来参加修建滇缅公路和云南驿飞机场,两项大型工程的建造过程中,日本飞机多次轰炸,也活下来了。这是比较近的事,也是离我们村比较近的事,就隔着对面那一座山。奶奶的目光是不是穿透了前面的山峰,看见了那条车辆稀疏的滇缅公路,看见了那块不再有战斗机轰鸣的飞虎队机场?
我毕业的第二年,那个秋天的清晨,哥哥打来一个传呼。回过去电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立即赶回来,奶奶可能撑不住了!”我撂下电话就回宿舍安排回家的事。那时候从昆明回家的班车很少,第二天才买到票。第二天,摇了八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才到祥云。一回到家,我急忙跑进奶奶的房间。她躺在床上努力睜开一缝眼睛看着我,眼泪从那微弱的缝隙中流了出来。奶奶坚强地张开一丝嘴巴,想要跟我说话,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奶奶就像我记忆中家里的那盏油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安详地熄灭了。
那时候,父亲很是阔气。葬礼非常隆重,村里的老人羡慕不已,年轻人也都赶着来帮忙。村长也主动跑来帮着安排人事。
爷爷的旁边添了一座新坟。坟上铺满了香花和纸钱。周围的坟墓上也都压满了纸钱,插满了香,一派多么富足的景象。村里的人,活着的时候,生活都非常艰苦。躺在地下倒变得如此丰足。
从此,我回村里大概只有两个去处,一处是去看望我的母亲,一处是去看望奶奶和爷爷的仙境。有时候,在奶奶的坟前,我也会不自觉地坐在她生前常坐的那块草地上,远远地看着对面那座山。
每次去看望母亲,她总是絮絮叨叨,一辈子牢在村里那小块土地上的母亲,要把攒了几个月的话全都给我交代清楚了。话说的很多,意思只有一个,不外乎就是“一个人在外面,要知进退,保平安”。
奶奶仙去,我原来一直牵挂的家,不知从什么时候,那道门已经进不去了。年代久了,大门已经重新修整过了,大门的锁也就换了。我和家之间,隔着父亲手里那一把荒唐的钥匙。那一把几次易主的钥匙,就像王母娘娘手中的金簪,狠狠地在我前面划了一道无边的银河。
那时,最大的安慰,就是还能随时回村去看看我的母亲,是慰藉,更是悲哀。
几年以后,母亲的身体也跨下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脑出血,把她送到了鬼门关,多亏哥哥学过医,抢救及时,硬生生把妈妈从阎王爷那儿抢了回来。但是,脑损伤严重,智力急剧降低,几近复归于婴儿。后来的几年,又经历两次抢救。医疗上有哥哥的周全安排,生活上有妹妹的悉心照料,倒也强撑过来了好几年。
母亲这一生的辛苦劳碌,没有换来一丝丝安全和幸福。她的一生只经过六十多年,葬礼和她本人一样朴素。我的母亲生于一九四五年,那一年,抗日战争胜利了,应该预示着从国到家的新生。是值得庆祝的一年。然而,年幼的母亲在四年后的革命运动中失去了父母,失去所有亲人,失去了家。那时她才四岁。上无片瓦,下不可立锥,更无人照管,谁捡到她谁就是她的恩人;谁给她一口饭吃,谁就是她的亲人。无根飘零,整整六十年。就像那个送葬的秋天一样,寒风呼啸,这一片落叶随风卷向空中,飘飘荡荡落入山坡重生的荒草,归于大地。葬礼的前前后后,俭朴得几乎没有一个人哭过。
母亲的仙居,坐落在爷爷奶奶的后面。和生前一样,朴素得没有一块刻有名字的石碑。立碑,无非是让别人知道里面的人是谁,生前有多风光。或者告诉世人,你生前有多么宽广的胸怀,多么强大的能耐,干过多少让人望尘莫及的大事。母亲没上过学,她不识字。除了作为一个善良的人,也没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刻字也没什么必要吧。生死如梦,大梦之后而又大觉,数十年困在这乌烟瘴气的人世间,终得解脱,何必让谁知道而扰乱你休憩呢。
多年没有进入那道翻修过的大门,多少次想象着门内的情景,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近些年来,父亲的身体也慢慢下滑。心脏手术倒也非常成功,恢复了几年,也还算好,只是头发已经全白。人生百年,处大梦而不自知。爷爷、奶奶和母亲,早已掸去人间浮尘,逃离世俗的纷扰。七十多岁的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何必还在为自找的俗物日夜奔波操劳。
昨夜,我工作到凌晨三点。一夜无梦。六点半,又准时起床。对着镜子,头发又白了一些。镜子里似乎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又想起了好久没有回过的那个小山村。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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