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四月的野橘树下唱歌,歌声在吹面的清风里荡漾。它们落在野花上,落在平静的河面,野花和鱼儿就雀跃起来。觅食的鸟儿在花枝和树杈间跳来跳去,不时放声鸣啾;羊群在河边的野地里走走停停,啃食着鲜嫩的青草。往日,你把“苦歌”唱给怀情不诉的弟弟,把“说春歌”唱给丛林和勤劳的乡亲,“哭嫁歌”你们只在湾里姑娘出嫁前的夜晚唱,“咏叹歌”你唱给孤独时的自己。
你在四月的野橘树下唱歌,弟弟在房间收拾行李。他把衣裤叠放整齐,一一放进黑色密码行李箱;洗漱用品和剃须刀,他装进绿色背包。你开始唱第二遍《离别歌》,弟弟已换上半旧的长袖格子衫和牛仔裤,跪身从床下的鞋盒取出那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那是高中毕业他送自己的礼物,花去了他帮同学补课半月的报酬。认真系好鞋带,他起身来到窗前。窗下花盆里的仙人掌,毛刺尖尖,绿意盎然,与那盆月季顺利地度过了冬天。弟弟趴在木窗上,托着下巴听你唱歌,眼圈红了。仿佛他走了就不再回来,像先前那些离开湾子的青年和姑娘。
你唱完,弟弟看着你笑。
“姐,真好听。”
“都收拾好了?”你也冲他笑,说,“别拉下了东西。”
弟弟说他已检查了好几遍。
“嘎公去给你水和零食,一会就回来。”
“嗯,时间还早呢。”
小卖部在坡下,你们常去那儿购买生活用品。嘎公如今习惯了记账,向婆婆从不担心,因为每年元旦那天,嘎公一早就会骑上那辆二手摩托,去偿还一年的拖欠。
你们看着坡下蜿蜒的小径,等待着嘎公骑车回来。
春风吹着坡上的油菜花田,花香飘来,鲜腻香甜。儿时你和弟弟悄悄穿过油菜花田,去惊吓坐在田垄上歇息的嘎嘎,她总是会一声惊叫。你们得逞大笑,她就撅起嘴巴,假装生气,责怪你们衣服上沾满了黄色花粉。你们用油菜花枝做花冠,戴在头上,也会为嘎嘎、嘎公和大黑做一个。大黑是你和弟弟下学路上捡回的流浪狗,在嘎公为它搭建的窝棚里住了四年,它又消失在了一个大雾弥漫的冬夜。傍晚,你们头顶花冠围坐在门外石桌前吃了晚饭,嘎嘎去水槽前清洗碗筷,你和弟弟坐在门槛上看嘎公抽烟袋。他抽一口,吐出,又狠狠地抽一口吐出,仿佛那呛人的烟雾里有令人幸福的养分。看得无聊,你就进屋缠着嘎嘎教你唱山歌。嘎嘎有副好嗓子,歌声好听又动人,她唱一句,你就跟着学一句,歌声在暮色里飞扬,会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眼下,嘎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去不返;嘎公挺拔的脊背已微驼,眉毛与头发半白,不变的是那副略显严肃、不悲不喜的面孔。漫长的时光里,除了嘎嘎下葬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昏睡了一整天,你们从没见过他落泪。仿佛经历了你父母葬身山崖的意外,他早已看透了生死。
弟弟从屋里走出,来到你身旁。你看看他,眼泪盈满眼眶。
“姐,我到了就给你打电话。”弟弟将手搭在你肩上,泪水滴落下来。
“到了天都黑了。”你擦去眼泪,说,“明天再打。”
“嗯。”
“电话记下了?”
“记下了。”他背了一遍给你听。
桃源湾只有一部电话,在村委会办公室。那部电话你用过一次,是嘎嘎去世那天,你让村长联系学校,通知弟弟回来。
“记得以后每月一号打电话回来。”
“嗯。”
“一个人在外面,遇事要冷静,受了委屈要忍着……”
“嗯。”
“姐再唱首歌给你听吧。”
于是你唱起了《湾里人家》。
从前嘎嘎教你唱“湾里古茶一丛丛,碧翠满山崖,离家的娃娃要记下”,你就淘气地问,“嘎嘎,嘎嘎,谁家的娃娃离家啊?”嘎嘎就扑哧笑了。嘎嘎再唱“吊脚楼里住人家,水田栽秧响犁耙”,你又问,“嘎嘎,嘎嘎,我们家里没有牛,犁耙谁来拉?”嘎嘎就把你揽在怀里,说,“谁来拉,让你这个淘气的女娃拉。”
歌声在清风里荡漾,落向坡下的人家。吊脚楼里炊烟袅袅。往日人们是在准备一日的第一顿饭食,但此时大多是忙着炒制茶叶。他们烧起土灶,将摊散在簸箕里的茶叶放入高温下的铁锅杀青,等到茶叶变软,再轻轻揉捻。揉捻润滑粘手即可的要領,是嘎公告诉你的。烘干后再次炒制,茶叶便可以封袋保存。
嘎公起床前,你已起床梳洗完,弟弟那时尚在无人知晓的梦里。这日他要出远门,你没有喊他一起去采茶。夜露未干时,茶芽肥嫩,你用指甲速断,放入腰间的小竹篓,以免茶芽为汗气熏渍。
你提着半桶泉水从后坡上来,嘎公已炒好新采回的茶芽,正在水缸前淘米。你用干草引火,往土灶膛里添柴,嘎公踹响响声震耳的摩托,骑车下坡去了。
你们又等了一阵,嘎公还是没回。你猜想是摩托车半路上出了问题,他正费力地推着回来。摩托车是嘎公从村会计手里买来的。他骑了三年又七个月,之后用一年春茶、夏茶和玄参的收入从县城买回一辆嘉陵125,这辆时常出现故障、汽油与机油混用的嘉陵CJ50就成了你嘎公的坐骑。事实上,嘎公拥有它的第一天就吃了苦头,车子从村会计院里甫一出门,就突然熄了火,无法踹响。站在自家门口的村会计见状,忙退身关上了院门。那天嘎公就是推着摩托爬坡回来的。进门时,他还在咒骂村会计悖时砍脑壳的骗了他。
买了摩托,嘎公快乐了很长一段时日。每日忙完了地里的活计,他总借口下坡一趟,其实是去兜风或练车技。周末时候,他也会带你或弟弟去镇上。你坐在后座上,一只手提着半篮鸭蛋或一只嘎公逮到的山鸡,另一只手总会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下摆。道路崎岖不平,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嘎嘎却不愿坐摩托。无论你和弟弟怎么规劝,她都没有成为嘎公的乘客。约莫一月光景,她甚至从不靠近摩托,毕竟摩托车花掉的是她原本准备购买电视机的费用。
你提议先回屋吃饭。一瘸一拐地走去厨房时,弟弟跟了上来。你们将锅里的饭菜端上桌,在桌前坐下,弟弟夹了两片腊肠放在你碗里。
弟弟提着箱子,你背着背包跟他来到门外。被你放出圈的鸭群和大白鹅抢吃着地上的玉米粒。吃饱了,它们就互相逐闹一阵,或安静地卧在草地上晒太阳,一边轻啄毛羽。两天前,弟弟最喜欢的那只白腹黑头公鸭突然抽风一般死掉了。病死的牲畜,你们将之埋在树下,让它在地下腐烂。它们是蚯蚓的食物,也是树木的肥料。
你把自行车从偏房里推出,弟弟把行李箱横放在后座,用绳子捆牢。
是你决定不再等嘎公,自己去送弟弟的。
“姐,你还是别送了……”
你知道自己行动迟缓,送他只会是拖延时间,并不能帮上什么。从娘娘肚子里出来一刻,你右脚就是向内弯曲的,直到三岁才学会蹒跚走路。
“送你到坡下你就回。”你坚持道。
大白鹅想要跟着你们,被你赶了回去。它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总是喜欢跟人。你扶着后座上的箱子,回身看了大白鹅四五次,它才掉头走向了饮水池。
阳光沐浴着山野。蝴蝶在花间翩翩飞舞。蜜蜂勤劳又调皮,不时从你们身侧横穿而过。你扶着行李箱,低头看着路面,想着应该再跟弟弟说些什么。
屋后的半亩白芨,等到茎叶枯萎才可采挖,但那时已是秋天,弟弟还没回来,所以他白净的双手再不会沾满泥土;田里的油菜花,七月才能收割,弟弟那时应该已成为餐馆厨房的好帮手,可以在凉爽的风扇下工作,不必再像你和嘎公一样,在烈日下忙活,汗水淋漓。近日采回的茶叶,等弟弟在省城安顿下来,你会全部给他邮寄过去。
“等有了地址,我就去镇上把茶叶给你寄过去。”终于,你找到了话题。“收到茶叶记得送一半给大厨师傅。”
“晓得。”
“干活要勤快些,能吃苦才能学成手艺。”
“嗯。”
你还想再嘱咐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不明白弟弟为何忽然想要成为一名厨师。炒出可口的菜肴给别人吃,虽是幸福的事,但整日被油烟灶火熏燎,实在很是悲苦。嘎嘎走后,如今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你做,油盐酱醋大蒜生姜花椒香菜糖,你分明像嘎嘎一样放入不同的菜里,但味道并不鲜美。好在嘎公不说什么,弟弟也包容你厨艺的笨拙。
“弟啊,你说人和人咋就那么大差别呢?”
“姐,你很好的。”
“姐太笨了,菜都做不好。”你自怨道。
“姐,你不笨。”弟弟回頭看你,说,“聪明人才说自己傻呢。”
你笑,知道弟弟是安慰你。
想到弟弟天生敏锐的味蕾,你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手艺精巧的厨师。同时你又心生疑惑。麻婆说你们的祖先是依罗娘娘创造的,脑壳用的是葫芦,骨架用的是竹子,肌肉用的是泥土,肝肺用的是树叶,肠子用的是豇豆……若是那样的话,除了性别差异,你分明也该有弟弟一样敏锐的味蕾。
闲来无事,你时而晚上去和住在河边吊脚楼里的麻婆说话。年过七十,她依然耳聪目明,不久前还长出了些许黑发。每次前去,麻婆都让你挨着她坐,会盯着你看好久。你把苦恼的心事说给她听,麻婆会一声不响地抓住你的手,温柔地摩挲。她说你前半生命是苦了些,但后半生会迎来曙光。那曙光是什么,麻婆并不说破,你也不想追问。
“为什么叫她麻婆啊?”多年前你问嘎嘎。嘎嘎说湾里没人记得她姓什么,才以此称呼她。“可是她脸上没有麻子啊。”你不解道。嘎嘎笑,说,“脸上有麻子就叫麻婆啊?那脸上有胎记的叫什么?”你说,“叫‘胎婆呗。”嘎嘎又笑,说,“那脸上有疤的要叫‘疤婆喽?”你说,“对呀,谁让她们脸上有疤呢。”“那媒婆脸上该有什么?”嘎嘎问你。你一时没想出来。或是禁不住你纠缠,嘎嘎才告诉你麻婆是通灵的人,能把丢魂孩子的魂魄找回来,只是每次帮了忙,她都要在那孩子家吃住七天,你才明白原来是湾里人嫌她麻烦。
与弟弟一同进城的人已在土地庙门前等待。他们年轻俊朗,说说笑笑,仿佛省城遍地黄金,他们抵达后,就会赚得钵满盆满,拥有一个光明而富足的未来。弟弟和其中相熟的一个打了招呼,解开绳子,卸下行李箱,你把背包递给他。
再过十天,你就二十二岁了。每年生日,你都能吃上一碗放有两个鸡蛋的青菜面。最早是娘娘给你做,之后是嘎嘎,现在你自己做给自己。你会把那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好像只有那样,才对得起逝去的一年光阴。然而,二十多年来,你从未到过比县城更大的地方。弟弟高中最后一年,你曾在县城的一家小旅馆当过一段服务员。工作很简单,住房的客人走了,你就进去打扫,将被单和被罩换掉。偶尔也有客人醉酒,将房间弄得臭气熏天。周末弟弟来看你,你们就一起去老街的一家小餐馆吃饭。尽管你每月工资只有两百二十块,但还是会点上三菜一汤。看着弟弟狼吐虎咽,你心疼又愉快。你想,等弟弟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再不用清贫度日,在城里有宽大干净的房子和温良贤淑的婆娘……只是你怎么也没想到,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的弟弟,竟会在考场晕倒,错失你为他畅想的美好生活。让你和嘎公更难以接受的是,他不愿复读,要去省城打工。
嘎公很是气恼,猛抽着烟袋,不时叹气。
“再上一年吧。”你在一旁反复劝说。
“不去。”弟弟说他有考试恐惧症,复读再考,结果还是一样。
“你去打工能干啥?”嘎公说,“上了这些年学,去刷盘子?”
“刷盘子又不丢人。”弟弟说他已经想好了,要去学厨艺。
嘎公在桌腿上狠狠磕烟锅,起身去了门外。
你在回家的路上坐在一爿菜地前歇了一阵,脑海里全是往时的光影。阳光有些晒,风却凉爽。你把皮筋从头上扯下,整理头发重新扎上,一只野兔从草丛里跑出,支棱着耳朵大胆地与你对视了片刻。若是大黑还在,此时它一定会扑上去,直到野兔钻入隐藏在某个土坡下的洞穴。然而,大黑从来没有一次捕获到猎物,野鸭、山鸡和野兔,每一次都能有惊无险地从它看似凶猛的追咬中逃生。
嘎嘎说嘎公年轻时是位好猎手,与湾里人进山打猎,他总是收获最多的那个。无数次,你在梦里梦到了嘎公背着猎枪进山的场景。进入山林,他就变得异常警觉和小心,以防那头隔着几丈距离体格硕大的白耳狼猛然从背后扑向他。这样的梦,源自嘎公的一次奇遇。嘎嘎说,那个细雨微凉的秋日清晨,嘎公打到了一只麝子。他提着那只肚腹中弹体毛粗硬的林麝来到溪边,蹲身捧起溪水准备喝下,那只白耳狼倏然从树丛里闪出。看到它,嘎公先是一愣,继而去抓身侧的猎枪。白耳狼并未惊怕,而是稳稳地立在原地,与嘎公对望。嘎公举着瞄准的猎枪,起身缓缓后撤,目光在白狼两侧来回移动。狼是群体生活的动物,白耳狼的出现和镇定,让嘎公意识到自己身处危境,一旦猎枪响起,可能就有几只狼冲上去将他撕碎。
“后来呢?”你和弟弟问嘎嘎,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后情。
嘎嘎说嘎公真是命大,白耳狼原来只是渴了,去溪边喝水。
“嘎公你为啥不跑啊?”你看着嘎公,问,“‘白耳要是追上来怎么办?”
嘎公不理你,继续坐在门槛上抽烟袋。
“老东西,还不是舍不得那只麝子。”生气时候,嘎嘎就称呼嘎公“老东西”。
“麝子被‘白耳叼走了吗?”弟弟问。
“没有。”嘎嘎说白耳狼喝了水就走开了。
“嘎公,你后来又遇到‘白耳了吗?”弟弟又问嘎公。
“‘白耳早死了!”嘎公叹了口气,眼睛看向远处的山林。
你们意犹未尽,以为故事到这里已结束,嘎嘎又讲了起来。
嘎公双手举着猎枪,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躲在了一块大青石后面。同去打猎的人来到溪边,嘎公已在青石上一动不动地趴了一个时辰。一个平日喜欢戏耍别人的汉子悄悄走到嘎公身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嘎公转身开了一枪。
“嘎公打死他了吗?”你和弟弟同时惊叫道。
“没有。”嘎嘎笑,说幸好那次你嘎公的猎枪哑了火,只是受惊吓的汉子怨恨嘎公,再没同他讲过话。
野兔蹦跳着隐没杂草丛,你起身,看到有人骑车上坡来。你以为是嘎公,心里生气起来。他一向守时有信,没能及时赶回,一定事出有因,但想到远走他乡的弟弟,你还是决定给他小小的惩罚,像嘎嘎往时一样,在他喜欢的菜里多放一勺盐。你快步走了一段,想着坚决不坐嘎公的摩托,来人喊出了你的名字。
声音你熟悉,是田源的。你停下,回身看着他,脸颊热烫。
“你来做什么?”你故意嗔怪道。
田源骑在摩托上,双脚脚尖撑地。
“你来告、告你一声,嘎公喝醉了。”
“骗人。”你知道嘎公才不会喝醉。
“真醉了!在我幺、幺爹家正鬧呢。”
你还是半信半疑。嘎公并不好酒贪杯,也不喜醉酒之人。在你模糊的记忆里,只有你父母头七那天,他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
田源掉转车头,喊你上车,你才确信这次他没有骗你。
“你幺爹家有喜?”
“幺爹摆、摆送亲酒。”
“给素素?”
“嗯。”
你心头一惊,明白了弟弟为何选定这天离家出门。
素素是村会计的女儿,娇小甜美,在县城上学时,弟弟与她总是结伴来回。假期素素来你们家,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说啊笑啊。他们快快乐乐,你看着也欢喜。你知道,情愫是个奇妙的东西,像一粒种子,有时候两人见了一面,它就在心里生了根。你和田源就是这样。媒人安排你们去村长家的橘林见了一回,你们就再放不下彼此。
毕业后,素素又来过家里一回。这次他们俩去了河边,日落西天才分开。弟弟回来蒙头大睡,你敲门喊他,他也不应。那天吃了晚饭,嘎公骑车出了门,去了村长家。你把碗碟洗净摞好,清点了鸭子数量,就在门前的橘树下唱起了歌。开心的时候,你唱愉快的山歌,不开心的时候你唱苦歌。那日你唱苦情歌,是想伤心的弟弟听到,明了这世间的深情茫茫无用,它们让人笑,又让人哭。
你没想到嘎公那晚去找村长是为弟弟说亲。村长是个热心人,爽快应允,只是村会计态度坚决,说自己就那么一个女儿,苦日子没过过一天,嫁也要嫁得风风光光,不然他会死不瞑目。嘎公毫无积蓄,你在县城小旅馆挣来的钱也所剩无几,自然出不起村会计提出的厚重彩礼。弟弟倒是坦然,几天后人又像从前一样活脱起来。
车子在村会计院门外停下,你从后座下来。嘎公躺在院子里,浑身是土,醉骂着村会计是个爱钱的狗东西。见你来了,围观的客人闪到一旁。村会计仿佛终于找到发泄对象,对你咆哮叫骂。田源帮你说话,说不该把火气撒在你身上,村会计又骂他吃里爬外,让他从自家院里滚出去。你跪在嘎公面前,一遍遍喊他,拉他起来回家,嘎公不愿,你大哭起来。村长劝住村会计,拉他回了屋,素素来到你身边。
“姐——”
看到素素,你一下将她抱住。
事实上,没人邀请嘎公去喝那场送亲酒,是他自己找上门的。那天向婆婆将矿泉水和方便面装进塑料袋,放到桌上,从抽屉拿出账本记下钱数和日期,问嘎公怎么没去喝喜酒。嘎公问谁家办酒,向婆婆告诉他是村会计。他怔愣了一下,猜到是素素,忙说是忘了日子,跟向婆婆借了五十块,骑车赶去。
院里桌椅已摆好,后院飘出一阵阵肉香。吃酒的客人围坐在桌前,闲聊笑闹。嘎公在门外停下车子,本想随了礼就走,不想村会计看到他,开口就是伤人话。
“他来做啥?”村会计大声质问自家婆娘,“是你请他来的?”
女人摇摇头。
嘎公把钱放在桌上,转身便走,村会计抓起座上的喜钱,追了出去。
“钱你还带回去吧。”村会计把钱丢在了地上。
嘎公看着地上的钱,弯身捡起,塞进上衣口袋,摩托却怎么也踹不响了。
田源说他端着菜盘去上菜,嘎公已在一张喜桌前坐着。邻座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嘎公气定神闲地抽了起来。鸡鸭鱼肉一盘盘上了桌,人们纷纷拿起筷子。咀嚼声里的满足,是别人的。嘎公抽完烟,仿佛跟自己赌气,端起面前的那杯白酒,一口喝干。同桌的客人劝他吃菜,嘎公不理睬,抓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喝掉。田源说十道菜没上完,嘎公已从板凳上倒了下去。
“他是恨自己。”那天田源把嘎公抱上三轮车,送他回来,又把嘎公抱进房间,你们出来,坐在门外的石凳上说话。
“幺、幺爹是、是个势利眼,你别、别怪他。”
你们单独在一起时,田源结巴得格外厉害。
“不怪。”你说谁让你们家穷呢。
“我,我可、可从来没嫌弃这个。”
你看着田源,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
田源说他们家新盖的豆腐坊已经开工,以后你们结了婚,就可以一起挣钱养家了。田源说他把挣来的钱都存在了镇上的邮政储蓄银行,等你嫁过去就交给你保管。田源说他伢伢和娘娘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不会亏待你……田源磕磕巴巴说着,每句话好像都能击中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你没告诉他,你什么都不要,只要两个人能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
田源回去了,你一个人继续在石凳上坐着。日头已近正午。你想弟弟这个时候应该已坐上了那辆镇上开往县城的班车,两个小时后,他就能换坐去市里的大巴,然后坐火车去往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城了。你想大城市里的灯火一定比县城的明亮,弟弟去了就可以和大城市里的人一样,在夜晚灯火通明有警察巡逻的街上走啊走啊,不用担心水坑和坏人。弟弟说等他挣了钱,就去商场给你买副手镯,作为你出嫁的礼物。你知道弟弟对你好,但你告诉他不许乱花钱,钱要存起来讨婆娘。可弟弟说除了素素,他谁也不想娶。你笑他傻,说这世上的好姑娘不止素素一个。
“反正我就觉得素素好。”
“你想一辈子不讨婆娘?”
“做光棍也挺好的。”弟弟赌气说,“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男人有了婆娘才算有了家。”你说有了家才能立业。
“没家也能立业。”
你知道弟弟还是没放下,不再多说什么。
昨晚嘎公破例让弟弟陪他喝了点酒。三两酒下肚,弟弟就有了醉意。你收拾好碗筷,他踉跄着出门去提水,你喊住他,与他一起。
泉水从山上流下来,缓缓流进水桶。你在暮色中盯著清凉的泉水,弟弟忽然问你当初为何突然辞了小旅馆的工作。
你牙齿咬着下唇,没有言语。那个半夜闯入你房间险些毁掉你的黑影,每次想起,都让你后脊发冷。
“嘎公一个人在家是不行,家里的活他一个人做不得。”弟弟又说。
“嗯。”
“姐,年底回来,我给你买副手镯……”
“别乱花钱……”
“姐,你说伢伢和娘娘要是活着多好……”
又喂了一遍鸭群和大白鹅,你进屋将弟弟的铺盖叠好,把他留下的脏衣服放进木盆,准备出门去河边。河水流过手面,将泡衣服上的泡沫冲走,你想到追逐气泡的鱼儿,心生愉悦。继而你想到花草虫鸟,眼前的鸡鸭羊鹅。每个生命都是一场奇迹。这句话你是在弟弟枕下的书籍里读到的,仰脸看到窗外的流云,你想要为它们唱首歌。歌声成了云的伴,它们仿佛就不再是孤独游荡。你从未想到,某日你的歌声会成为桃源湾的一道风景,游客们听你唱歌,把最响亮的掌声献给你。
洗完衣服回来,你就做午饭,那时醉酒的嘎公也该睡醒了。再晚些时候,你就去小菜园拔些蒜苗和菠菜,送去给麻婆。你想问问通灵的麻婆,弟弟在城里的工作是否会顺利,还想问问她是如何找回的孩子们丢失在风中的魂。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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