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明到北京,母亲第一次坐飞机
她向空姐连要了三杯咖啡,对儿子说
太好看了,她要提提神,好好看看
两个多小时,她腮帮紧紧贴着舷窗
张大嘴巴,傻傻盯着外面
是的母亲,她应该好好看看
看看自己无数的前世? ? 永恒的农民
如何匍匐在大地的方寸之处
像一只鼹鼠,或者一只虫子
在土壤里折腾,又消逝于土壤
每一次昂首问天,超不过一株玉米的
高度。无数次仰望天空,不为星辰
只问白云,是否能够带来雨水
能让庄稼生长,养活自己的儿女
如今,无数次轮回之后,母亲
终于有幸等到,白发苍苍之际
让儿子陪着,像位年老的神仙
坐在比白云更高之处,巡游一回
俯視白云下面,偶尔露出的大地
把边江食鱼
川河在景东县南下,汇入几条小河
过镇沅县把边寨,更名把边江
把边江南下,过宁洱县
和阿墨江拥抱
一起南流,更名李仙江
我们在把边江拥抱阿墨江之前
停驻。面对餐桌上的鲤鱼、青鱼
棒头鱼、小红尾巴鱼
有人简单赞美两句
话题便从江和鱼上离开
仿佛离开一种低级的事物
再也不想回来
有人面对餐桌
把眼前的酸笋煮鱼、清汤鱼
当成圣餐中的面饼
一杯清茶,在手中变成红酒
神情肃穆,小心翼翼
一啜一饮,都怕惊动了上帝
小黑江
小黑江真黑啊
黑漆漆的黑,黑压压的黑
黑咕隆咚的黑
我说的不是一条江
穿过一个个城市
疲惫不堪,远道而来
狼狈万状,面目全非的那种黑
而是一条江
从司密杰卓山下来的黑
钻进一座热带原始森林的子宫中
分娩出来,再钻进另外一座
热带原始森林子宫中的黑
那种铺天盖地压下来的黑
在基诺人口中,是忘川之河的黑
当你身处江中,就是在冥河的黑中洗澡
全世界纯净的黑,压进你的皮肤里
压进你的心里,压得一个人
心里黑甜甜的,就像呆在
母亲子宫的羊水里
过那家拉山垭口
从西当村热水塘到那家拉山垭口
从海拔2500米到3700米
一路徒步而上,世界越来越单纯
先是澜沧江在眼前消失
接着,大峡谷在眼前消失
天空跟着消失
云跟着消失
原始森林跟着消失
行人和驮马跟着消失
羊肠小道跟着消失
到最后, 什么都跟着消失了
除了自己的心跳
它像一只不安的鼓槌
一阵接着一阵
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从胸腔跳到嗓子眼
从嗓子眼沉落到胸腔
低沉铿锵的声音,来自内部
这是唯一清晰的声音
唯一需要小心照料
不能让它消失的声音
然后,登上那家拉山垭口
心跳一瞬间消失
那是在同一个时刻
梅里雪山,突然闪现
代替了世间的一切事物
奔跑
风在奔跑,云在奔跑
雨在奔跑,阳光在奔跑
阴影在奔跑,石头在奔跑
草木在奔跑,金沙江在奔跑
白茫雪山在奔跑
大峡谷在奔跑
云南和四川在奔跑
天空和大地在奔跑
……
在金沙江第一湾
一个人站着
眼睛跟着奔跑
耳朵跟着奔跑
呼吸跟着奔跑
毛孔跟着奔跑
心跳跟着奔跑
整个人都被铺天盖地的奔跑胁裹了
只剩下心,一动不动
像个白痴
呆立原地
被世界的奔跑惊呆了
涠洲岛火山口
大海边上
一群披着黑袍的巫师
蹲在阳光下沉思
它们经过冶炼的身体
发着史前的余温
我从云南高原来到它们身边
只有自觉地保持沉默
像只沾在石头表面的牡蛎
脑浆失血,在世界的贝壳里
停止旅行的骚动
放下一切狂妄的念头
变成一只受过惊吓的蝉
长久地噤声不语
过临潼始皇陵
朋友进去了
我在外面等他
一个阴森的大墓穴
他终于出来了
我知道他看到了那些
兵马俑谜语一般的笑
但始皇帝的笑
人们永远看不到
雷杰龙,1973年生于云南省大理州祥云县,1996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9年至2001年进修于北京大学历史系。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钟山》《花城》《江南》《大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临梵》。现居昆明,供职于《边疆文学》杂志社。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