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翼? 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大家》《边疆文学》《滇池》等发表小说多篇(部),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2001-2015)》,2018年、2019年、2020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等。
一
从战场上回来,乌铁丢掉了双脚。日本那些鬼家伙的炮弹威力不小,只听巨蜂“嗡嗡”的啸叫,无数炮弹黑乎乎的,群鸦般扑来,瞬间炸开。乌铁小腿以下,都给利刀削萝卜一样,轻而易举地切走了。当时,乌铁并未感觉到疼,只觉得身体的下半部分突然冰凉,轻飘无比。血流太多,他就此昏厥。当战友背着他,喊爷叫娘地赶往滇军的救护站时,他才在颠簸中醒来。瞬间巨锥穿心,痛感贯彻骨髓。他满眼黑雾。“遭?貀了。”乌铁暗自嘀咕。乌蒙山人把恶鬼叫作?貀。他努力想吐出一泡口水。吐口水是咒鬼的办法之一。可他舌头未动,却一下子迷糊。无限跌落,无限升腾;无限高,无限矮;无限放大,无限缩小;无限红,又无限黑。身子被撕得粉碎,被反复碾压。破碎的骨头,污脏的血液,弥天的硝烟……反正,那不是人间,是地狱,是地狱中的地狱。
小腿以下,像恶狼咀嚼,像蛊虿钻啃,乌铁仿佛还听到“切切嚓嚓”的吞咽声。肉体的痛就不说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痛算不了什么,它会过去,而且也过去了。麻烦的是失去双脚,他就不再健全,不能像一个正常的人,想骑马就骑马,想爬山就爬山,想上云南就上云南,想下四川就下四川。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闭上眼,挽起裤脚,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抚摸,试图意外地摸到梆硬的腿颈和硕大的脚掌。意料中的,他摸不到。他摸到的只是两根粗短的肉桩,于是便再次心惊肉跳。
行走受到限制,他要做的事,就只能依靠想象来完成。比如,他披着雨雪霜冻都难以侵入的羊毛披毡,撵着云一样流动的羊群,在高山上无忧无虑地放牧;比如,他骑着枣红马,在金河上自由往返,别人靠坐溜索才能渡过,他只要两腿一夹,胯下的骏马就能跃过略窄的江面;比如,他扛着一包炸药,跑得比风还快,瞬间就将日本兵炸得尸骨全无;比如,他还能够到城外两里远的沙井里挑水,顺便在石隙里摸两条鱼回来,妻子开杏一只鞋还没有绱完,他的鱼汤就上了桌;再比如,他和开杏一起,到布店扯布,到米店打米,到杨树村开杏的娘家,帮助舅子开贵打理满场的谷粒……他想到这些,金色的谷粒雨点一样,洒落得他一头一脸,就觉得很幸福了。
虽然辛苦劳累,但这些梦里没有?貀。没有?貀,过的才算是安宁日子。
山岭间居住惯了的乌铁,夜里老是觉得这城里的不平静。金河边的人认为矮山多?貀,居之多死,现在看来是有道理的。只要入夜,他就老是听到风声雨滴,听到夜鸹尖叫,他就感覺到?貀来了。?貀围着他,时左时右,时远时近,时笑时哭,时喜时悲。乌铁知道,他们都是自己的战友,一个个都是在战场上尸骨全无、无家可归的人。和他们相比,乌铁觉得,自己活着回来,好像占了便宜。他心生内疚,满怀歉意。乌铁知道,他们在鬼的世界同样不容易,便偶尔给他们烧些冥纸,泼些水饭,奠半碗酒,说上两句安慰的话。然后又吐上几泡口水:滚远点,眼下鬼是鬼,人是人了!不要再来缠我了,再来对你不客气!
远处有公鸡长一声短一声地打鸣,近处屋顶的瓦片上有露水滴落,乌铁突然醒了,原因是他又看到那些隔世的人,一脸模糊地找他来了。他就摸索着起床,偷偷地,争取不弄出响动。响动大了,会惊醒开杏的。他起床有事做,搓麻绳。在这个古城里,开杏算得上个人物,她心灵手巧,做的布鞋总有人喜欢。开杏做布鞋卖,纳鞋底就需要很多的麻绳。乌铁脚没有了,手上功夫却更厉害,搓麻绳是小菜一碟。他之前不是太懂,搓出来的麻绳粗一段细一段,根本就过不了锥眼。但经开杏一教,没有多久,从他粗大的掌心里出来的绳子,就又细又均匀,让开杏十分的省心。
烧了一叠冥纸,泼了半碗冷酒,感觉中,那些隔世的伙伴满意地咂着嘴离开。乌铁挪到堂屋,他摸到墙脚的马铃。那马铃有着枣红马的体温。哦,不,是马老表——他把伴随自己多年的马,叫作马老表。那马铃声还有着金属的响亮。咣啷咣啷。咣啷咣啷。开杏给惊醒了。开杏说:“你多睡一下不行吗?刚有个好梦,都给你弄没了。”乌铁有些歉意,每次他都是偷偷起床的,尽量减少磕碰,可他总是无法避免,弄出了响声。不过有响声好,?貀怕人间烟火,特别是金属的喧嚷。
事实上,不是他弄醒了开杏,开杏本来就睡不着。此前开杏似梦非梦,老是感觉门外有人。
女人总比男人敏感。果然,乌铁推门,往外泼洗脸水,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门槛外,一团比青石板更黑的东西搁在那里,很醒目。战场上吃过亏的人,对这样的东西心有余悸。四下里看去,没有尽头的小巷里,没有一个人影。他一只手举起马灯,另一只手从门后摸出夷刀。刀尖一挑,是一团棉布包袱。
近来,一个姓安的团长带兵驻守古城,他不来则罢,来了倒不平静。隔三岔五,就会闹出一桩怪事来。要就是谁被抓了,要就是谁吊脖子了,要就是哪个商号又得捐款了。那些都和战事有关,但乌铁不知道眼下这东西,和战事是否有关,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凑过去。
天呐,他居然看到一个孩子的脸!不会是?貀吧!
灯光一晃,孩子“哇”地哭出声来。
那声音太嫩了,没筋没骨,还不像人。
乌铁的心扑通直跳。看看四周,黑暗仿佛更加浓稠,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收回夷刀,放稳马灯,伸手往里摸了摸。鬼没有命,是凉的。而这包袱里,分明有着几分暖和。他将孩子抱起。回屋。开杏已经起来。听到不太正常的声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不重要,这个时候,能抱回的,最好是粮食。看到乌铁抱回的,是个孩子,开杏脸麻了。兵荒马乱,连自己都管不好,还管得了别人。
开杏连忙摆手:“还是不要多事为好。”
乌铁也觉得棘手。但一个嫩鸡儿,扔到门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这年月到处闹饥荒,据说野狼都已经进城了。说不定这时,吃人的家伙早已潜伏在某个暗处,眼里闪烁着要命的绿光,磨着锋利的牙齿,流着腥味的涎水呢!
“这……”乌铁犹豫着。
“给我吧!”开杏的牙齿上下敲打,声音颤抖。乌铁所为,开杏并不买账 。前世作孽,他们是生死冤家。她将孩子夺过,出了门,四下里还是黑。这个名叫挑水巷的巷子里,还一个人也没有。天上一颗星也没有,空中一缕风也没有。都没有,就和谁都没有关系,那为什么还要和我们家有关系?她用脚尖探索着路面,小心地走到巷口。这里四通八达,只要天亮,往来的人就多了,谁有缘分就跟谁去吧。她将孩子放下,往回就跑。不料孩子哭出声来。孩子的哭声,细若麻绳的末梢。突然冷风刮过,仿佛就都不在了。谁家的门板给刮得哐哐作响,似豹子在低啸,野狼在喘息,鬼怪在寻欢。开杏犹豫了,回头看看,又觉得黑压压的天上,有无数的眼在盯自己,仿佛在责怪,又是不饶。是呀,见命不救,罪莫大焉。
开杏走回去,将孩子抱起。快时到家门口,她站住了。她把孩子放在了对面茶铺的石坎上,赶紧回屋。
对面茶铺的韩大爷,自儿子去了台儿庄、又下落不明后,一病难起。老伴比他利索,比他急,背着个褡裢,就找儿子去了。后来有消息说,儿子找到了,在北方一个城市里做生意,还成了家。又有消息说,儿子当了部队的官,南征北战,无暇还家。消息种种,但韩大爷并没有得到一张正式的纸文,这样的消息就只等于是个传说。韩大爷一个人,茶铺便开得懒,常常是午饭时才开门,太阳一偏西,就将门杠抵上。一天的光阴,他活的是半天。也许,见到这孩子,有了盼头。他又会活像年轻时,儿子出世那样的开心。
那孩子还是哭,只不过声音更微弱,像根拴着风筝的细线,风筝一挣扎,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上过战场的乌铁知道,只要有声音,人就还活着。但当声音渐弱时,他的气象还有多大,个个心知肚明。
要是韩大爷天亮后不开门,或者开了门没有发现孩子,或者发现了孩子他根本就不理会,或者韩大爷将孩子抱回去了,可他七十来岁的老骨头,根本就无法料理孩子,或者那孩子根本就经不起这一冷一饿,再或者,一群饿狼扑了过来……乌铁不敢再想了。他往韩大爷的门上扔了个石头。“哐”地一响,又“哐”地一响。直到韩大爷门口堆满了石块,门才吱呀一声隙了一条缝。
开杏连忙熄灯,扒着门缝,紧张地往外看。天有点亮的意思了,但巷子还无人往来。韩大爷趔趄出门,马灯一晃,勉强看清了是个啥。老来之人,见的多了,一下就明白是啥意思。他叹了一口气,抓了抓蓬乱的头发,回屋。过了会,韩大爷端出个碗来,放在孩子的身边,连巷口都懒得望一下,蹒跚着关门回屋。
开杏失望了,无奈的眼光朝乌铁看去。乌铁点点头,开门,双手撑着,努力翻过门槛。因为急,一个趔趄,他倒在了门槛下。开杏不忍心了,将他扶起:
“我去吧!”
孩子抱了回来。那个碗也端回来。碗里是半碗米粉,白白的。两人将包裹打开。一看,是个男孩。
乌铁说:“谁家呀,这么好的孩子扔掉了,葬德!”
开杏说:“这年头,大人都活不了,谁还管他!”
娃儿贴身的地方,放了两件小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开杏忙生火煮米粉。乌铁则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孩子老是哭。哭就是不满,仿佛乌铁夫妻前世欠了他啥。
米粉煮熟,乌铁抱着孩子,开杏边吹边喂。孩子不哭了,汤汤水水,咽了半碗。估计肚子饱了,孩子闭上眼睛睡着,一呼一吸,还算均匀。
乌铁说:“留下吧!”
“要田自耕,要儿自生。”开杏板着脸和他对峙。
乌铁当年从杨树村经过,偶遇开杏,看她鞋做得好,念头一动,就抢鞋。不料开杏死不松手,乌铁干脆连人带鞋抢走了。开杏刚被抢后,不肯活了,寻短见。吊脖子,跳崖,服毒,每种通往死亡的手段都使出过,可每一次都没有成功。死不了的开杏,就拒绝乌铁,肉體拒绝不了就心理上拒绝。这样,怀不上娃是正常的。后来,乌铁从台儿庄回来,脚被炸飞,开杏倒认命了,想通了,就想和乌铁生个娃。有娃的家才完整,有娃的家才过得下去,有娃的家才有奔头。可是,一晃就是好几年,开杏的肚子还是没有鼓起来。杨树村的哥哥开贵和金枝结婚才一年,金枝肚子就大得不得了,听说最近走路都得双手搂着才行。前几天开贵进城来,说金枝就要生了。为此开杏跑了半个城,才给她买了半袋红糖和一块棉布。开杏没有生过娃,做母亲的愿望于她越来越强烈了。今天遇上这事,乌铁以为开杏会接受,但她根本就不。
开杏抱回孩子,并非是已接纳了他。天亮,开杏假装借火,想再看看韩大爷的态度。推开茶铺的门,韩大爷看了她一眼,将火镰找递给她,一脸的麻木。烛火已燃到尽头,剩下的就是苟延残喘。这样的老人对一个连哭都哭得不完整的孩子,肯定是难以照料。开杏抱着孩子就往县衙门跑。那一瞬间,乌铁心想,这开杏是不是人呐?是不是女人呐?这种铁石心肠,怕世间少有。乌铁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巷口消失。乌铁气得想跺脚,可一用力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脚,自己连发泄一下气愤的条件都没有。他把拳头捏得咯咯响,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可没过多久,开杏又抱着孩子回来了,原因是眼下战事吃紧,又天灾不断,县衙门根本就无暇顾及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她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就要跑,站岗的士兵一个枪托子甩来,差一点打在她的屁股上:
老子打仗都来不及,还管你这家长里短!
二
折腾半天,乌铁心烦意乱。这个开杏,一个还没有生过娃的女人,内心关得紧紧的,好像也驻了个小鬼。关键时候,小鬼一旦捣乱,行为就让人无法理喻。这孩子来得蹊跷,乌铁抱过来,对着窗外照来的阳光,看来看去,孩子又小又嫩,眼睛还没有神,腿脚还没有骨,脸皮上还有娘胎里带来的皱褶。除了营养不良外,真还看不出个啥。他找来一个鸡蛋,打在碗里,对着阳光看鸡蛋清的形状。鸡蛋清一部分纹理散乱、略显浑浊;另一部分却很整齐,轮廓清楚。乌铁又扯来稻草,掐去头尾,折算长度。这些金河对岸的人惯用的算命法,还是没能明确地告诉乌铁这孩子的过去和未来。乌铁皱了皱眉,抚了抚胸口。这样小的孩子就遭遗弃,肯定是有鬼作祟。但他不知道这孩子身上附的是什么鬼,鬼的目的是什么,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
金河边长大的人,乌铁有诅咒恶鬼?貀的办法。
因为意外出现,开杏门口的鞋摊,例外的没有摆出来。乌铁挪出门来,正好有一乘空滑竿过来,连忙叫住。战事连连,又闹饥荒,生意不好,两个抬滑竿的苦力突然见有人招呼,忙客气地搀扶乌铁上坐。滑竿是古城里的交通工具,两根长长的木杆,中间穿斗了简单的座位,一前一后,两人抬着便是。
“去哪?”苦力问。
“城外。”乌铁说。
刚出巷口,却见开贵骑着马匆匆奔来。开贵一脸菜色,一看就是饿久了的那种。乌铁眼眶突然一热,伸出头去:“唉!”
开贵正心急火燎的赶路,听见有人叫他,侧头一看,乌铁坐着滑竿,满脸严肃,脸突然寡白,问:“妹夫,要去哪里?”
乌铁说去找孙世医。乌铁没说他的真实意图。开贵虽为舅子,却满肚鸡肠子,眼珠一转,便是一个主意,不懂得尊重人,对妹夫乌铁,更是打心眼里仇恨。那仇恨是满罐子的毒,随时都有倒出的可能,随时都会将人熏得不辨东西。开贵今天没有直呼其名,突然称呼妹夫,让乌铁吓了一跳,心想他肯定又有事相求。开贵伸出手来,抓了两把乱草一样的头发,便让苦力折返。
乌铁说:“哥,我得看病去,昨天就约好的呢!”
开贵连忙阻拦:“别去了别去了。孙世医给人看病去了。刚被接走!”
“刚接走? ”
“是疾毛病!桑树坪的人拉个大黑骡子来驮走的。”开贵说,“我眼睁睁看到,主人家心急火燎,说病人是独丁丁,肚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再不去怕要死人。”
桑树坪很远,高山深处的一个山寨。须爬九座山,过九条河,歇九气才能到达,往返至少三天。乌铁有些失望,只好打转,回挑水巷。
开贵骑着马在前边走,两个苦力在后面跟。两个苦力很不情愿,小声嘀咕,好不容易揽到的生意,让这个骑马的人给弄丢了。乌铁佝过头,从怀兜里掏出一把铜钱,塞给后边那个,小声说:“我有事,不能亲自去。你俩到城外弄些粘泥和柏枝。泥越粘越好。柏枝要爬到树上现摘。子时送来,给你们吃饭的钱。”
跨进乌铁的家门,开贵看到开杏抱着孩子。他突然一愣,满脸惊讶:“开杏,生娃了?”
“生啥!”开杏脸一红,努了努嘴说,“拣来的。”
“呀!”开贵脸色一转,突然笑了,“是观音显灵了!观音看你们家生不出,给你家送来了!”
开贵的为人处事,乌铁不是一次领教。横说直说,由他那张嘴。今天这话,乌铁不舒服,开杏也不舒服。
開杏突然说:“嫂嫂生了?”
“生啥子!”开贵立马瘪嘴,一脸的苦相。
“怎么了?”开杏追问。按时间推算,金枝就是这几天生。
“前两天金枝说肚子痛,我拉马驮她去找郎中。”开贵指了指门外那匹烦躁不安的马,“不想这遭瘟马不听话,突然一个遭扑,金枝跌下来了。那么高的马背,那么大的肚子,她就往下掉……”
“啊!”开杏吓得尖叫,“她都要生了,你还让她骑马……”
“谁能预料这些事啊!就这样,娃娃没有啦!”开贵双手一摊,脸瘪得像核桃的硬壳。
乌铁对金枝印象好。乌铁也急了:“金枝现在怎么样?”
“这不,金枝还躺在屋里呐!”开贵白了他一眼。
开杏急了:“大人要紧呀!性命危险不?你还有闲心跑来跑去?”
“大人要紧,娃儿也要紧呐!我……”开贵捂嘴,“又说,我家这么不幸,金枝十月怀胎,受够苦累,却给掉了。你们家一点不费劲儿,却得到了孩子。人比人,气死人,马比骡子驮不成呐!我还担心是,这马使坏……”
舅子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这不是一时的事了。舅子还没有说完,乌铁抱在怀里的孩子却好像屙了。他要开杏配合他来擦掉,可他笨手笨脚,开贵一看就生厌。
“你这手脚,笨!要是在杨树村,吃屎都要给狗推几个翻翘。”开贵边说,边去帮助妹妹。孩子太小,没有筋骨,粗手大脚会伤害他的,两兄妹都很小心。
开杏说:“你们家孩子没了……哥,这孩子你们领回去,说不定会让嫂子高兴。”
“金枝最想娃了……”开贵说。
开贵想了想:“咦,你说得对呀!不过,我还是不带去的好,观音娘娘送给你家的,又没有送我……”
两兄妹推来辞去。那是他们的家事,乌铁不便插嘴。乌铁把箩筐里搅乱的麻丝理顺,开始搓绳。乌铁手劲大,搓出的麻绳太结实,用这样的绳绱出的布底就会很硬,硌脚。开杏告诉过他好几次了,用力要均匀,搓出的绳才好用。可乌铁一走神,麻绳还是又搓紧了。
开贵也就是看看。喝了开杏端来半盆稀粥,用水涮涮嘴,咕噜咽下,开贵一甩手就走了。不料第二天他又骑着马,仿佛背后有饿狼追逐,急匆匆从杨树村赶来。他跳下马,抹了一把汗,说要带走这孩子,帮助金枝解决问题。原因是金枝奶涨,不一会儿就将胸襟沁湿,好像她抱着的是两个不停冒水的泉眼。没有孩子吃,奶汁积在里面,会长奶结的。奶结大了,就是包块。包块硬了,就是肿瘤。此前有的妇女,就是因此得了大病,难以治愈。再有呢,孩子没了,金枝伤心得很,有个孩子在她身边,打打岔,让她淡忘,是再好不过的事。
“暂时帮你们带几天,金枝过了这一关,就还你们……不过,给你们家带孩子,花钱费油的。金枝生的是头胎,奶水特养人。她能给你们奶孩子,多大的福。但她多伤身体,你们看着办。”开贵语无伦次。开贵不像乡下人。他像个账房先生,一说话,就像是算盘珠子给打得哗啦直响。
开杏原本就不想领养这孩子的,开贵一说,她巴不得。过去的一夜,孩子又哭又闹。醒的时候,怕他饿了,睡着时,又怕他没有呼吸。她只好整夜守着,睡不好,吃不好,客人等着鞋穿,鞋子却没法做。养儿她没有经验,要是出了啥意外,还真不好交代。
“不能带走。”乌铁却说。
这下吃惊的是开贵,他的眼珠牛眼睛一样突出。他试图看清乌铁平静的脸后面的内容。这个没有脚的人,并不好对付:“帮你家带孩子,居然不领情,什么意思啊?”
“粥稀与稠,筷子晓得;人来人去,天才晓得。”乌铁说,“这孩子一定是有来历的。扔孩子的人家,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大灾大害,要不然谁会干这样的傻事啊!身上的肉丁丁呀!再就是,这么大的古城,这么多的人家,为啥不放在别的地方,偏要放在我们家的门槛边?”
开杏也觉得乌铁说的对。开杏犹豫了:“是呢,要是有家人突然来要孩子,我们抱不出,麻烦就大了。”
“哪有这样的事,别想多了。”开贵有些不耐烦,“就三天。三天啊,要是有人来,你就说我带走了。”
开杏说:“那我跟你去吧,照顾他,也顺便看看嫂子。”
“不用了!有啥好看的!开贵并没有好脸色。”他转身朝枣红马走过去。
事实上,乌铁才是那枣红马的主人。枣红马刚走进挑水巷时,乌铁就感觉到了。一个养马的人,嗅不到马的气息,听不清马的蹄声,感受不到马的饥饿、困乏、疼痛和欢乐,那肯定不是一个称职的养马人。而枣红马大约也嗅到了乌铁的味道,记起了往事,蹄子不断地叩击石板,发出咴咴的嘶叫。经历太多,乌铁和枣红马的内心都不断受过重创,破裂、流血、结痂,再破裂、流血、结痂。现在他们见面,乌铁冷静多了。内心疼是疼,但他可以不说话,不呻吟,甚至不皱眉。咬咬牙就可以将疼痛咽掉。可马不行,马毕竟是畜生。
开贵跳上马背,接过开杏递过来的孩子,往身上一拴,一抖缰绳,就要离开。那枣红马却不往外走,而是扭過头,朝乌铁走来,低下头。乌铁不能站立,他伸出手,努力摸了摸马脸。马脸糙手,眼下方有些潮湿。
乌铁心里疼着马。这马是他当年从数十的马匹里挑选出来的,两者患难与共,相依为命。乌铁上前线后,马就落在了开贵的手里。开贵仇恨于乌铁抢娶了自己的妹,搅乱了一家人的正常生活,便迁恨于马。他私下叫马为烂乌铁,根本就没有把马当马,万般蹂躏,让它拉碾子、驮重物,甚至耕地,尽干超量的重活。吃不好,休息不好。稍不顺心,开贵的棍棒就打了过来,马老表几次差点毙命。现在,乌铁虽然回来了,但他没有脚,要照料马老表,困难不小。关键是开贵不还。
马看着乌铁,乌铁也看着马。乌铁对马说:“马老表,看你好好的,我就踏实了。”
开贵脸一垮,收紧了马嚼口:“它哪里不好了?没有见到你就不踏实啦?你这嘴,吃了乌鸦屎还是咋的!”
看着人马消失于巷口,乌铁老觉得开贵背后有股阴气,鬼带来的阴气。朝着巷口,他吐了一泡口水。
三
开贵骑着马,踢踢踏踏到了杨树村。因为天旱,沿途黄尘一片。四下里有树的树枯,有草的草亡,萧条得怕人,人影儿都难有一个。开贵张了张干涸的空嘴,笑了一下,感觉自己并不是太笨。听到马蹄响,金枝从屋里窜出,差点让门槛绊跌。开贵还没有下马,孩子就让金枝接过。孩子是金枝身上的肉啊,十月怀胎,把金枝折磨得不像个人。孩子离开也就这点时间,金枝连肉都垮掉。心尖子上像根铁丝牵住,想一下,就被扯一下,疼到了心口,疼进了骨髓。受不了,就看天,天上干风薄云;看地,地上尘起土落。现在孩子回来了,她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不这样,就有人会随时抢走。
孩子大约是嗅到了奶的味道,直往金枝怀里钻。吃奶的那种急,仿佛是饿了几十年。
“饿痨沟来的娃……”金枝泪水黄豆样滚落下来。
孩子还怀在肚里,杨树村就不像是人在的地方了。天要收人,不是直接将人拖走,而是让人受大难,生大病,最直截的办法就是让人冷、让人渴、让人饿。到了极致,自己去见阎王。先是大雪大冻,一月不化。接着是洪涝,整个村子、田野全泡在泥汤里。再后来是干旱,泥巴都冒起了煳味。每一次灾害对庄稼都是致命的。庄稼死,人肯定不得活。村里有人死了,有人投亲靠友去了,有人逃荒要饭去了。没有米,没有肉,多数时间是挖地瓜、剥树皮,一顿分作三顿吃,一口分作三口咽。嚼咽的时候,还尽量让食物在口舌间多停留。开贵熬不住,几次要带着金枝出门找吃,金枝不干,她怀着孩子,无法想象前途,说要死也要死在杨树村。这样开贵就只好候着她。好在有开杏偶尔的救济,他们一家没有饿死。
生孩子难,养孩子更难,这个开贵清楚。孩子临近出生,开贵就将消息捂得死死的,就是开杏也不知道。孩子生下来,外面谁也不知道。开贵有开贵的小主意。这年月,连自己都养不活,要让这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生命活下来,还得动动脑筋。但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金枝说了时,金枝根本就不同意,金枝觉得这肉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葬德呀,开贵!孩子是你的,生得起养不起……”
骂归骂。当金枝饿得眼冒金花、脚酥手软,孩子饿得连哭的声音都弱于耗子时,金枝只好妥协:“只要孩子能活下去,随便你。”
留在身边是死,送出去,或许还会有条生路。开贵清楚,村子里不行的,耗子都饿跑了,鸟雀都饿。人呢,都饿得连走路都要扶墙。开贵来到老鸹崖的寺庙。此前,不断有香客到观音塑面前求官、求子,去地藏菩萨面前求财,去南极老人面前求寿。他们常常会带些钱,带些吃的贡献给菩萨和服侍香火的弟子。开贵没少吃了到那里的免费食物。可开贵背着孩子到了那里,四下里冷冷清清,蛛网纵横,众菩萨在尘埃中冷若冰霜。一个人也没有,哪里还有吃的!他到了城门边。那里是交通要道,走南闯北的人很多,偶尔也会有达官贵人就此经过。这孩子要是能进那样的人家,也算是一件幸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开贵凑近一看,城门洞口有枪弹打穿的洞,有烟火烧过留下的痕,地上还落有星星点点的弹壳和未干的血迹。偶尔有人走来,都是破衣蒙面,行色匆匆。
不远处,三五只饿狼目光泛绿,它们埋伏着,静静等待,喉咙里藏着饥饿,伺机找到下口的机会。开贵毛骨悚然,连忙逃离。
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夜深人静,开贵将孩子送到了乌铁的家门口。开杏是他的妹妹,两兄妹从小相依为命,情深意厚,难以割舍。开贵甚至暗地里想,要是天理能容,他就应该娶开杏为妻。开杏随了乌铁,他内心一百个不情愿,每每想起就痛苦不堪。他一直看不起乌铁,仇恨乌铁。甚至恨不得掐他脖子,剔他的骨,吃他的肉。乌铁上前线,他在默默地祈祷,让乌铁吃枪子,被刀杀,被炮炸,去了就不要回来,连尸骨都不要有一点回来。但上天却不这样安排,乌铁不仅回来,还人不人鬼不鬼的回来,这更让人厌恶。即使乌铁不断地为过往忏悔,但忏悔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改变不了既成事实,改变不了他在开贵心目中的形象。他甚至认为,乌铁这杂种,一定会在他的面前消失,迟早。
开贵现在这一招,可是一举两得的事呐!可是当他得意洋洋回家时,金枝揪住他的衣服不放:“还我的孩子来!还我的骨肉来!你这黑心烂肝的畜生,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女人一天一变,说好的话全不认账,难得侍候。顾全大局,金枝怎么骂他都受了。当开贵将他的作为和意图,小声告诉金枝时,金枝还是不依不饶:
“你看到他们把孩子抱回屋了吗?”
当时他将孩子放在门槛外就走了,比做贼还紧张呐,哪里敢回头去看。
金枝撕打他,又哭又闹。这女人泼,十头牛都拉不开。
其实金枝也闹不了几下。她饿呀,稍一用力,就手软脚汃。金枝喘着气说:“是死是活,我可得看他一眼呀!”
看他一眼?要是到了他们家,金枝这种人,还不一下子就露馅?但不满足金枝的要求,又怕她弄出什么不妥来。
挠挠头发,开贵略施小计,便把送出去的孩子领了回来。
抱着孩子,金枝便不再松手。捧在手心,金枝生怕有风吹来,不小心将他带走。抱在怀里,金枝生怕自己沉重,伤害了他嫩芽一样的手脚。疲惫之极,她睡着了,却又突然惊醒,冷汗淋漓。幻觉似梦非梦,并没有让人开心的情节。
但是到了第二天,她的奶水却突然少了,最后连一滴也挤不出来。奶水少了的原因,是因为她没有吃的。森林和植被干枯,哪会有泉水呢!
开贵将马拉出来,往草料袋里塞进些枯草。人日子不好过,马也遭难,以前它吃嫩草、吃豆料,现在就只能吃枯草了。好在马嚼口好,再粗糙的草叶,它都吃得津津有味,它都能从中汲取自己需要的营养。金枝从水缸深处刮出半瓢水来,马长嘴伸来,吱儿一声,全都吸了进去。
“水留给我喝。人都干死了你还给牲口。”开贵边说,边给马老表备鞍,上嚼口。马老表缩了一下身体,它有些发抖。
开贵爬上马背:“递来。”
金枝知道开贵说的是啥,不吭气,装聋。
开贵瞅了瞅自家这破烂得连乌铁家马厩都不如的草屋,说:“就算是活下了,你要让娃儿像我们一样,过这牲口不如的日子吗?”
“啥意思?”金枝觉得开贵的说法有些怪异。
“你我饿死是小事,这娃儿饿死了,天理难容!”开贵这样一说,金枝只好哭,手软了。饥饿是最厉害咒术,轻易就可制服所有怪人。
开贵骑着马,踢踢踏踏上路了。这马像个中年的男人,走路沉稳,慢条斯理。早年的马可不是这样。它随着乌铁,从来就没有安闲过。那时候年轻,骨头硬,那时候没有挫折,心性高。虽吃过若干的苦,那正好给它的骨子里补钙,正好给它成长的经验。是马,肯定不能过猪的生活。是树,肯定不能只長枝叶。但现在马老表不行了。不是它身体不行,而是心态。未来的路很未知,它不知道在哪里会遇上坎,在哪里会被暴打,在哪里适合于自己倒下。既然未知,就没有必要竭力去奔未知。
四
夜里,苦力如约送来粘泥和柏枝。确信不会再有人来了,乌铁就把门销插上,将油灯调暗。挪到屋后的角落里,将粘泥加水,搓揉,捏泥人。泥人捏好了,是三个害人的鬼。鬼的形象,自然是令人恐怖和厌恶。脸是扭曲的,目光是两粒黑豆,嘴大如火瓢,手舞足蹈。然后他再扎草人,草人也扎好了,毛发参差,手长脚短,肌生寒栗。他就给这些鬼取名字:西尾寿造、多田骏、阿多纳。前两个,是他在台儿庄咬牙切齿要碎尸万段的人,日本人,杀人狂。而后一个,则是金河两岸传说中的恶鬼,是一颗拖着长尾巴的流星,见利忘情,祸害无穷。孩子到来,他不能让这些鬼得势。驱走他们,家里才会百事消停。
“老鹰在天上飞,吃的在地上;大雁在天上飞,心思在地上;饭菜属于饥饿的人,甜蜜属于善良的人……”乌铁一边拿夷刀,砍这些想象中的恶鬼?貀的背,一边念念有词。烧灼通红的石头,往上浇水,灼气升腾。摇晃马铃,金属的响声,使?貀骇怕。完了便将那几个?貀的形象,用草绳捆着,让苦力送出城外,扔在十字路口,用刀砍碎,用火烧毁。乌铁对苦力说,越远越好,越碎越好。你们回家时别走直路,绕着弯走。它们有可能复活,不可让它们进门。乌铁早年在金河边的老家,没少参加这些的咒鬼仪式。原本是必须祭司作法的,但在乌蒙古城,没有祭司,他就自己做。能把?貀咒走,怎么都行。
开杏一直在努力配合着乌铁,看他这像模像样的作法,她有时害怕,有时又暗自想笑。她心存疑忌:行吗?乌铁并不掩饰:相信,就行。不信,则无。
第二天一早,阳光从巷口探头探脑地钻出,开杏的鞋摊摆了出来。开杏正坐在摊位前绱鞋,早晨的阳光,携着些潮湿的气息,落在开杏的头上,她便像是黄金做成的塑像,真是美丽极了。开贵骑着马,啪嗒啪嗒地走进巷来。开贵想,如花似玉的妹妹,勤劳贤惠的妹妹,纯洁无瑕的妹妹,嫁给乌铁这个杂种,好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知是前世作孽,还是老天无眼。
听到马蹄声,乌铁从里屋挪出。乌铁的脸给阳光一照,带着点点金色:
“马老表,你来了!”
马老表被拴在外面的石桩上,听到乌铁叫它,叩了两下蹄子,努力挣了挣缰绳。缰绳太结实,马老表的努力显然没有作用。
“我是送娃儿来还你家的。”开贵说着,将娃儿抱了过来。
“不是说过三天的吗? ”开杏觉得,哥哥不容置辩地把这孩子认为是自己家的,显然十分勉强,她内心并不认同。
“这娃不是省油的灯,金枝的奶都让他咂瘪了。让他再吸就坏掉啦,我们家还要生娃的呀!”开贵说。
开杏并没有动,也没有要伸手的意思。乌铁说:“接着吧,好好养,说不定以后会是个将军呢!说不定是个状元呢!”
吃过奶的孩子,脸色是好看些。开杏接过孩子看看,不知道未来这孩子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你家拣到便宜了,”开贵说,“开杏你免除了十月怀胎之苦,应该高兴才是。笑一笑嘛,又没有哪个借你白米,还你粗糠!我们家金枝,可怜!受十月怀胎之苦不说,最后还弄了个鸡飞蛋打。”
开杏勉强笑笑,但她觉得这笑,估计也不会好看。生活到这样一步,开杏心疼。
“活不下去了,老天在收人。村里的刘货郎,昨天饿断气了,落气时,前胸贴着后背,比个巴掌厚不了多少。”开贵说。开杏知道,哥哥这次说的,一点也不夸张。据说,村里的树皮剥完了,草根挖完了,有人就吃观音土。近半月来,被观音土塞死梗死的,不下十人了。
乌铁听说过,那观音土,其实就是田头的粘泥,细细的,有些滑,兑成清汁,口感还不错。可那是泥土呀,一进肠胃,就不消化。屙不出,当然就得死。
乌铁说:“穷跑厂,饿当兵,当兵饿不死。”
在部队里,打死的多,饿死的少。乌铁试图给舅子指一条生路。可开贵根本就不干。开贵怎么会干呢?当年和日本人打仗了,朱保长在杨树村征兵,开贵为了逃避,亲自砍掉了自己右手的食指,现在想来,还痛感锥心,心有余悸。
“当兵?这年头可是将脑袋拴在裤带上耍的,那子弹不长眼,饿不死也要被打死……我这样子,打不成仗的。”开贵白了乌铁一眼,有些惊慌,他举起没有食指的右手,悲伤地看了看:“你没有死在枪炮下,没有见上阎王爷,不甘心,存心让我替你去死一回咯?”
“金河边的人不畏惧死,死让乌铁激动。”乌铁说,“反正都是死,战死比饿死,就体面得太多啊!”
“宁可饿死,我也不当兵的!”开贵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完就走。
乌铁说:“你把马老表留下吧!”
“留下?我养了这么久,它吃我的,用我的。这马都跟我形影不离啦!”开贵睁大眼睛。
“我这身体,经常要去找孙世医。现在又多出个孩子,万一有个三病两痛,我跑得快些啊!”乌铁在极力争取。
说到可迅速给孩子看病,开贵犹豫了。他怀疑地看着乌铁说:“你这怂样子,能管理好一匹马吗?”
这马伴随乌铁多年,乌铁也管护了它多年。这马是他的亲兄弟,好朋友,这不容置疑。马老表就被开贵拉去,给他驮负重物,拉碾子,耕地,没少为他干活,成为开贵家最重要的劳力。现在要让他轻易就拉回来,怕难。
“不把马老表给我,你就把孩子带回去。”乌铁只好用最后一锏。
開杏也说:“你不是要去逃荒吗?一个骑着马的人,像吗?”
“如果我找不到足够的粮食,金枝就会离开我!”开贵气哼哼地扔下马缰,“逃荒有什么不可以的!村里都去了一大半。”
开贵“噼噼嗒嗒”地走到巷口,突然感到热,胸闷。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看。乌铁的房子位于巷子的中间,从位置上来看,是巷子里最好的。这房子松木搭建,工艺不俗,冬暖夏凉,开贵在心里羡慕了一回,叹了一口气。
开贵走了回来,对乌铁说:“你那东西不行,真可怜!前世做了葬德事了吧?身体不好,得想想办法,不然我这妹妹,简直就是活守寡……不过,看病的事,不要急。我想想办法。那个姓孙的,说是世医,却多是哄鬼。”
“哥,嫂嫂怎么办?”开杏问。
“我逃荒去!要饭去!金枝就让她在家里,她是我的老婆,我不会让她风吹雨淋、受苦受累的!我还要让她给我生一堆娃儿,儿孙满堂是我的梦想……”开贵说得干脆,不害羞,不脸红,仿佛逃荒要饭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要是实在熬不住,就回来啊!”开杏哭了。
饥荒像漫山遍野的野火,不可阻挡地弥漫过来。乌铁此前挣下的一点银子,还有脚残时得到的一点点补助,差不多都用光了。更何况,现在拿着钱也买不到东西。一大堆纸币,买不回一篮子洋芋。好在开杏是个有心人,此前来买鞋的顾客,大多是穷人,常用小米、苦荞什么的来抵,开杏也不嫌弃,不计较,都收下了,有多少算多少。收下就存起来,所以米瓮里多少还有些粮食。
开杏跑到里屋,撮了一碗苦荞麦面,要给开贵。此前,开贵从这里拿走的粮食不少。现在听到开杏空抖了几次篾箩,他对乌铁说:“看来你家的日子也好过不了多少,我们一起去讨口吧,你只要把裤脚挽起,做出十分可怜的样子就行了,别的事由我来完成。得到的东西,五五分成……”
乌铁生气了,脸发青,变长。乌铁说:“我脚没有,可我还有膝盖,还有腰!”
开贵不解。他说:“你一个残疾人,有膝盖有腰也没有用呀!”
乌铁大声说:“我的膝盖不会下跪,我的腰不会折断!腰直得起来,才算个人!”
开贵想说的话到了口边,只好咽了下去。站在巷口,再次看了看乌铁这高大的房子。乌铁精得很,早年在金河那边做生意挣下的钱,不吃不喝,用来在城里买房。杨树村的那个房和这比,牲口窝都不如。土的墙,耗子打了洞,生了若干儿,不久就是一个大家族,仿佛它们才是那房的主人,想窜出就窜出,想躲进就躲进。草的顶,常常遮不住雨,常常顶不住风。风雨突然光临,房子随时都有被掀翻的可能。开贵的草屋,比村里其他人家的,还要老,还要旧,还要破,还要矮。金枝嫁了他后,几次提出要另修两间房,开贵不干。在他看来,修房是件十分麻烦的事,不累断腰是干不成事的。这屋的差距大,原因是人的差距大。就算是开贵在这里挑水卖,或者下乡种粮食卖,一辈子也挣不到这样的大房子。
有了这房,就会有钱用。就是再困难,碗里也少不了盛的。开贵想着,忍不住咕咚地咽了口水。
开贵走后,开杏说:“从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
“你没看哥那样子,要是再把马老表给他,迟早要被他杀吃了……”哥怕是饿鬼缠身了。乌铁心有余悸,往门外连连吐了几泡唾沫。
第二天,开贵汗流浃背地赶来。他走进屋,肩上的麻袋一倒,枝枝叶叶一大堆。原来是中草药。开贵抹了抹汗水,往火塘边一坐,说:“妹夫,为了给你找这些药,我可是走了九十九里路,翻了九十九座山,趟了九十九条河……”
“啥药?”乌铁满脸不解。
“给你治下边那东西的呀!为了让你早生娃!”开贵有点不高兴了。
开贵还真的把这些药送来,乌铁便有些感动。关键时候,这开贵还真是个人。乌铁为自己此前的多虑而后悔,忙挪动身子,费力地给开贵倒了一碗水。
开贵一口喝了,起身去看孩子。孩子还算好,没被饿到,现在睡得扯呼,小鼻子小眼真是耐看。
“看来这孩子交给你们是对的。”开贵放心了,他小心地将孩子抱起来:“快快长大,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
这样的叮嘱有些语重心长。
开杏连忙找出药罐,要给乌铁煮药。开贵摆摆手:“我走后,乌铁你慢慢喝,慢性病,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这药贵重,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不送别人啊,过些天我再送些来。”
开贵房团屋转看了一回,走了。乌铁让开杏先别煮药。作为金河边长大的人,要在世上活下来,不懂点草药是说不走的。他一样一样的翻拣。看看枝,看看叶,看看根,看看茎。
看来看去,还真看不懂。
看不懂的草药是不能吃的,老辈有这规矩。草药从乌铁的手里掉下,他看着门外长起苔痕的石板缝,发呆。
开杏说:“哥,饿了吗?我给你舀粥。”
饿是正常的,不饿才怪。这些日子以来,开贵很少吃饱,实在饿了,就喝点稀粥填填肚子。碗还没有放下,尿就涨了。尿还没有屙掉,肚子又空了。开贵端起碗来,几口喝干,肠胃得到满足,安静了些。
开杏性急,巴不得乌铁立马就行,巴不得她的肚子立马就鼓起来。巴不得立马就抱上自己亲生的孩子。她不顾乌铁反对,急着煮草药。半天过去,草药炖得很透,汤色红里沁黑,说不清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
开杏端了一碗过来。自脚上的疤痕痊愈后,乌铁就很少用药。接在手里,满满的,烫手。他皱了皱眉。
“一口喝下吧,乘热。”开杏说,“你身体调养好了,下年我们自己生一个。”
开杏的脸白里透红。有梦想嘛,想到未来,她兴奋。
乌铁心里是温暖的。开杏照管孩子时,他将药倒回锅里,连忙去看马老表。
马老表留了下来,它开心了。它用脸在乌铁身上蹭,它的眼泪将乌铁衣服蹭湿。它呼哧呼哧地打着响鼻,两只耳朵不断地抖动,尾巴高高举起,不停地摆动,四蹄激动地跺着碎步。过去的日子,坠入的是黑暗的陷阱,不想现在云开日散,居然还有相守的时候。乌铁也哭了,泪水遏止不住地往下落。一个大男人,有痛不会哭,有苦不会哭。有了爱,就不一定了。不是因为人,而是因为一匹马哭,这就令人揪心。
马老表跪下身来,乌铁没有费太大的劲,就跨上了马背。它直起身来,轻启四蹄,便出了门。巷子两边,是高低错落的楼房。木墙发黑,瓦顶枯草索索。出了巷子,便是古城中央,是县里的衙门。这一切对于乌铁来说都非常熟悉,都是该死的脚,让他隔绝于这些很久了。脚没有了,要实现梦想就很难。乌铁暗自庆幸,当年自己没有了脚,眼睛却没有瞎,要是眼睛瞎了,再有脚也没有用。而他最庆幸的是,自己的心还活着,心里仿佛有一苗春芽,静静地卧在泥土的深处,春风一动,地气上升,便潜滋暗长。乌铁让马老表特意在衙门前停了一下。这衙门闭得紧紧的,据说干败日本人以后,内部的纷争又起来了,自己人打自己人。这样想来,乌铁觉得自己算是幸运。如果没有残疾,他就只得上前线,把枪口对着朋友、兄弟,或者邻居,那种感受他无法想象。
古城里人很少,偶尔三两个人,都低着头,缩着肩,快速走开。大多店铺关得紧紧的。走到东门,孙世医的药铺半掩着门,乌铁眼睛一亮,两腿夹了一下马背。马老表快步走过去。
这个孙世医,他有独门子药,好得很,说是祖上给的。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沿五尺道从北方过来后,就一直在这个小城里行医。当年乌铁从台儿庄丢掉两只脚回来,伤口灌脓,皮肉腐败,看到的人都闭眼,摇头,捂着口鼻往后退,以为溃烂必将他废掉。孙世医用草药汤给他清洗了一遍,用个铜板,将早配制好的草药粉,撮了几撮撒在伤口上。据说,当时眼不花耳不聋的人,居然看见浓血被迅速撵出的样子,居然听到肌肉生长的嗞嗞声。五天之后,新肉长出,乌铁伤口慢慢痊愈。
孙世医最看好的还有治不孕不育,几服药喝下去,十有八九都能当爹当妈。
乌铁见开杏对他的态度有了彻底的改变,看到开杏的真心,决定来找孙世医看看。虽然战场上那弹片魔鬼一样凶残,切走了他的两只脚掌,身上也多处受伤。但是他那个东西还在,该动的时候依然会动,不该动的时候,也会动的。他暗地里一直觉得,自己的那个地方没有问题。求医纯属多此一举。但开杏的肚子一直没有鼓胀,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而且很多人都怀疑他那个东西,是不是漏了气血?是不是断了线管?甚至有一天,开贵来他们家,不无骄傲地告诉开杏,你嫂嫂金枝要生了。也不无同情地问乌铁:妹夫,你那东西是不是给日本人咬掉了?还是从娘胎里出来就坏了的?我妹妹嫁你,和嫁根枯树桩有什么两样!羊落虎口,前世做了葬德事,命苦啊!
这些都让人难以面对。每每想起,乌铁只好摇头。
乌铁上前线之前,常常来这里,与孙世医探讨中草药的药性、药理,自己学了不少东西,也没少给孙世医启发。
听到马蹄声,药铺门吱嘎推开。孙世医的半个脑袋伸了出来。他推了一下瓜皮帽,再推了一下眼镜。见是乌铁,忙出来拴马,扶他下来。
“你这抗战英雄,一直都蜗居在家,怎么就来了?”孙世医说。乌铁从战场回来后,身体不舒服,都是孙世医上门看的。
“我是来感谢,要不是您,我这命早没了。”乌铁说,“还以为你不在……最近,常常出门吧?”
孙世医扶他坐下:“到处闹饥荒,肚子瘪的病,比生其他病厉害多了。这久都不敢出门,保命要紧。”
“饿鬼横行。看来,外边比我想象的麻烦……”乌铁叹了口气,看了看孙世医满屋子的草药,“你做的善事多了。”
“互相拉扯嘛!你给我的药方,还真管用,治好了不少人。”孙世医说。
孙世医搂起他的裤管,看了看伤口,愈合还不错,皮肤富有弹性,甚至还长有毛孔了。又看了看他眼珠和舌苔,握手号脉后,孙世医点点头,小声说:
“生娃的事啊,你身體没有问题的,可加强一下,我给你药。主要原因应该是开杏。让她来,我把一下脉,对症下药。”
乌铁说:“我就怀疑。我自己也曾弄了些药给她,她根本就不吃。她一直认为是我的问题。”
孙世医说:“把这药呀,加在这苦荞粉里,不就行了吗?”
乌铁点点头,这孙世医办法就是多。苦荞粉颜色黑乎乎的,味道略苦,往里面加草药的细末,开杏哪会知道。
孙世医低头配药,又是用铜钱度量。乌铁知道,?貀怕金属,毒也怕金属,他问:“你们汉人的世界里,有鬼吗?”
“有啊,应该说,有人的地方都有鬼,有权的地方都有鬼,有利的地方都有鬼。”孙世医说。
乌铁说:“都有些什么鬼?有了鬼怎么办?”
孙世医说:“有刀下鬼、无头鬼、画皮鬼、伤魂鬼、科举鬼、小儿鬼……鬼有百种,一时难以数清。有鬼缠身呐,收拾它呀!我告诉你,收拾鬼的办法很多。最厉害的一种是下油锅。满满的一锅油,猛火烧涨,鬼捉来了,放进去,滋的一声,炸得他骨肉焦枯,魂销魄散,鬼气全无……我懂药,鬼自然害怕,一般他们不敢来。”
孙世医气场好,?貀肯定畏而远之。收拾?貀的辦法,金河边的人不这样,金河边的人对?貀,更多敬畏。更多是哄、送,把?貀弄得越远越好,最好忘记这里,忘记这个人,它不缠身即可。
在这一点上,两地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乌铁想。
上次乌铁送了一次?貀,效果并不见得好。夜里还是感觉有?貀在巷子里来来往往,还是觉得屋里不顺。乌铁回到家里,要再次送?貀,说让开贵也来参加。开杏并不赞同。开杏说开贵最反对这一套了,要乌铁不要多事。如果?貀真的缠到了开贵,只能按照汉人的方法:油炸。
汉人的方法是厉害些,但是这年月,吃的都没有,哪里有来炸?貀的油。搞不好便宜?貀了。
五
晚上,乌铁抱着孩子哄睡,开杏给孩子洗尿布。“咚!”“咚!”门突然被敲响。开杏刚把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就窜了进来。
“你是……”开杏话还没有说完,却发现这人是金枝,“嫂嫂,怎么是你?”
金枝顾不得说话,眼睛饥饿了似的,四下里睃去睃来。乌铁怀里的孩子,仿佛是她看准了的食物,她不由分说,冲过来就抱。动作的急躁让孩子不安,孩子嗯的一声哼了出来。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将衣服拽开,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
孩子好些天没有吃奶,不习惯了,将奶头吐出,头摆开。金枝又将乳头塞过去。孩子大约是有了某种回忆,埋头,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
开杏对金枝很尊重,这个漂亮的女人,最终没有逃脱命运的羁绊,嫁给了开贵。她一方面觉得哥哥幸运,另一方面却又觉得金枝可怜。
孩子努力吮吸了几口,不吸了,手挣脚踢,干脆哭了起来,原因是金枝的奶干了。金枝的奶水原本有一些,后来没有孩子吃,只好挤出扔掉。奶汁和爱一样,没人理会,时间一长,它就干涸,就会消失。金枝抱起孩子,走过来,走过去,轻轻拍背哄着。开杏煮了一碗米粥,两人互相配合,一口一口地喂孩子。油灯下,金枝的脸色憔悴而又幸福。
乌铁说:“你们真像娘儿。”
金枝脸突然紧张。她停了停说:“都苦命嘛,就是娘儿了……唉,看你这样辛苦,我真想把孩子带走。”
开杏说:“可哥哥不让你带,要送回来呀!”
“他现在不见了!”
“他去……逃荒了?”
金枝说:“一个大男人,身强体壮,却去讨口,多丢人呐!他要我去,我不去,我情愿饿死、累死、苦死,也不愿羞死!”
是呀,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哥哥到了讨口要饭的一步,真是丢死人了。开杏真为哥哥难过。
乌铁点点头。一个人的凛然骨气,和性别没有关系。
金枝要走,开杏挽留她:“就在这里吧,看来你和这孩子有缘分,多领他一段时间,对他有好处。”
“就是啊!”乌铁也在挽留。
“住几天也行,不过我还是得很快回去。这几天老鸹崖观音寺里,好多人都去求雨了,钟鼓铙钹响个不停。如果下点雨,今年还可以补种苞谷洋芋……”金枝有点语无伦次。
乌铁又想起了?貀。他说:“这开贵哥,家也不管,是不是给?貀缠身了?”
金枝说:“是饿死鬼抠心了。”
传说中,饿死鬼是?貀中的一种。被饿死鬼抠了心的人,白天饿,晚上饿,春天饿,秋天饿。不仅饿饭,饿色,饿钱,还饿权……饿死鬼见到什么啃什么,见到什么拿什么,实在没有,门枋都要撕掉一块的。饿到极致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乌铁也饿过,但他不知道被饿死鬼抠了心,会是怎样的难熬。
乌铁说:“找个你们当地的祭司,给他咒咒?貀啊!如果实在找不到,我用金河边的方法……”
金枝说:“开贵的病好治,不消那样复杂。”
乌铁一下来了精神,但他还是不相信:“真的?”
想不到,金枝这样说:“真的。只要抓把铜钱,在他眼前晃一下。哪怕睡着的,眼睛就睁了!手都会一下子伸过来!”
毕竟是自己的哥,开杏听不下去。她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各有命,我哥他会好的,会渡过难关的。我知道他的脾气的,他有办法了,就会来接你回去的。”
“他接我回去?接我回去喝西北风啊?接我回去吃干泥巴啊?”金枝对开贵,不仅是失望,而像是绝望了。靠这样的人过日子,是扯着老虎尾巴喊救命——找死。
“没有吃的,我活不了。没有脸,我更活不了。”金枝说出这样的话时,心里突然疼痛。那个脑子和行动总是很怪异的人,为什么会是自己的男人?
又有人落气了。有人用门板抬上,穿过古巷,急匆匆往城外走。纷乱的脚步比冥纸飘得更快。金枝内心一阵慌乱。那个逃荒的人,已经很久不见踪影,在外丢人现眼不说,要是把命都丢在哪个沟坎,或者比人还饥饿的狼嘴里,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开杏家里已经非常不好了,最清的粥里也掺大量切碎的树叶、树皮。喝下去不仅是嘴涩,更多的是心苦。要是连这些东西都没有掺的那一天……她不敢想下去。金枝要走,不过她不是回杨树村等雨种地。她决定去找开贵,有男人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开贵找回来的那一天,她要让他在祖宗的坟前,磕三个响头,打自己的嘴巴,向先人认错,然后好好做活,好好生活。金枝是那样的果断,那样的决绝。
金枝抱着孩子暗自落泪,虽然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对于孩子和自己的未来,谁也无法乐观。开杏也是眼眶发红,于自己而言,是有脚无路,在这个老城,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她受够了,但她却无法动身,金枝可以去找自己的男人,她开杏连这样的由头也没有。乌铁看出了。乌铁小声对开杏说:
“如果想走,你也走吧!要是我的脚还在,我早走啦!”
开杏一言不发,拾起没有纳好的鞋底,咬咬牙,一针一线地做起来。做鞋的人,给了别人好多路,自己却连穿鞋的机会都没有。
乌铁摸了摸马老表的脸,把缰绳递给金枝:“骑上它,你想去哪,就讓它送你去哪。”
马老表将头伸过来,用长长的嘴拱她。
乌铁说:“骑上吧!它都同意了。”
金枝朝乌铁弯腰,双手合十,作了个揖:“乌铁老表,想不到你还懂得女人的心。”
乌铁笑说:“马老表更懂些。”
果然,马老表扑闪了两下耳朵,矮下身来。金枝跨上马背,朝开杏伸手:
“递来。”
“都拴在马鞍子后面了。”开杏说。
金枝摸了摸,一袋不小的荞麦面,捆得十分结实,如果是一个人,至少能吃上三天。
金枝说:“我说的是孩子。”
“你这种样子,是想要带走他?行吗?”开杏觉得意外,将孩子往怀里收了收。
金枝说:“不是,就抱抱,求你,真的就抱抱。”
乌铁说:“给她吧!”
金枝将孩子抱在怀里,解开衣服,让孩子咂奶。孩子咂了两口,便不再张口,只是将小脸往金枝热乎乎的胸上凑。
金枝叹了一口气:“儿呐,不吃啊?你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保命重要啊,不管走到哪,不能冷,也不能饿。”乌铁难受,用手去捂脸。
开杏也说:“如果找不到,你就回来,要死我们一起死……”
金枝哪听得这句话,哭得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
乌铁努力让自己高一些,以便和马老表的距离近一点。马老表低下头,将长长的脸在他身上蹭。
“让它和我走,你放心吗?”金枝问。
乌铁说:“人有人的勇气,马也是。在需要它的时候,它应该竭尽全力。如果你找到了能活下来的地方,就让它回来。”
“如果找到了,我们就一起回来。如果找不到,我就让马老表先回来。”金枝将孩子递还开杏,整理了一下衣服,收紧马缰。
蹄声紧凑,马老表隐没在小巷的远处。
六
金枝去哪,情况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可开贵突然回来了。当开贵知道金枝是去找他时,一脸的暴怒:“你们傻呀!让一个女人去找自己的男人!丢人现眼不说,落进男人窝里就麻烦了。”开贵对金枝能否活下来,一点也不担忧。担忧的是金枝一旦发生什么,将是他开贵作为男人的耻辱。出门的经验告诉他,一个女人在外,比一个男人生存下来的方式要难得多,凭金枝那张好看的脸,那张会说话的嘴,那个不缺点子的脑袋,她会活得比在杨树村更好些。当初他叫金枝和他一起逃荒,是有他的道理的。当时金枝脑子不开窍,现在她居然无师自通了。
发火归发火。怒气未消,开贵就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和孩子逗乐。孩子已经有了眼神,会笑了,会和人发生互动了。这时候的孩子最让人喜爱。
“你还是找找嫂子吧,一个女人在外……”开杏根本就不放心。
开贵说:“别操心,她只要出门,肯定不会饿肚子。”
现在,每隔一段时间,开贵都要给乌铁送来草药。那些草药,都是药铺里没有的,都是乌铁此前所没有见过的。当乌铁从中拾出一两根来,询问他名称、药效时,开贵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又不是郎中,有必要向你解释得清清楚楚吗?吃就是了,别让帮助你的人心烦啊!”
乌铁连忙认错。
而这段时间,开贵拿来的药,都是石碓舂成的粉末。乌铁看不清药草的本质,更不便再问。
“这样方便吃,用酒或者开水,一口就吞下了。”开贵举了举手说,“为舂细它,我掌心里都起水泡了,红,还肿呢。”
现在,开贵又将草药送来。这次他让乌铁外洗:“煮成浓汤,每天晚上洗一次,特别是房事前。”
“妹夫,一个月后保证你金枪不倒。”开贵笑。
乌铁不好意思了,让舅子都关心到他私密的具体部位和他的私生活,他真是不安。他连忙说:“这久好多了,估计今年可以怀上。”
开贵不再说话,坐在火塘边,等着开杏给他舀粥。虽然一把米加一大锅水,水里又放这样那样的树根、树叶或者树皮,米在水里能数清颗粒的数量,可毕竟可以下咽。喝下去,胃就会好过得多。开贵并不计较,接过来,嘴不离开,一口喝光。
用舌头卷了卷牙缝里的残渣,开贵抹抹嘴说:“村子里好多都出去逃荒了……”
乌铁说:“其实,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在这里挑水卖。挣多少算多少,先让自己活下去。”
“哥哥,气饱力壮的,你还去……脸上讥虱子都在爬了。”开杏说,“你回杨树村看看,搞不好嫂嫂已经回家了。把她接来,我们吃啥,你们就吃啥。我们活,你们活,我们死,你们死……”
“我回去过啦!家里冷火清烟,哪有人住的样子!”
“现在要人了?你怎么不管她?你让她伤心了?”开杏问。
开贵说:“我怎么不管?每次有人给菜团子,我不吃,全都送回去给她……”
“那咋不在了?咋办啊?”开杏问。
开贵说:“我找她啊,我一边逃荒,一边在找她的下落。我发誓,找到天边也要把她找回来。好不容易讨到个老婆,好不容易生娃……”开贵伸手捂了一下口:“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没有老婆,我真的无法活。”
开贵朝马厩里看了看,那里空空无有。
他说:“马呢?”
“跑了。”乌铁突然脸热。
“跑了?怎么跑的?”开贵有些疑惑,也有些失望。这年头,是怎么啦!他暗地想,如果马在,哪天真饿得要死,还可以杀马熬汤呢!可现在马不在了。开贵站起来。他看了看乌铁这屋子,又高又大,妹妹住在这里,不用种地,做些小本生意,饿不死,还真是好。
原来只是说说,可开贵还真的去讨口了。他爬过高山,走过深谷,趟过小河,乌蒙山的村村寨寨他都走了个遍。这段时间以来,他被狗咬过,被狼逼过,从崖上跌下过,在水里逃生过。可收效甚微,除了偷到一把砍刀,得到的更多是难以启齿的羞辱。一次他敲开了一个老太婆的门,那老太婆给了他一碗水,却对他说:“年轻人,我这把年纪了,都还在做活,你就这样了,懒不是办法,一勤天下无难事呀!”他差点没将喝进口里的水吐出。另一次,是一个和他差不多的男人,那男人一脸凶相:“兄弟,我也才讨回来呢!你是坟头上掘墓?”开贵吓得赶快离开。他一边跑,一边小声说:“我找我的婆娘啊!没准哪天你们也会失去老婆的……”
受到的屈辱多了,开贵便无所谓。只要能找到吃喝,只要天黑能有个草堆可钻,醒来能爬起来,就够了。在性命受到威胁时,脸皮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良心也是。但当他连脸都不要、四处奔波时,命运并没有什么改变。
眼前的孩子,脸上的菜色褪去,阳光一照,泛起红晕。开贵抱着孩子在屋里转来去。他一会儿看看窗,一会儿抚抚门,木质的材料比竹篱笆就强多了。他笑,孩子就看着他笑。他装作生气的样子,瘪着嘴,孩子就哭起来。孩子的喜怒哀乐,孩子的命运,都和自己密不可分。他的责任感觉强烈了起来。突然,他看到墙角堆了一大堆草药。凑近一琢磨,都是他一直以来送给乌铁的那些。
乌铁并没有吃。开贵心里一惊。
让开贵更为吃惊的是,开杏突然蹲下,剧烈呕吐。动作的夸张,仿佛要将整个心肝肚肺全都吐出来。
开贵问:“是吃错东西了吗?”
这等于白问,眼下的日子,吃的也就锅里的那一点点,哪还有错的东西来吃。
开杏抹抹泪花,刚站起来,却又想吐,赶紧蹲了下去,又是一阵干呕。翻江倒海,满嘴苦腥,却一样也吐不出。妹妹这样子,让开贵若有所思。
“你是怀……”开贵捂口,连忙噤声。他将开杏叫到里屋,小声问她:“妹妹,是不是杂种又欺负你了?”不等开杏说话,他又说:“乌铁这杂种太坏了,他不会给你好日子的,他那屌样,也给不了。你是我的妹,是我的痛,我们俩一起长大,我愿意看到你生活过得顺畅的样子。”
开杏突然奇怪,向来不会往深处想的哥哥,向来也不太喜欢表达的哥哥,怎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她说:“哥哥,我现在就生活得很顺畅呀,我不奢求荣华富贵,不奢求盆满钵溢,只求观音显灵,我和他有个娃儿,家庭就美满了……”
开贵知道妹妹和自己想不到一起了,永远。他勉强笑笑,将孩子往开杏怀里一塞:
“观音不是早显灵了吗?我有事,我得走了。”
马老表回来了,马老表居然回来了。它空着背,噼噼嗒嗒地跨进门槛时,开杏愣住了。她无力地抓住马缰,不知道如何是好。乌铁将它拉进厩里,给它倒了一碗豆面。人都很久没有吃上的东西,让马老表精神振奋。它大口吃着,却全身哆嗦。马老表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谁也不清楚。乌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的脸,它的耳朵,它不断移动的四条腿。
开贵又来了。开贵偷偷看了看开杏肚子,居然看不出隆起的样子,他摇了摇头。他朝开杏伸过拳头:“长这么大,哥哥还从没有给过你像样的东西,这个,你戴着。”
开贵紧攥的拳头松开,是个香囊。开杏接过嗅了嗅,那香味好怪,让人迷醉,但她突然想呕。
开杏捏了捏脖子,让肠胃平静下来。擦擦泪花,她将香囊还给开贵:“你还是给嫂子吧,你对她好,家才旺。”
开贵不由分说,给开杏挂在脖子上:“送你的,自家兄妹啊,就不要找话说……我们的家事,不要让乌铁知道啊!”
有谷草的香味直冲鼻子。开贵转到后院,高高大大的马老表,站在厩里,不慌不忙地嚼着谷草。墙脚,还有些咒?貀用的柏枝、火纸什么的。看来,乌铁背着他,干了不少事,而且还瞒得死格格的。
开杏小声说:“乌铁这久也没少为你操心,说你身上?貀气重,要给你咒?貀……”
“咒?貀?在我身上咒?貀?还晓不得谁身上有?貀?谁才是?貀呢!”开贵咬了咬牙,像在下什么决心,“开杏,给我一点吃的,我太饿了,像?貀在抠心……”
开贵埋头喝粥。比清水浓稠不了多少的粥,在喉管里流淌太快,以至于响声很大。也因为烫,开贵面目狡猾狰狞,让人骇怕。
金河边人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开贵的样子,让乌铁警觉。直觉告诉他,开贵身上又附了什么?貀了,或者潜伏在他身上已久的?貀,又在动手动脚了。
七
“咚!”“咚!”“咚!”木门被人敲响。声音低沉,却如骤雨落地。开杏十分紧张,手抖,背凉,她看着乌铁,不敢开门:
“是不是?貀哟!”
乌铁说:“开吧,不管他是人是?貀,是祸躲不脱,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乌铁的冷静给开杏壮了胆。开杏放下孩子,拉开门闩。很意外,不是?貀,是人,是孙世医。孙世医亲自上门,是很久没有的事了。
孙世医轻轻将门合上,插稳木闩。他往木凳上一坐,取下瓜皮帽,擦了擦汗。再取下眼镜,哈口气,擦了擦灰尘:“今天晌午过后,县衙门来人接我,说是要给安团长开两服中药。安团長的腰上有枪伤,天一阴,老疼。明天又要出征。安团长位高权大,不去不行的。我刚给他把脉,士兵押着一个乡下人进来。原来是个逃荒躲难的,见到士兵就跑。士兵判断,肯定有问题,便猛追不舍。他跑不动了,就让士兵捉了回来。可这家伙神秘兮兮,不断哀求说别让他去扛枪,他是残疾人。他想立功赎罪,有重要情况举报。见我在,他说话吞吞吐吐。我只好借故回避。这个人我有些面熟。意外的是,我在屏风后面,听到那人告密的对象,是你!”
“我?”乌铁一头雾水。
孙世医说:“安团长并不相信他。安团长说,你怕是疯掉了,这个乌铁,是上过台儿庄前线的人,打过日本人的汉子,人家把腿丢掉,把命都差点搭上了。你告他什么呀?安团长要撵他走,不想他在跨门槛的时候,说出了一句吓人的话……”
乌铁有些惊讶:“他说什么了?”
“那人说你私通共匪。说年前你用马,送一个共匪过了金河。说得有鼻子有眼睛。马是什么颜色,你当时的脸色、动作,天气怎么样,都讲得清清楚楚。他那口若懸河的样子,像是在茶铺里说评书。”
乌铁给吓了一跳。
孙世医说:“那人看到安团长不吭气,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说如果说谎,他就是牛日马下的。说如果说错,就砍他的手,不,把脚砍掉,像乌铁那样难看。”
开杏哭了:“这个人,怎么这样歹毒!”
孙世医说:“安团长这人不愧是当官的。他很理智,问那人是想干啥,那人说他饿昏了,就想天天有饭吃。安团长让人给他端来一盆猪油焖饭。要他吃完了慢慢说。我趁机说要回家配药,赶紧从侧门跑出来……”
这个姓安的,当时是和乌铁一起上前线的。只不过乌铁丢了脚回来,而姓安的是戴着官帽回来的。人呐,就是这样的不一样,从相同的地方出发,结局常常千差万别。乌铁回想起另外一个人——金枝的哥哥胡笙,那是个乡村教书先生。多识了几个字,读了些当局的禁书,思想和其他人不一样,老激动,老想说话,老想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事来。但他命运坎坷。他的未婚妻子开杏,被自己抢来,生米煮成了熟饭。后来,乌铁和他一起去了台儿庄,乌铁丢了双脚,他却无影无踪。原以为命给丢了,不料却突然回来,还暗地里加入了共产党。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当局到处追捕。胡笙走投无路,眼看就要羊落虎口。看在是自己作孽、又是生死战友的份上,乌铁将他悄悄送走。本以为天衣无缝,不想现在居然有人告密……当年那事儿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有人翻陈年老账,乌铁觉得脊背发凉,老感觉到暗地里有无数人在盯着自己,有刀手在伺机动手。这种事要是真弄出来,不仅自己掉脑袋,恐怕还要株连很多人。
哈,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死过一回的人,显得很镇定。乌铁摆摆手:“不要相信他,无中生有的事,我会和安团长说清楚的。”
开杏生火煨水:“他是想干啥呀?”
孙世医说:“估计是看上你家的房子了。”
“房子?这有什么好看的?”乌铁举头看了一眼自家的房,满眼疑惑。
“那人对你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说,要安团长把你处理后,把房子给他,把马给他,还有一把镀金的夷刀……”孙世医接过开杏端来的水,刚要喝,突然嗅到了什么,抽了抽鼻子。
郎中的嗅觉是敏感的。孙世医知道是开杏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他伸出手来:
“把香囊给我。”
“什么……什么香囊?”开杏有些犹豫。
“你身上的,有香味的东西。”孙世医非常肯定。
开杏摸摸索索地从衣领深处拽出香囊,递给孙世医。孙世医拿在手里看了看:
“妹子,这个,你不能戴。”
“为啥?开杏不解。”
孙世医说:“这里面有很大成分的麝香。”
开杏睁大眼睛:“麝香!麝香不是很名贵的东西吗?”
开杏刚戴上这个时,乌铁就嗅到了。这味很复杂,乌铁吃不准是啥东西。他问开杏时,开杏却支支吾吾,东拉西扯,并不作答,他也就不好再追究。麝香食之不畏毒蛇,但麝香可致草枯木死。带有麝香的人,穿过果园,果子落地;戴在身上,女性不能怀孕,怀上也会流产的。
孙世医说:“妹子,不能戴的,这东西绝嗣。”
开杏急了。她干呕了两下:“这……”
“这香囊是我药房里的。”孙世医翻看着香囊,肯定地说,“不久前,一个乡下人,来我药铺里,就问这个。这药非同寻常。任何用药,我都得望闻问切,才能配方。那人和我套近乎,先是给我买。我问他买去干什么,我好给他配方和用量。他支支吾吾,不说。问急了,他干脆说,你开药房,我买你卖,又不少你钱。那人怒目丧脸,我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干脆不理。可这家伙趁我到后院解溲,居然偷走了麝香和香囊。你看,这香囊上,还印有我家药铺的名号。不过还好,他不懂用药,在里面又加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试图混淆,让人看不清认不明。这样,倒将麝香的药效果降低了。”
开杏摁住胸口,松了一口气。
“这个人,就是今天到安团长那里,告密你的人!盘点一下左邻右舍,谁和你们有仇?苦大仇深、誓不两立的那种?”
乌铁说:“世医,你越说,我就越糊涂了!”
孙世医放下空碗,擦了擦嘴说:“举报你的这个人,举手揩汗时,我看到了,右手没有食指。”
“啊!”开杏吓了一跳,“是我……”
乌铁摆摆手,不让开杏往下说。他让孙世医跟他进了里屋,摸摸索索翻开一大堆草药。孙世医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抓起那些草药。他看了看,嗅了嗅,又用手捻了捻,找出了其中一些说:
“这是七叶一枝花,这是苦参,这是猪胆,这是蚯蚓,这是满天星、五倍子……”
孙世医说的这些药,长久以来治愈了不少人的疾病,都是民间的宝贝。但配方一旦调整,便是杀精的猛药。在金河两岸,要是不想让牲口繁殖,就择其一二,用来煮汤灌下,或者擦在它的生殖部位上,就可达到目的。现在多种药一起下,而且配量不小,其厉害程度,不言而喻。
若是英雄,即使落在仇人手上,死也瞑目;若是老虎,即使中了猎人圈套,死也瞑目;若是羊子,即使被狼吃,死也瞑目。命中注定,无可逃避,那就坦然接受。这些都是金河两岸人的生存原则。可孙世医说的这人,不是仇人,不是猎人,也不是恶狼,可他的内心,比这些以杀生为乐的人和噬人为生的动物,有过之而无不及。
乌铁毫毛倒立,冷汗直冒。他连连往门外吐了几口唾沫:是撞?貀了,撞上恶鬼了……
此非久留之地。孙世医要乌铁快走,越早越好,越远越好,越隐蔽越好。他从怀窝里掏出一个鼓鼓的布袋,递给他:“我没有啥给你,这袋干炒面,是真正的肠子药,肚子填饱了,肠子才不会生病。肠子不生病,才啥都能面对。”
“你们家的木柜早空了……”乌铁推辞。
孙世医生气了,低声怒喝道:“收下!这又不是毒药!也非麝香!你听我的话,这是上好的药!”
乌铁只好接过,带有体温、散发香味的布袋,重若千斤,灼得他心口疼痛,泪往上涌。孙世医将门轻轻隙开,压了压瓜皮帽顶,推了推眼镜,往外探了探头,确信外面没人,才蹑手蹑脚出门。跨出门槛,孙世医又回过头来:“我再去给安团长把把脉,先前给他药,还没有配完,明天一早,他就要打仗去了。一个时辰之内,你必须得走啊!我只能给你拖这点时间……”
“这香囊再戴要出大事,我拿走了!”孙世医对开杏说完,像只猫,缩了缩身,往门外一跃。他脚动得飞快,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孙世医走了。开杏抱起孩子就要出门。
乌铁说:“你要去哪里?”
开杏说:“这个孽种,他从哪里来,我就扔到哪里去!”
乌铁阻拦他:“这是个懵虫虫啊,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把他养着,几年以后,他就会照管自己了。扔在街头,狼啃狗扯,或者饿死了,阎王爷都不饶我们。给别人领去,又恐会教坏。”
开杏有着无边的委屈。她将睡着的孩子放到里屋的床上,回头说:“当时就是你让留下来的,多了若干的烦恼……”
乌铁开始喂马。他把孙世医送的炒面,加水搅拌均匀,全装进马老表的草料袋。马老表摇着尾巴、大口吞咽的时候,乌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琢磨从哪里出城,从哪个渡口泅过金河,从哪条路可抵达老家。开杏却哭得不像个人。乌铁的话,开杏算是听进去了,从未有过的悲伤和复杂心情,像两把锥子,在她的心里戳来戳去。
“我现在不得不走。到了那边,找到安身之地,我再来接你。乌铁抽出夷刀,试试锋芒,递给开杏:如果没有吃的,你拿去换。上次我请孙世医询过价,眼下还可以换两升荞麦。如果有人犯你,用这个自卫,也是不错的。”乌铁说。
开杏咬咬牙说:“哪个敢来!我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开杏的成熟和勇敢,已经很像自己的婆娘了,这让乌铁满意。乌铁点点头。乌铁又说:“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还是不要硬拼,能走就走。对面韩大爷家的后院,有个暗洞,可以直通城外……”
呕了两口,开杏突然说:“乌铁,我……我好像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乌铁不明就里,他满眼疑惑。
“我们有孩子了。”开杏一脸羞涩,“孙世医都看出来了,你傻呀!”
“我们有孩子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乌铁满眶含泪,将开杏小心搂住。这个外柔内刚的开杏,这个此前一直把他当作外人的开杏,终于在与他从未消停的磨砺中,误会渐消。开杏终于与他乌铁,有了骨与肉的粘连,有了心与心的相依,有了将日子继续过下去的理由。
乌铁突然说:“你管好自己的身体,不能饿,不能冷,更不能生气了。你好好等着我,过几天我就回来。”
开杏十分意外:“你回来?你不是要接我们走的吗?”
“我相信开贵哥是真病了,是恶鬼缠身了。这?貀估计是藏得最紧的,只有动用大祭司功力非凡的法咒,才能将?貀驱走。我们是一家人,不能看着不管呀!我过金河去,请位法术最大的祭司来,给他消灾,给他咒咒?貀。咒得越紧越好,咒得越凶越好。再不,就配上汉人的油锅,盛满满的一锅油,烧得涨辣辣的,炸他个骨肉分离,魂飞魄散……”乌铁说。
金河两岸的诅咒有很多种,很厉害。据说有的咒,可以让对方遭枪子、落崖、溺水、大病不起,或者孤寡一生。开杏全身哆嗦,她不知道,是哪一个结没有打开,致使事情发展到这样一步。他也不知道,乌铁精心准备的这一咒,会厉害到哪一步。
乌铁说:“花开在枝上,毒却藏在根里……山鬼喜欢牛羊,汉鬼喜欢金银,饿死鬼需要米饭。找準病因,就好办了。请祭司念过咒,很快他就会清醒的。那时候,?貀不再附体了,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了。”
乌铁补充说:“我先给他弄一袋粮食,如果他来,你给他,先让他别饿狠了。丧失理智的?貀,是最恶的鬼……”
这根本就不是恶咒的方式。开杏不知是喜还是忧:“你不用恶咒了?”
“恶咒只会害人害己,善良才是最大的法力。我这次去请的祭司,又不是对付日本人,也不是对付阿多纳。我们不念恶咒,不整亲人,祈福才是根本。这样,我们的娃儿才会更好……”
“可是,安团长会轻易放饶你吗?”开杏更担忧的还是这个。
“我们先躲过今天。安团长很快就外出打仗了,他一时顾不了我这个小人物的。只要缠哥哥的?貀离开了,他会和安团长解释清楚——这是一个误会,他之前是?貀摸着脑壳了,胡乱说话也情有可原。”
开杏说:“知道了,安团长以前也和你一起在过前线。”
乌铁轻轻抚摸着开杏的肚皮,似乎想感觉里面的踹动,却又突然有些不安。他回头往门外吐了几口唾沫,大声念道:“恶鬼?貀啊!别站着不走,免得胯子抖;别回头张望,不然脖子僵;别见利忘义,免得遭天收……”
里屋的孩子突然“哇”的大哭。开杏连忙将他抱出门来。天空一缕阳光,破开了云层,将挑水巷照得一片金色。? ? ? ?■责任编辑? 包倬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