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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灰黄色化脓的门牙根,出了神。听到她的话音渐落,我努力拉回呆滞的神经,重复她的最后几个字:“重新写?”
她抿嘴微笑,用不想惊动任何人,职业化,有诱导性地声音,细声细气地说:“是。那边的板子上有这里律师的信息。你可以记一下。我们也可以代理这样的案件。如果需要你可以联系我们。”
我看向她眼神示意的黑色电子屏,上面有很多行红字,仔细一看,前几行一模一样,后几行一模一样。看来,屏幕坏了。
旁边桌子里坐着的男律师已经教育那对老头老太太半个多小时了,声音持续走高,“你怎么证明你们被骗了呢?怎么证明?你给我的只是一堆你们借钱的借条!”我被他的质问勾去注意力。
昨天傍晚跟领导申请调休,虽然周末我加了两天班,但想申请一天调休的我,还是像个乞丐。
早上天冷欲裂,我仍旧早起,坐了两个小时公交,再按照导航步行穿过胡同,走进这个跟旁边打印店共用一个大门脸的法律援助中心时,那对老夫妻就在那里了。
法律援助中心的金铸大字已蒙了灰垢,空旷的大厅里摆着三张桌子,彼此间用纸板隔开,其中两个桌子后面有律師,他们看起来比我还像坨灰尘。
轮到我时,是这位王芳律师接待了我。她简单翻看了我母亲购买卓信财富公司理财产品的合同,又看了我准备好的诉讼状,从容微笑着分析,说:“合同很复杂,这么一会儿看不出来到底你母亲跟这个公司是怎么约定的,合同里还涉及到一个丙方。很复杂。而且你的诉讼状写的太长了,一般简单说明情况一页就行了。”说完靠在椅子上露出微笑看着我。
我翻开诉讼状快速浏览,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删减,王芳律师说:“有两点建议,第一,一定要强调原告是在没有被告知相关借款细节和协议内容的情况下,被诱导签字。第二,你要弄清楚你妈妈到底把钱借给谁了?乙方还是丙方?你这个诉讼状写了两页多,其实没有抓住重点。而且也不知道法院给不给你立案。现在这样的案子太多了。如果你想抓紧时间,趁人还没有把钱挥霍完之前追回来一部分,你可以找专业的律师代理,也许,会快一点。”
我思绪在隔壁桌律师的吼叫声、王芳律师的分析、合同和诉讼状中快速游移,急出了汗。打电话到法律服务热线的时候,接线员告诉我他们有现场的律师可以指导我,那时我还以为找到了救星。
“你们代理就可以立案吗?”
“我们是专业律师,有一定的经验。”说完她又缩在粉色皮夹克里微笑着看我,夹克的人造粉色毛领处处打着结。
我懂了,但我还是说:“我们可能,没钱了。”
她说:“也许几百块钱就可以。”
我对她点点头,走出了法律援助中心。我倒了一趟地铁又换了公交,赶到法院门口时,法院已经午休了。我拜托法院旁边的打印店里的年轻店员,用她的电脑修改一下文件,会在她这里打印的。她同意了,捧着热水杯站在旁边对水杯哈气。
我反复修改诉讼状,回过神来时,法院门口已经排起长队。我跟在队尾,在寒风中等着法院开门,太阳晒在身上,却没有一点热量,进入法院时我的脚趾已经冻木了。
法院里人满为患,很像十年前的银行,只是等候区没有椅子。排号,叫号,排队。几个小时过去,终于轮到我,立案窗口的法官告诉我,周五下午不受理立案。
张东发来微信,说他下下周来北京培训,培训完来看看我,他的原话是“来给你改善改善伙食”。我鼻子一酸,回复他,哈哈哈哈哈,等你来。
自从我妈被骗了七十万——她手里所有的钱,三十年的住房公积金和一点一点攒下的一大堆钱。我就天天活的像个与时间赛跑的侦探,在工作间隙避开同事,远程电话遥控在老家的我妈搜罗证据打印流水,复印合同,留存微信语音信息。然后报警,在北京警察的指导下联系案发地(我妈去过几次的疗养圣地)的警察报警,分辨当地警察难懂的口音,求他们告诉我怎么立案,求警察给我经侦科的电话,一遍一遍求经侦科尽快立案,一年后得到的答复还是:还在调查。另一方面求我妈不要再相信他们了。七十多万啊,我的房贷都只有六十多万,为什么就没想过把钱给我呢?
“她们是好人。”
“她们把你的钱骗走了,她们是好人?那谁是坏人呢?我吗?”
她在电话那头不出声了。
“你防自己的女儿都跟防贼一样,跟你借钱都要打借条。怎么她们就是好人了呢?我到底要怎么孝顺你,你才能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个好人啊?”
“她们不像你这样大吼大叫。”
“有阴谋的人才会对你百般顺从啊!她们要从你这里拿钱啊!”我崩溃了,让她自己看着办吧。
挂了电话良久,我给她发微信:我再想想办法吧,如果人没有跑掉,看看告他们能不能行。
1
张东培训结束后叫我出来吃饭说:“终于能好好聊聊了。”我们从寒风中冲进商场,缩着的肩膀放松下来。大冬天的,我只能带着他来单位附近的商场。我们一起乘坐扶梯往上升,商场的暖气热得我们发蒙。门店有点冷清,我们只顾着热络起来,忘了起码的观察定夺。不一会儿服务生将一大盆油腻过头的羊棒骨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拿着吸管砸食骨髓,假装狂吃了一阵,然后开始就着锅里冒出的氤氲热气喝啤酒聊天,我说他怎么像充了气一样胖得鼓鼓囊囊的。他说我越来越美丽。我们都还是这么爱说真话。
张东坐在我的对面,只捡我知道的说,大部分都是我们同学的近况。偶尔也会提到几个我不关心的人,比如张东现在还在为王强存钱。除了必要的花销,张东一直在攒钱,以备王强的不时之需。我不关心王强,他一直不在我的朋友圈子里,但我知道杨晖军跟王强在一起,一起做生意。几年前张东和杨晖军闹翻了,我们朋友几个都只是笑笑说,过两天就好了。可过了几年都没彻底好。张东具体想帮谁呢,大概两个都要帮吧。毕竟那会儿,他们小小年纪就偷着一起看了那么多黄片,有情谊。
至于张东是怎么跟麦默里·猪混熟的,他说是后来搬了家住得太近的缘故,楼上楼下。
2
2009年我高中毕业,和麦默里·猪以及班上其他三十几号人一起毕业了。6月份,早上太阳一出现就专心致志地照耀我们涂柏镇,地面迅速滚烫。天气从来都是晴朗。
我们那会儿自大地以为太阳就操心我们涂柏镇,只围着我们转。
我们从各个小区赶到镇北边的学校拍毕业照。我其实挺尴尬的,因为高中以来我干过很多糗事,最长久的一件事就是我一直以倒数后几名的名次在尖子班里混达,长得也不出众。在全班尖子生一边互换男女朋友谈恋爱,一边成绩优异的时候,我在默默观看。我觉得自己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是我当时其实什么也没想。我在淘宝上买衣服和造型各异的手表,她们会说:“你的手表真酷,是哪里买的?”她们那会儿还不知道淘宝是什么。她们对着男生“哎呀、哎呀”大惊小怪的做派也是我做不到的。
天山在更北边的天际浮现,我趴在走廊的窗户上,能看到覆盖着雪顶的巍峨山脉反射出耀眼的光。夏天,太阳会晒化一部分天山上的积雪,雪水汩汩而下顺着坎儿井流进涂柏镇,我们学校用明渠引流一部分,来灌溉校园里一不小心就会被晒死的植物。我享受着夏日清风和淙淙流水声,漫无目的地赖在窗台上。张东和杨晖军刚从厕所偷偷抽了烟回来靠在窗臺上拌嘴。我们不着急道别,不说再见,我们认为自己有让友情天长地久的超能力。
“你们班的人下来了,照相走吧?”杨晖军说。
照完班级合影,我去平行班的场地找杨晖军和张东拍照,他们都是我的初中同学,上了高中后我们不在一个班,但经常有些交集。他们在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偷着抽烟,被我举报了几次,每次他们都会被老师请进办公室喝烟丝泡水。他们当然生气极了,也每次都咆哮着朝我冲来,但这会儿拍照时他们把站在中间的我托举起来,踩在他们的大腿上,他们扎着马步,我模仿超人冲拳向天。在青青草地上我们也留下了灿烂的一拍。
“张佳,你可别瞎找男朋友。”杨晖军说。
“有了就带回来让你的长兄给你把把关。”张东摸着胸脯,装腔作势的说。
然后我们哈哈哈大笑,又摆了很多傻极了的姿势。
给我们拍照的是麦默里·猪。他们也叫他小朱,麦默里·猪本身也是个外号,我忘了怎么就出现了这个外号,可能跟记忆或者什么经典场景有点关系。我见到他,有点不尴不尬,但我那会儿很爱装成对谁都乐于接受的成熟模样。我对他也开朗的笑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时间往后倒一些,高二第一学期刚开始,天还热得要命,但紧张的月考让每个人寒从脚起。成绩一出,班主任女士为了让我们学习上互助,调整了一些人的同桌,我被安排跟麦默里·猪坐在一起。大家开始收拾书包调座位,推着桌子在地上刺啦拖行。他搬过来和我坐。
我趴在课桌上支着头看他收拾桌箱,询问他的成绩:“数学多少?”
他一边收拾书桌一边回答我,“143。”我是76。
“英语呢?”
“138。”我是101。
“语文呢?”
“135。”我是105。
“理综呢?”
他眼睛周围的皮肤棕色里泛起红,浓浓的眼睫毛在扑闪,他在回忆,头朝我这边偏了一下但没看我,说:“289。”
“行吧。”我表示赞许。
3
在跟麦默里·猪同桌前,我已经经历过多任同桌,大部分男生都很奇怪,大部分女生都假惺惺的,口头禅是:“我也不会。”
比如,我之前有个男同桌是个学习奋进的男生,成绩却只到中等水平,喜欢钻牛角尖,鄙视语文;他的杀手锏是抹鼻涕——用小臂抹鼻涕。
我跟他同桌的时候,最害怕他感冒或者鼻子不适。一旦他鼻子出了状况,他会卷起袖子用小臂从鼻子下蹭过,从手腕到胳膊肘留下一道长长的粘稠水痕,他转动小臂借着窗外的光线观察它们,还亮晶晶的呢。有一次上课,他一遍一遍的抹,细细的小臂上留满了透明的鼻涕,干了就抹,干了就抹。我震惊的盯着黑板,把自己的东西搂过来,把桌子的大半空出去,生怕他碰到我。
还有一个男同桌,他学习很好,毛发浓密,长得也挺好,浓眉毛小眼睛,窄脸,平齐的小下巴。他的女朋友在他后桌,一旦他掌握了新知识高兴得难以自持,他就把手往后伸,抚摸女友的小腿,上上下下反复摩挲!在一次语文听写的时候,我发现了他这个动作,那次的语文听写我全写错了。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张佳,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所以一开始跟麦默里·猪做同桌,我的戒备心很高,偷偷用眼角观察他,看他有何种怪癖。
我发现他除了上课用电子词典看小说以外,没有太大缺陷。他课外活动打完篮球回来不散发臭味。我鼻炎发作的时候,给我递上纸巾。什么题都会。我们一点一点变熟,彼此提醒上课时有什么搞笑的事情,可以一起压着声音笑一阵。 英语老师牙上的韭菜啦,上课谁放了小屁啦,上课一起偷偷吃他带来的零食啦。
有一次刚开始上语文自习,他就塞给我一牙切好的苹果,结果因为我咬下苹果的声音太清脆,全班那时候又突然巧合的特别安静,我们被发现了,大家突然齐刷刷地看向我们,老师的视线在我们之间徘徊,他摇摇头拿着书站到教室后头去了。
几个数理化很强的男生,有事没事就围着他,趴在他肩膀上看他做题。其中一个小胖子经常佩服地连连哀嚎:我怎么没想到!很多女生也喜欢他——不是爱情的那种喜欢,她们喜欢他的睫毛,黑黢黢的睫毛在思考时一下一下的蒲扇着。据她们说,那很可爱。
小朱实在不愿意可爱。他趁我趴在桌子上睡觉拔了一根我的睫毛,然后拔了自己的睫毛放在一起比较。我跟他发誓,我要告老师,让他在教室后面站一个星期。但我后来又忘了。
有数学题不会,我就拿给他。他会扫一眼我拿来的题目,再扫一眼我,说:“自己想。”我自己尝试一阵,还是不行,就果断放弃做下一道。过一会儿他问我:“咋样了?”我立即假装还在努力那一道题,歪着头说还是不行。他叹气摇头,然后告诉我思路。他盯着我的作业本,垂着眼帘思考,认真又耐心地给我讲思路,讲背后的原理,讲啊讲啊,几乎要讲完相关章节的知识点。其实我早都思想抛锚,偷偷幻想和他一起放学,在越来越冷的冬天,一路走回家。
高中的时候我也是个有目标的人,一开始觉得清华北大可能有点费劲,人大还是可以冲一冲的,所以也努力也压抑。小朱他不太压抑,也不太努力,轻轻松松年级前三。
我真心崇拜他学习上的天赋。我问他:“你英语为什么也那么好?”
“你要把该背的都记住。”
“我当然都背了。”
“不是早读读过就完了,比如你早上背了单词,晚上你躺在床上回想一下,只有那些你能想起来的单词,才是你真正记住的、属于你的。”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讲给我,还两手张开像抱着一个真理,一下一下往桌子上敦着。
“记住。”他强调。
“那货真不学习。”张东确定地说。
“不是说他偷偷学到半夜吗?”我咽下啤酒纠正他。
“没有,这个我可以跟你保证。他在我们家楼下。他们家在一楼,我好几次晚上,到十多点钟,就专门要看看他在干啥,我爬在他卧室的窗子上一看,那货就一直对着墙拍篮球。十一点就灯黑了。他就是聪明。”
初秋的涂柏镇仍旧燥热,碰上难熬的课,燥热就更明显了。课间,我趴在教室外走廊的窗台上吹风放松眼睛,看见小朱的身影跑进太阳底下,最后进了小卖部。
上课时,我发现他从小卖部弄了一把长柄圆面的塑料扇子,他一边写笔记,一边用左手朝我这边扇风,我们这一桌变得凉快了。后来他开始想办法发明一种工具。他把扇子夹在我的桌子和他的桌子中间,用回形针把我的文具袋吊在扇子柄下面。只要拨一下笔袋,扇子就左右摇晃。
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老师用力地拍打黑板指着一行换算公式,卖力地问:“看黑板,这个对不对?”大眼倪在偷偷画他的同桌,画作已经完成了大半。墙上钟表的秒针一下一下颤动着向前。
那一刻我们看着这个装置兴奋了,他小声对我说:“永动机!” 我们时刻都在拨动“永动机”,笑得满头大汗。它根本不是个降温工具。老师停下来看我们这一桌,说:“再这样,就把你们调开。”
4
路面上没有清干净的雪被晒化又冻住,变成宽宽的坚硬的冰道子。张东小心地行驶在结冰的路面上,我看着窗外,前几天的风雪把树枝上最后一点枯叶拍在地上,太陽把干燥的树支晒成金棕色。时至我们大学二年级的寒假,他顺路送我去参加同学聚会。我穿着我妈的黑色高领毛衣,有点松垮,外面套着一个紫色短羽绒服,紧俏的牛仔裤。好像还烫了奇怪的卷发,化着淡妆。张东也开始努力地探索世界——用去各个地方找女生睡觉的方法——我打趣他:“你的小网红呢?”
他哈哈大笑,说:“放屁!”
“小伙,你没有被骗钱吧。”我继续问。
他笑得更欢了,说:“放屁!那是军娃子。我们前两天也聚了。小朱还来了。”
“咋样?”
“都胖成马了!女生没有一个能看的了!”他一边看路,一边骂。
“我今天也要去见证奇迹了。”我不期待高中同学聚会,但是不去又好像是对自己大学生活没信心似的。我的大学太精彩了,虽然什么都没学到,但是跟其他疯疯癫癫的女生一样随时随地放声大笑目空一切,吃饭、打水、化妆、建立友情再随意毁坏,装模作样的学习,其实脑子里装的全是对世界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编排。稍微穿着得体一点并且懂得如何撩头发,屁股后头就有成群的追求者,但我们不稀罕。
“你们的小朱可了不得现在,学校红人,染了个红头发。”
“啊?”我惊讶到。
“好多女生喜欢他,他自己都蒙了。”
我在脑中回忆他的样子,高个子,宽肩膀,偏瘦的身材,理着毛寸,浓眉毛,不大的眼睛微微挑起一点内双,挺拔的鼻梁,眼神温顺又充满抱歉和善意。怎么可能是个抢手的人?
餐厅的门口铺着红地毯,昔日同学像明星走在红毯上一样缓步走进餐厅,脸上是准备隆重登场的表情。男生把黑框眼镜换成了细金丝边眼镜,戴上了深色围巾。女生的变化不出所料,以前乖巧的女生化上烟熏妆,大部分人身上都挂了饰品,并且一个比一个夸张,大耳机、长项链、触及肩膀的耳环、烫得毛茸茸的头发,短裙配着长靴,露出肩膀头的毛衣。随便动一下,全身就嗦罗铃铛地响动起来。高中时,我就看出来她们想这么干了。但还没有一个人把眼皮涂成蓝色。
一个女生走过来打招呼,然后在我脸上端详了一下大声喊:“你贴双眼皮贴啦?”我立刻尴尬的如芒在背。怎么上了一年多大学,没人教她怎么做人吗?我急中生智假装没听见朝她微笑一下赶紧找了个角落坐进去。离她远远的。
班主任夸奖每个和她打招呼的同学,更漂亮了,更帅了。到我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用看差生的带有停顿的、怜悯的、鼓励的眼神看我。班主任女士提议大家一起举杯,我举杯笑着环顾,大家是马上要脱去傻里傻气学生样的半大成年人了。
大家分坐了几桌,火锅热辣的香味和蒸汽包围了我们,大家都松弛了下来,攀比的架势不浓了。席间常有不合时宜的长长沉默,和突然夸张的互相吹捧。我起身去打酸奶。在摆满了精致保温餐盘的椭圆形长桌前,我碰到了小朱,他正在打酸奶。他也看到了我,我们都有些尴尬。我们笑了一下,我拿起另一个酸奶桶里的勺子,结果太沉了,把勺子拔出酸奶的时候我扬着勺子往后趔趄,不由的惊呼了一声:“Shit!”
他笑笑,把盛好的那碗放在我面前,说:“给你。”
5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不太严肃的留着大波浪长发的小眼睛女士,眼睛里总有光芒,年轻的时候和老公一起都是弹吉他唱歌的文艺青年,上课时忍不住告诉我们崔健的伟大。因为为人正直,不懂得给领导送礼,夫妻两人迟迟没有得到转正的机会,直到我们高三那年。
她教我们化学。对我们总是关爱有加,但又有超高的要求。那次她打了我们的事,没人在桌上提起,回头看明明是很好的笑料嘛。
那是一次月考结束,化学课上,她宣布我们班的同学太粗心,连最基本的题都会做错,得有所惩罚。她拿着数学课用的巨大木质三角形掉落的长边说,这次考试,谁低于平均分,低几分就要挨几下手板。平均分是80分,我76分,要挨四下。
大家排队在教室后头等着挨打。其他人坐在座位上扭过身体来看我们。轮到我了,我伸出手时还优雅的面带微笑。结果第一下就痛得要命,我不由自主收回了手。小朱转过身去不再看我。我每挨一下都疼得收回手想跑掉,每次老师都催我:“快点,把手伸出来。”
我哭着回了座位。班主任不是个坏人,我没法真的恨她,最后只能恨自己为什么比平均分低。她赢了。小朱给我纸巾,说:“你不应该每次都把手收回来。那样她每次都积攒了能量给你结实的一下。你看这个人,三十多下,她就是不收手,老师后面就没劲了。”他轻轻地看我,还帮我分析战略安慰我,我觉得自己连挨打都笨一截。
从高二开始,有时候月考完我们班都要往下刷掉一两个人,刷掉的人会去楼下平行班上课。我每次都能幸免,名次总保持在倒数第六七。有一次月考完我是倒数第六名,由于发烧我请了假打算在家好好睡一天。
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喝下去的藿香正气水正从我的汗腺中挥发出来,闻起来我像是烧焦了一样。睡到快傍晚,一阵又一阵孩子追逐的脚步声和尖锐的大笑声从我头顶的窗户外传来,我被吵醒了。微风抚动窗帘,把经过一整天灌溉小花园里潮湿泥土的味道和清凉的水蒸气透过纱窗送进来。电话在响,我接起来,是班主任,她问我身体怎么样了。
然后她就告诉我,这次班里刷掉了五个人,我被刷掉了。我问她,我不是倒数第六吗?刷掉五个人,怎么也轮不到我呀。她说校长儿子不能刷掉。
我不留恋待在尖子班里,也知道学习主要是靠自己,在哪里都一样。但我害怕那种被刷掉、被淘汰的尴尬和羞耻,我还要每天在停车棚和楼道里见到原来那些同学,“嗨,我是那个被刷掉的,你们的前同学。”这样吗?
书包有气无力地堆在书桌脚下。我看着窗外,世界毫不留情地继续开始运行黑夜模式,没有心肝的人在楼下嬉笑玩耍,我恶毒地希望他们有一天也会体会我现在的心情。我开始在脑中预演:要去班里把桌子抬下楼,全班同学看着我眼泪婆娑地收拾书包,笨拙地拉动课桌,费力地抬下楼,我得先抬凳子和书包然后再来抬桌子。我想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施于援手,大家都怕在众目睽睽之下搅和进这种不关己事、又惊心动魄的变動。
电话又响了。是小朱。
他问我:“你还好吗?”
有了倾诉的对象,我开始嚎啕大哭。事后我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戏剧化。
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说安慰的话,也没有承诺。我们不是那种关系的男女同学。
我哭了好久好久后来实在口干舌燥,他说:“今天还有一件事。”
“啥?”我已经哭得头脑不清,闷声闷气地问。
“今天发了语文卷子,老师看你不在,专门找人念了你的作文。你这次作文满分。”
“老师说,你的作文写得比所有人都写的好。”
我听了,又重新哭起来。这个爱我的老师,永别了。
6
我确实经历了搬桌子下楼去平行班上课的事,新班主任接收我们的时候,满脸高兴。新同学以前经常在楼道里见,现在近距离分布在我周围,我们彼此都很紧张,但我发现他们羞涩、顽皮、更有人情味,跟我很像。新班级的老师讲课有他们的习惯,我不习惯。但是我安下心来,打算变成学霸,一雪前耻!
这次调动是全年级范围内的。一个彪悍的女生被调动了班级,她更为彪悍的妈妈来学校闹了,经过她的一闹,学校慎重考虑后要把她调整回原来的班去。令人惊讶的是我也要被调回去。原班主任安排了两个班里的男同学在门口等我,等着把我的桌子搬回班里。
一场闹剧。我妈妈打电话问班主任,她在弄什么事情?
回到原来班里,我的桌椅独自个儿坠在门边一组的最后一个,后门没关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一股贼风吹在我后背。小朱有了新同桌,他在座位上转过来看着我鼓励地冲我点点头,我想表现的淡定冷漠一点,但是我又哭了。
原来的同学,经此一事,更像陌生人一样穿梭在我周围,我们之间有了比原来更远的距离,更疏离的态度。我几乎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了,我明明才走了一天。我体会着搬下去又搬上来短短两天内给我的一系列羞耻,脸颊发烧。
可能是为了弥补,班主任让我坐回了原来的座位。她还装模作样地调整了其他几个人的座位,对谁来说都无关痛痒,除非他们中有谁一天之内爱上了自己的同桌。
班主任为了让同学们熟悉彼此,并在生命中留下友谊,总有各种各样换座位的新奇想法。我们只得照做。保持同桌不变的时候,前后桌会定期调动。在一次调动后,我的后桌是那个爱抹鼻涕的男生,他的同桌是跟我关系比较融洽的女生王晓风。因为她也跟那群势力强大、互换男朋友谈恋爱的女生格格不入。虽然在外人看来她们是同一种人——学习优异,长得漂亮,已经能够熟练地和男同学打情骂俏。
晓风翘起兰花指拍她同桌裸露着的胳膊,说:“哎呀,把你书拿走,超线了。”我们高中了,不会再像小学生一样在乎线不线的,她是佯装生气地和同桌开玩笑。我看到这一幕后焦急万分,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告诉她她同桌那条胳膊的事。但是她冷静地看我,表明我的着急是多余的,她不在乎。
那时我还不明白,其实这就是那种有包容力的女人。后来我们这一部分剩下的女人会惊讶并为之作呕的事情,在她们看来都小于和男人相处的愉快感,她们天生具有包容男人的心,即使心有怀疑,怀疑到内心翻滚,也要朝着“拿下”他的目标前进。
我和小朱上课说笑的时候带上了晓风,晓风的学习要比我好很多,但她也喜欢问小朱题。
每天,几门课业轮番带着我们在一道道题中穿过,这一道还没有讲清楚老师就开始说:“看下一道,选啥?”
如果哪一天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学习一天,到下午课外活动时,我已经被累了个半死了。课外活动从五点半开始持续五十分钟,结束后要开始三个小时的晚自习。六月十五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打算利用课外活动时间把数学错题整理一下。但我得先去散散步放松身心。
六月份太阳快九点才落,現在正是热的时候。我举着冰激凌从主教学楼背后走到操场边,太阳烘烤后的塑胶跑道有刺鼻的热气,还没靠近就从人工草坪上反射过来。路过篮球场,我停下来隔着齐胸高的榆树带看张东、杨晖军他们打篮球。张东和杨晖军所在的篮球队涮得我们班的几个男生团团转。没办法,人各有所长。
7
我回到班里,教室里散落着几个人,大眼倪在讲台上捣鼓音响。不一会儿音乐响起来,歌曲从周杰伦到黑涩会美眉。在我低头誊抄错题的时候,小朱回来了。他爬在桌子上看题。接连着又回来了一些人,我前座的女生在讲台上领完作业本,转身回来在我们桌子前停住了,她惊呼:“小朱你哭啦?哎呀,小朱怎么哭了?”声音像看到小婴儿第一次吃香蕉一样惊奇、喜悦。我才发现小朱的睫毛被眼泪打湿了,糊成黑色的一片,但是没有眼泪流下来。他在控制。小朱平日里关系好的高个男孩大田从篮球场回来,问他:“她答应了没有?”
“谁啊?”我前桌的女孩问大田。
大田不好回答。
不一会儿大家就都知道了,是王晓风。小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大家真挚地关心和安慰他,说他怎么会想到在自己生日这天跟她表白。她当然会拒绝啊,她历来的男友可都不是乖乖学习的人啊。小朱起身出了教室。
那之后的一天,我趴在走廊的窗台上远眺。晓风过来跟我分享同一块窗台。她说小朱太单纯了,而且她真的不喜欢他,他又为什么要说出来,给彼此尴尬。我们趴在温热的窗台上。楼底下粗壮的杨柳长着茂密的枝叶,它们再努力长高一点,我伸手就能摸到它们毛茸茸的顶部树叶了。学校围栏外面的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沥青马路黑得能流出油来。我相信了她。我就是那么容易地进入了她的视角,富有同情心地体会着她说的尴尬。
8
张东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回忆,说起高中他们每一周都在王强家里偷偷翻找黄片,也不真的看,就是看看每张盘的封面。我们笑的脸都僵了,张东和我又碰了一次杯。我们头上悬着一个明亮的大灯,每桌都有。锅里的东西煮的有点过头了。稀疏的客人此起彼伏扬声召唤服务员,服务员未经训练,听见也没有什么反应。
我抿下一口冰凉的啤酒,说:“我之前有一次翻微信通讯录,点开小朱,发现他竟然把我删掉了!朋友圈只剩一条线!怎么都是这种王八羔子啊。是觉得自己混的很好吗?”
张东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越想越气:“就算是个普通同学,也不能把人删了呀!好久了,有半年了吧。”
张东说:“那会儿,小朱已经不在了。”
从大学时期那次高中同学聚会以后,我就没有联系过高中同学了,后来有了微信群,我看到过几次小朱的微信头像,本来一直是一只猫,后来换成了他穿着白衬衣挂着工作牌逆光坐在办公桌前的照片。他找了一个家境殷实的女友的消息,他已经在深圳买房结婚的消息,近两年不是陆续在传吗?
我怀疑自己脸上还是刚才说笑时的笑脸,惊讶和难过都无法立即表达。
张东说具体原因他不知道,小朱只给大田留了话,但大田讳莫如深不透露丝毫。有传闻是因为小朱把深圳的房子卖了,拿着800多万去威州市投资,结果被骗了。而且他没有结婚。
我看着桌上还在沸腾的汤锅,青菜已经煮成近乎透明的暗绿色。没提起我们家也被骗了。我告诉张东,快高三那时候,我做错了很多事。我同情王晓风,小朱一直情绪不高,我觉得是因为他长时间的低沉消耗了我宽慰他的耐心。我没有提起我对小朱的感情,我可能对他也没有什么感情。我没有理解他,甚至心中充满怒气。上课有好笑的事情我也只跟王晓风说。即使后来王晓风和小朱恢复了一点往日的关系,我也没有跟小朱说话了。我一直莫名愤怒,接着草率地扔掉、丢弃了我们的友情。
“恢复了一点?”张东怀疑,“我看到的可是,后来那货天天送王晓风回家啊。”
是这样啊。
高二就快结束的时候,涂柏镇发了洪水,说是因为干涸太久的土地已经结成坚硬的一块,下了雨无法渗透。各处的积水漫溢,淹没街道,最终有膝盖那么深。是能覆盖一切的厚度,填平了人行道的台阶和地上所有的起伏。
“永动机”的那把扇子压在我桌厢的最下面,直至毕业。
9
张东要赶回住处开电话会议。我送他到地铁口,他匆忙嘱咐我:“女人的时间争分夺秒。该抓紧的要抓紧。”
“遵命。”我认真回答。
我独自一人顶着寒风回到住处,没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我的卧室门。风声在窗外呼啸,我凭窗而立,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中。小朱结束了自己。在我打算再拼一拼的时候。我沉入回忆中,越沉越深。终于我跟着那夏日的清风,悠悠荡荡扶过柳树稍,回到高中毕业时的那片窗台。小朱从楼上下来和我们汇合,一起去操场拍毕业照,我对他说:“上了大学,也常联系吧?”没有遗憾。
飞鸟掠过窗户,划破投在我脸上的月光,我睁开眼。疾风还在尝试撼动我的窗户,用力地抖动着玻璃。周围朦胧的黑夜随着呼吸进入我的胸膛,我盯着窗外森白的月亮,突然发现那些回忆包括他可能都是我大脑的杜撰。我所有的不舍和爱恋,都只是一种面对逝者,企图参与故事的虚荣心和狡黠,我没有爱上过小朱。
一支凌厉的剑在我脑中飞快穿行,最终射在我们那间教室的门上。他给我打的那通电话,他代替我站在教室后面,我们的“永动机”,在那一间墙裙刷成蓝色的教室里他发红的眼眶,只有他。闭上眼,我的高中就只剩下他。那么,他是真正属于我的那部分了吗?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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