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狼,我们是狼群,我们本来生活在蒙古草原上,我们是在那个黑得看不见星星的夜晚,一时狼血沸腾,冲动地越过人类设置的边境线,来到这片草原上的。
人经常说红颜祸水,其实对于我们狼来说也是一样。英雄难过美狼关啊,我们都被小美狼迷住了。在那个夜晚之前,在越过边境线上积雪覆盖的防火道之前,我和二十多位狼子汉已经跟在小美狼的身后,一路打斗着奔跑了三天三夜了,挂在我们健壮的胸肌前那厚重的冰凌可以作证。我是在杭爱山麓的雪原上遇见小美狼的。还没见到她的身影,我已经嗅到了寒冷空气中那让狼痴迷的气息,这气息刺激得我胯下的宝贝发起热来,热得我火烧火燎的,就是蹲坐在寒冷的雪地上也无济于事。我循着气味飞跑起来,跑上一处高岗,我看见她了,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一处高岗上,主宰万物的神灵啊,那是我看见过的最美的女神。尖尖的嘴巴,好看的脖子,挺拔健美的四肢,丰满性感的屁股,拽地的大尾巴,浑身的灰毛水一样漾动发亮。正在我看得目瞪口呆垂涎三尺的时候,我那春心萌动的女神猛然昂起头,迎着寒风发出长长的呼唤,声音哀怨缠绵悲切,让天地改色,日月动容。只这一声,让我筋酥骨软,让我明白了她就是我今生的伴侣,我仰天长啸来表达心中的爱恋,长嗥声在这山谷中如引发了雪崩,隆隆作响,经久不散,此起彼伏——这绝对不是人类文学中那所谓夸张的修辞手法,这是真的,因为这嗥叫声出自二十多只健壮的公狼。
一双双燃烧着爱情和妒忌火焰的眼睛在高高的山岗上、在冰封的河岸上、在萧瑟的柳树丛中闪现。听声音,我都认识他们,平日里我们一起为食物而拼搏,我们是合作伙伴,我们发扬团队精神一起去猎杀美味的黄羊和人类那些牛马羊,而今天,在爱情面前,我们是彼此毫不留情的对手。我浑身热血沸腾,充满了力量。是狼,就要拼搏,为了猎物拼搏,让我们在过去那漫长的岁月里称霸草原,为了爱情拼搏,就是要让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基因延续种族的繁衍。
看到一群公狼围着自己意乱情迷,争风吃醋,小美狼骄傲地一转身,箭一般冲下山岗,跑向远方苍茫的雪原。我们这些早已摩拳擦掌的狼子汉们如同听到了发令枪响的运动员,立刻紧紧追了上去,在山岗上卷起一团飞扬的雪雾。
这是一场竞赛,只有在这激烈的角逐中领先的公狼才能成为小美狼的如意夫君,一起共沐爱河,繁衍后代,这就是我们狼族的爱情法则。我们一边穷追不舍,一边彼此呲牙咧嘴,发出威胁的吼声,几只体弱的公狼面对我们的警告退缩了,余下的公狼都毫不相让,疯狂的战斗不可避免地开始了,雪原上到处是狼凄厉的叫声和撕咬声。我以一敌三,接连打败了两只年轻体壮的公狼,我对自己充满信心,与其他公狼相比,我一定是最强壮的,更主要的是我是一只有经验的成年公狼,每一场惊心动魄的撕咬打斗都是一次重新洗牌的过程,决定了在追逐队列中的顺序,战败的公狼愿赌服输,自动排在后面,而我的位置迅速提升,这一场毫不停歇的追逐和打斗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一直到边境线上小美狼才停了下来。
边境线,这是人类的发明,他们就那样把草原分割开来,由不同的人说了算。那情景大致就像我们公狼在自己的领地边缘尿上几泡尿一样吧。这个时候我已经排在了追逐队伍的最前列,是这群公狼里名副其实的头狼了,回头看看,已经有一半的公狼不见了踪影,在这漫长的追逐和争斗中被淘汰出局了。
边境线上的夜晚出奇地寂静,我惊讶地发现平日里足有三四狼高的铁丝网被剪开了一处十几狼长得豁口,这一定是人类那些贪得无厌的越境走私的家伙们干的。
小美狼站在豁口处,好奇地往那边张望。我停下脚步,对我的心上人发出警告,亲,不能过去,千万不能过去!在那边,我们狼早就已经被人类赶尽杀绝了,我的爷爷的爷爷丢了一条腿,勉强逃到这漠北草原上来,才有了我。我的警告得到身后几只成年公狼的赞同,在小美狼面前,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对生存的威胁,我们都是狼,紧跟在我身后的花斑狼说,是啊,不能过去,那边的人太凶残了,我的家族就是在那边被杀光了,只剩下我太爷逃命了。另一只细腰狼说,是啊是啊,据说那边的羊都不怕狼,领头的叫什么喜羊羊,每回都把灰太狼折磨得落荒而逃。细腰狼的劝说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我们群情激愤了,我说,闭嘴!那都是人瞎编的,那些两条腿的家伙最擅长的就是颠倒黑白讲故事,狼就是狼,羊永远是羊。我这样说,不是否定先前的观点,我们斗不过人,所以我说我们不能过去,但我们不能失去做狼的尊严,我们狼虽然不会无往不胜——我的叔叔青背狼就是被一匹性情暴烈的儿马踢碎了下颌骨后活活饿死的——但也不能沦落到被羊戏弄的境地。在我们争论不休的时候,一只声音洪亮的青壮狼说话了,他说,没什么可怕的,我听说在国境线那边我们已经被列为保护动物了,我们放心过去吧,快看,这里还有一群黄羊的蹄印呢,还犹豫什么?我狠狠地瞪着青壮狼,我身上还在滴血的伤口就是这个楞头青给我留下的,后生可畏,年轻就是好啊,勇往直前,无所畏惧,我只是仗着经验丰富,才在与他的搏斗中勉强占了上风。可我看得出来,他一直心里不服气,时刻觊觎我的位置,我正想警告青壮狼几句,小美狼已经果断地站起了身,骄傲地回头望了我们一眼,一溜烟越过了边境线,我们立刻停止了争论,争先恐后跟着她冲了过去,爱情冲昏了我们的头脑,对爱情的渴望让我们看淡了生死,无所顾忌。残留的一点理性让我在国境线的水泥桩旁边撒上一泡尿,留下一个记号。
二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黑得看不见套马杆的夜晚,给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牧人带来了激动不已的话题。
当微茫的天光照亮了草原的时候,牧民图力格尔早早地起来了。他惊讶地发现,年过八十的老父亲那顺比他起得还早,老人瘪瘪的嘴巴里叼着精致的玛瑙水烟袋,已经失明的双眼微闭着,侧着头似乎在认真地倾听水烟袋咕咕噜噜的响声。图力格尔给父亲请安,父亲入定一般没有反应,只有托着水烟袋的枯瘦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一脸激动的神色。
图力格尔惊讶地问,阿爸,你怎么了?
老那顺慢慢放下水烟袋,抬起头面朝北方,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一般激动地说,昨天夜里,有一群成吉思汗的猎犬回到了草原上。
图力格尔以为父亲又要讲陈年旧事,笑了笑转身走了。
图力格尔没有听明白他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却听见了。在狼族里,我是有着极强的感知能力的,天神啊,老那顺竟然还活着,长生天作证,我这样说绝不是盼望着他死掉,虽然我早就听我的祖辈们讲过,那顺杀死了两百多只我们的同胞,在那个年代是闻名草原的“打狼模范”,但如果据此你们就觉得我对他恨之入骨,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狼族历来尊重强者,尊重对方的生存法则。同样,作为当时草原上出名的打狼能手,那顺也尊重那些擅于逃避猎杀的狼,这里也包括我的爷爷,那顺总是向牧人们津津乐道地讲述我爷爷的故事,赞叹我爷爷的机智勇敢,还送给我爷爷一个很霸气的绰号叫“快腿狼王”,是的,那时候,年轻的那顺骑着苏木里快如风的海骝马也没能追上他,我爷爷一次次机智地识破了那顺的圈套和陷阱,成功地躲开了围猎、狼夹、炸子等等各种各样的猎杀,让打狼能手一次次无功而返,最终我爷爷保持了快腿狼王的尊严。他在年迈之时离开了这里,一路向北慢慢跑向草原深处,那时候,他已经老得连两岁小羊的肉都咬不动了,最终他老死在克鲁伦河岸边的柳树丛里。
啊,那顺,老英雄别来无恙啊。虽然你已经成了满脸沟壑纵横,须发飘白的老者,虽然你的一双老眼已经被严重的眼疾夺走了光明,我还是能感觉到你身上那咄咄逼狼的气场。在那一刻,我激动了,我禁不住仰天长啸,这祖辈的草原啊,我回来了,我们回来了。老那顺似乎听到了,他一脸激动和喜悦的神色。这是人类所说的惺惺相惜吗?长生天夺走了他的光明,似乎给了他更加敏锐的听力,他一定是听到了,听到了我忘情的呼唤,他知道我们回到这阔别已久的草原上来了。
这真是一个激动狼心的夜晚!星光璀璨,草原辽阔,我回到了祖辈的草原上,在这祖辈的草原上我收获了爱情,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头狼,小美狼的芳心被我彻底征服了。几天几夜的奔跑,让小美狼筋疲力尽,娇喘吁吁的,而我却越来越有力量。小美狼终于被我征服了,她眯着眼睛,在我面前的雪地上打滚撒娇,露出好看的肚皮,她的气息让我迷醉,我按捺不住冲上去,我们一起在草原上追逐嬉戏。名花有主,大局已定,其余的公狼马上停止了打斗,他们排成一列,引吭高歌为我们祝福庆贺。我和小美狼一起离开狼群,来到一处背风灌木丛中,这里是我们的洞房,我们很快就缠绕在一起,尽享雌雄之乐鱼水之欢。
图力格尔是听到我们的仰天长啸后才忽然间明白了父亲那顺那句话的含义,那悠长的嗥叫声像是一曲苍凉的蒙古长调。图力格尔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我们的叫声了,在他童年的时候,他可是在蒙古包的羊皮被子里听着草原上此起彼伏的狼叫声入眠的。图力格尔激动不已,他骑上马去找自己的好朋友牧仁,他们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
牧仁家的牧点距离边境线较远,他没有听到我们的叫声。听了图力格尔的讲述,牧仁一蹦老高,掏出手机就给在旗电视台工作的哥哥打电话,他的哥哥青格勒正在旗电视台门前准备出发,他刚刚得到一条新闻线索,说有一大群黄羊不知怎么越过了边境线的铁丝网,来到了这片草原上,这可是难得的好新闻啊,如今的草原,除了牛羊,各种野生动物都已经看不见踪迹了,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一群黄羊子,这不正是各级领导大力加强草原生态建设,退牧还草的成绩吗?青格勒一边检查着装到越野车上的摄像设备,一边已经开始构思这篇新闻报道的题目、内容细节和重大意义了,这一定会是一篇让领导高兴的新闻稿,没准领导会为此提拔自己呢,想到这些,青格勒几乎要笑出声来了。正是在这个时候,弟弟牧仁的电话打进来了,牧仁说,哥,你不是告诉我注意给你收集新闻线索吗,草原上有狼了,狼群回来了。青格勒举着电话愣了一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追问,你确定?牧仁添油加醋地说,还确定什么,昨夜里嗥叫了一宿,吓得我觉都没敢睡。
我和爱妻小美狼第二天就回到了狼群里,来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草原,我们心里都没有底,这十几只狼组成的狼群,不能没有头狼。
看到我们,青壮狼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他说,头儿,我们开始围猎吧,我们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好好进食了。是的,他这样一说,我的肚子也饿的前心贴后背了。花斑狼说,大哥,我们今夜就下手吧,我已经侦察过了,这片草原上现在是牛儿肥羊儿壮啊。是的,这也是真的,这片草原上十几年没有我们这些狼,那些牛啊羊啊都吃的滚瓜溜圆又笨又胖,别说跑,路都快走不动了,抓来吃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不行,我是头狼,我要冷静,我们的前辈总结出的经验是,不能轻易捕食领地内的牛羊,以免招来牛羊主人的报复,我们通常的做法是长途奔袭,去吃远方的牛羊,吃饱后马上返回来休息。但是现在,似乎还为时尚早,因为我们刚刚回来,对国境线这边的草原上的情况还不熟悉。我想起了越过国境线时发现的那密密麻麻的黄羊蹄印,心情豁然开朗,我们马上达成一致,就是去捕食同样越过国境线的那群黄羊,这样我们能吃到食物,又不会过早地与这片草原上的人为敌。
围猎的命令由我下达,我在雪原上很快发现了黄羊的踪迹。多年捕猎的经验让我不用追踪那些凌乱的蹄印也能判断出它们在哪里。微茫的星光下,我们很快发现了那群黄羊,足有上百只,正趴在雪地上休息,几只健壮的黄羊哨兵正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我们分成两个组,伏下腰身,肚皮紧贴地面悄悄向黄羊群靠近,那几只放哨的黄羊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瞪着蓝幽幽的眼睛不安地东张西望,好在我们行动隐蔽,无声无息,我们几乎已经潜伏进了黄羊群里,猎物就在身边,唾手可得,但是我们仍然潜伏着,一动不动。趁着猎物熟睡的时候暗中下口,不是我们狼族的所为,那是让我们狼鄙视的可耻行为。
时机不到,我们静静等待,我很享受这种等待。
慢慢地,东方的天空有了一抹亮色,用人类的话说就是泛起了鱼肚白。黄羊群里的头羊站了起来,所有的黄羊都像是听到统一口令一般站了起来,这是最佳的捕猎时机了,平日里这些黄羊奔跑如风,我们很少有狼能在一对一的竞赛中追上它们。而现在,它们吃饱喝足后刚刚睡了一宿的觉,正憋着满肚子的屎尿跑不快。我第一个跳起身来,就是所说的一跃而起,我闪电一般扑向早已盯住的一只大黄羊,就在它四蹄腾空准备逃跑的那一刹那间,我紧紧咬住了它的脖子,牙齿,是我们狼族骄傲的武器,我清晰地听到黄羊颈部动脉的断裂声和颈骨折断时的脆响,一股热乎乎的羊血涌进我的喉咙,让我感到无比的惬意。
在我的周围,惊慌失措的黄羊四散奔逃,伴随着低沉的呻吟和惨叫。雪原上很快安静了下来,这是一场成功的围猎,每只狼都有收获,饥饿让我们顾不得庆贺一番,我们争先恐后地撕扯着自己的猎物,热气腾腾地吃了起来。
忽然,一阵轰鸣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我停止进食,抬头四望,远处一辆越野车正摇摇晃晃地向我们开过来,大家都惊慌地停了下来望着我,我可舍不得现在就放弃这难得的美食,在这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汽车是追不上我们的。我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继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越野车越来越近了,车窗里还伸出一架黑乎乎的机器对着我们。糟糕,这难道是一支威力无比的枪吗?可是我怎么没有嗅到火药味道呢。我跳起身,发出警报,催促爱妻和其他同伴快跑。我们立刻分成几个方向逃离了。脱离了危险后,我们重新聚拢起来,看见车上下来的人举着那架机器围着那些被咬死的黄羊扫来扫去的,最后有个男人站到机器前,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一直到中午时分,这些人才上车离去,我们警惕地观察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回到猎场,在确信没有危险后才开始继续我们的美食。
那段时期,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没有想到我们的到来会给这片草原带来如此的振奋,人类的报纸、电视上到处都在报道我们的消息,还宣传我们和黄羊都是保护动物,有盗猎的一定严惩不贷,最先拍摄到我们的青格勒成了电视台的红人,据说马上从副科长提任了科长,我想那大概是与我平级的地位吧。那段日子,我们不但与人相安无事,简直是相敬如宾了,黄羊为食,爱妻相伴,还有人类为我宣传报道,做为头狼,这是我狼生最快乐的日子。
三
天越来越冷了,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这一年,草原上遭遇了少有的极寒冬天。在此之前,我们的行踪一直是跟着那群越境的黄羊的,它们是我们移动的食物仓库,我们与它们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今,情况有些不妙了。那群黄羊经过我们的多次围猎,加上极寒的侵袭,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们开始心照不宣地缩减打猎的频率,但是这也只是将时间往后延续几星期而已。那天清晨,当饥饿难耐的我们将最后几只黄羊扑倒在了草原上之后,我们知道,我们的目光要转向那些牧人的牛羊了。在我们原来生活的北方草原上,不仅有人类牧放的牛羊,还有那些奔跑在草原上的狍、鹿、黄羊、旱獭供我们捕猎,而这里,吃光了这群倒霉的黄羊,如果不对牛羊下口,就只能吃老鼠了,老鼠也没有几只,只能喝西北风了。
做为头狼,我不能眼看着狼群挨饿,况且这时候我知道我的爱妻小美狼怀孕了。那个夜晚,我带领同伴悄悄靠近了牧仁家的羊圈,现在的牛羊真幸福,冬天都住在遮风挡雪的棚圈里,不像多年以前,既要防备自己被狼吃掉,又要担心遇到白灾冻饿而死,现在的羊真傻,它们看见棚圈外的我们却一点也不害怕,瞪着眼睛惊奇地望着我们,在它们的记忆里,我们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牧羊犬也没有原来那样机警了,一直到我们跳进羊圈,接连咬死了几只羊,羊群炸了窝一般骚动起来,那只叫做大黑的牧羊犬才如梦初醒一般大声狂吠起来。一边叫还一边勇敢地冲向我们,青壮狼自告奋勇迎了上去,短暂的撕咬之后,大黑迅速败下阵去,哀嚎着跑开了。这时候,手电筒的光柱刺破了黑夜,醉醺醺的牧仁从蒙古包里钻出来了,我们只好退出羊圈。这次偷袭很不成功,我们咬死了十几只羊,可是因为羊群的拥挤骚乱,有四五十只老幼弱羊被踩踏而死,更糟糕的是我们还没有吃饱。天亮之后,听到消息的图力格尔跑来帮忙,牧仁正骂骂咧咧地把被我们咬死的羊从棚圈里抬出来,这回他的脸上没有了刚听说草原上有狼时的兴奋神情了,他恶狠狠地说要把我们都打死,一只不剩,全都打死!图力格尔也随声附和,说,对,要不是因为狼,我也不会少了两根手指头。新仇旧恨涌上两人的心头。图力格尔的手指头是小时候从被狼咬死的牛身上割肉时被牧民下的炸子炸断的。
有了这次不成功的围猎,我们的目光转向了散放的牛羊身上,接连几天的偷袭都有收获,我们捕猎到了几只瘦弱的牛羊,饱饱地美餐了一顿。在这过程中,青壮狼立下了汗狼功劳,他的机智、勇敢和力量让我们佩服,尤其在我妻子小美狼面前,他总是将这些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人开始叫苦连天了,这从图力格尔和牧仁的苦瓜脸上也能看得出来。很多牧民都怒气冲冲地去找苏木达,就是他们的领导。苏木达是个很有风度的人,像是狼群中的头狼,他说,大家的难处我知道,我们牧人就是靠养牛羊生活的,谁也不想自己的牛羊白白被狼吃掉,可现在不比从前,狼已经是保护动物了,吉祥草原不能没有狼,这样吧,我马上让人统计一下损失,去旗政府找领导汇报,把狼害情况报上去,给受到损失的牧民申报补贴,放心吧,政府一定会考虑的。苏木达这样一说,那些气冲冲的牧民才将信将疑地散去了。
这个消息着实让我们振奋起来,原来我们真的成了保护动物了,虽然大概很可能比不上大熊猫,毕竟也是保护动物了,人类的政府真好,还能给发补贴,就是说我们可以放心地吃羊了,吃一只政府买单一只,吃两只政府买单一双,哇塞!我们都激动得要跳起来了,再不用瞻前顾后缩手缩脚了。青壮狼尤其激动,这段时间,我的爱妻小美狼已经大腹便便了,已经不能外出打猎了,我的心思也都放在照顾小美狼上了,青壮狼成了我们这群狼中的实际领导者,他总是自告奋勇地去侦查猎物的情况,组织同伴们去围猎,猎到的牛羊他总是把最好的腿肉留给小美狼,我对他的美意报以十二分的感激,当然我也知道他的心里还惦记着小美狼。
激动之余的青壮狼马上决定去侦查猎物,他是那样迫不及待,太阳刚刚下山他就跑下山去了,我们七八只大狼懒洋洋地躺在雪地里休息,这可真是难得的惬意时光。可是,正像人类那乌鸦嘴说的那样,我们被眼前宁静舒适的假象冲昏了头脑,狼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没过多久,一阵轰鸣声把我们警醒了。我第一个跳起身来,往山下一看,立刻就惊呆了,那辆我们曾经见过的越野车正开足了马力追赶青壮狼,眼看着就要轧到青壮狼了,幸好青壮狼敏捷地调转了方向,汽车也随着转换方向紧紧跟上,青壮狼没有往山上跑,我知道他一定是不想把危险引到我们身边来,他几次试图跑向河边,只要跑到河边,那一丛丛的柳树和高低起伏的塔头墩子什么车也奈何不得。可是,越野车识破了青壮狼的企图,总是在眼看就要成功时挡住去路,迫使青壮狼回到平坦的草原展开新一回合的较量。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追逐,越野车大灯雪亮,刺目的亮光牢牢套住青壮狼,车里的人还不停地按着喇叭,那尖利刺耳的鸣叫声让我们心惊肉跳。青壮狼吐出的热气烟一般在灯光里飘散,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或许只是十几分钟,或许是一个时辰,青壮狼已经明显体力不支了,脚步不稳身子打晃,几次勉强躲过冲过来的车轮。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当初我的先辈“快腿狼王”跑得过草原上最好的骏马,跑得过那摇摇晃晃的吉普车,而今,人类的汽车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模样,那良好的越野性能和持久不息的速度,即便是“快腿狼王”再生,即便是铁狼出世,也不是对手啊!
终于,青壮狼腿一软,一瞬间被卷入车轮下,英勇的青壮狼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就没有了生息。汽车调转车头停了下来,车灯下青壮狼的身躯还在微微抽搐。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我们都认出那人就是青格勒,就是那个在电视里、报纸上兴奋地报道过我们的家伙,人心就是这样险恶啊。青格勒东张西望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小心翼翼地来到狼身旁,将青壮狼抬起来塞进越野车的后备箱里,钻进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我和花斑狼跳起身来,向着越野车开走的方向追去。越野车转眼没有了踪影,可是清冷的空气里还有青壮狼的血腥味。我们拼命追赶,一直追到了牧仁家的冬营地。越野车就在蒙古包旁边停着,周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我们围着越野车打转,用爪子狠狠地挠车门和后备箱,狠狠地去咬轮胎,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听到了蒙古包里两个兄弟的对话,青格勒说,我得走了,天亮后让人看见就不好了。牧仁说,哥哥,今晚就在这儿睡吧,你喝了酒,别开车了。青格勒说,这点酒算啥,我得抓紧时间回旗里,明天还得往盟里赶呢,把这只狼给上级领导送过去,这可是好东西,黑市上一只狼七八千还买不到呢。
我立刻示意花斑狼跟我走,我们沿着通往旗里的公路奔跑,我们一口气跑出了十多公里的路程,选择了一处路基很高,坡度很陡的路段停下来。我们满心愤恨潜伏在公路边以逸待劳。没过多久,那辆越野车开来了。我叮嘱花斑狼不要动,我闭着眼睛爬上路肩,我凭借着眼前朦胧的光亮和由远及近的马达声计算着稍纵即逝的时机,猛地睁开眼睛在明亮的灯柱中一跃而过,越野车嘎地一声急刹车,在冰雪路面上翻下了路基,打了几个滚,四轮朝天不动了……
我和花斑狼围着越野车转了几圈,我们感觉到饿了,这一晚上的奔波我们都饿坏了,我们又跑回牧仁家的羊圈,跳进去扑倒几只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牧仁一定是喝多了酒睡得太死了,根本就不见他出来。
忽然间一声狂叫,牧羊犬大黑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它低着头,流着口水,样子怪怪地冲向我们,马上和花斑狼撕咬在一起。让我惊讶的是,上次很快就败下阵去的大黑,这回却像一只黑熊一般勇猛,眼看着花斑狼要招架不住,我感觉哪里不对劲,好狼不吃眼前亏,我赶紧招呼花斑狼退出战斗,跳出羊圈撤退了。
四
苏木达从旗里回来了。听到消息的牧民纷纷来到他家的蒙古包,争先恐后地问政府答应给多少补贴。
苏木达皱着眉头说,旗电视台的青格勒科长出车祸了。
牧民们问,被狼吃一只羊政府给补贴多少钱啊?
苏木达说,青格勒是因公殉职啊。
牧民们问,什么时候给我们发补贴啊?
苏木达躲不过,只好干咳了两声说,旗领导说牧民的要求是合理的,可是给补贴也是没有先例的,旗领导已经责成财政局、畜牧局、林业局好几个单位吧,要研究研究啊。
牧民们不高兴了,说,研究个屁,等研究好了,我们的牛羊也该被狼吃光了。
苏木达说,大家不要着急啊……
牧民们说,我们知道怎样解决问题,虽然现在没有猎枪了,多年不用的狼夹子好像还在……
熬过了漫长的严冬,冰雪开始消融的季节里,我做了父亲。五只小狼崽,刚出生就死了两只,在冬天里,有三四只大狼因为食物不足和生病死去了,有一只大狼外出侦查猎物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和花斑狼寻找了一番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我们宁愿相信他是病死了,或者一个人跑回北方草原了,但愿他不是中了人设下的圈套或是遭到了青壮狼的命运。
形势越来越险恶了,在老那顺的指导下,牧民们打狼的记忆开始复活了,我闻到了硝酸甘油的味道,那是做炸子的主要原料。我还隐隐闻到了火药的味道,看样子有的牧民还有私藏的猎枪,他们在制作猎枪子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做出了决定,那就是带领狼群返回漠北的蒙古草原。
我们挈妇将雏,冒着凛冽的倒春寒,归心似箭,昼伏夜行。我们心里都明白,北方的北方,那遥远的草原才是我们的家乡,我们忍饥挨饿,一路向北,再向北,终于走到了铁丝网拦设的国境线上,我们沿着铁丝网寻找当初的豁口,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那里还隐隐地散发着只有我能感觉到的当初留下的气味。可是,豁口已经不见了,人类已经把它补上了,那高高的铁丝网彻底挡住了我们回家的路,我们又沿着边境线前行,试图找到新的豁口,没有,我们饥寒交迫地走了一夜,小狼崽已经走不动了,我们轮流用嘴叼着他们,天快亮时,又有两只小狼崽死去了,我和小美狼已经感觉不到悲伤,我们的心里有的是深深的绝望。
这场徒劳无功的迁徙以彻底失败告终,我们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北方的蒙古草原了。既然这样,我们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第三天夜里,我们重新回到了吉祥草原,我们顾不上歇息就去袭击牧仁家的羊圈,没有牧羊犬大黑的抵抗,没有人钻出蒙古包来,我们咬倒了几只羊吃了起来了。
忽然几个人骑马冲了过来,手里都端着猎枪,我们狼狈逃跑,跳出羊圈时有两个同伴被绳套套住,我叼着唯一的小狼崽,和小美狼、花斑狼、细腰狼一起拼命逃跑,人们策马追来,频频举起猎枪,我想这次彻底完了,可是天神腾格里保佑,那些猎枪竟然都没有打响,看来那些猎枪子弹的引火帽因年头太久出了问题,我们侥幸逃过这一劫。
祸不单行。第二天早晨,我吃惊地发现花斑狼疯了,他低着头,梗着僵硬的脖子,双眼血红,放射着焦躁、凶猛狂乱的光,长长的口水连成一条线不断地滴到雪地上,我猛然想起那天牧羊犬大黑的样子,一定是在撕咬中,狂犬病毒传染了花斑狼,经过这一段时间潜伏,到了发病的时候了。小美狼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凑过去想关心花斑狼一下,花斑狼忽然怒吼着向小美狼冲过来,我猛冲过去挡在小美狼前面,怒吼着向花斑狼发出拼命的警告,或许花斑狼还残存一丝理性,他迟疑了一下站住脚,随后一转身,吼叫着跑了。
这是早春草原上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出现了一只疯狼。就在大白天,疯狼一路从牧点上跑过,一口气咬伤了好几只牛羊,还袭击了正在添羊草的牧仁,好在敏捷的牧仁挥舞着草叉子抵挡,花斑狼才转身悻悻而去。整个草原骚动起来,如果说在这之前我们和人还是在暗战,如今已经改为明火执仗了。经过一天一夜的追捕,花斑狼在敖包山下的草原上踩中了狼夹子,被紧紧夹住了后腿逃脱不得。拿着钢叉马棒的牧民将花斑狼团团围住了,我想如果不是患了疯病,英勇的花斑狼一定会咬断后腿去逃生,而现在不行了,花斑狼疯了,他疯狂地嗥叫着,一心要和靠近他的人拼命。人们几次试图接近他,用钢叉或马棒把他打死,可是根本靠不上前,年轻的草原人已经没有了他们长辈那些打狼经验,更不用说面对一条疯狼了。
正在人们束手无策僵持不下的时候,我看见图力格尔赶着一辆勒勒车慢慢地来了,勒勒车缓缓停在了人群外面。天啊,车上坐着已经双目失明的打狼模范老那顺。老人在图力格尔的搀扶下,从勒勒车上慢慢下来了。老人步履蹒跚,黑红的脸上皱纹密布,像一块风化的石头,失明的双眼间或一轮,露出吓人的眼白,他的双手干枯黑瘦,活像裸露在沙土地上的松树根,往日里总是端着水烟袋的手里握了一根短短的栗木棍。老人停了一下,脱离了图力格尔的搀扶,颤巍巍地向花斑狼走过去了。牧仁和几个年轻的牧民担心地望着图力格尔,图力格尔露出一脸紧张无奈的神情。
老人边走边倾听着花斑狼的动静,人们都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我、小美狼和同伴一起趴在远处的山岗上张望,我感觉自己紧张得肌肉都僵硬起来,天神啊,保佑花斑狼吧,虽然他已经疯了,我还是不希望他被人类活活打死。花斑狼啊,你快咬断腿逃走吧,我也不希望你咬伤了已经双目失明的老人。就在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老那顺距离花斑狼只有两三米的距离了,花斑狼似乎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危险,抖擞起精神,背上的狼豪根根直立,准备发起攻击。老那顺忽然一提蒙古袍的下摆,脚步轻盈地冲到了花斑狼面前,英勇的花斑狼纵身跃起,一口咬在蒙古袍的前襟上,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老那顺通过蒙古袍下摆的抖动感知到了狼头的位置,手起棍落,栗木棍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准确击中了花斑狼的鼻梁,花斑狼像忽然间被刺破的气球一般,抽搐了一下,一声不吭软绵绵地倒下了,围观的人们都喝起彩来。
我和幸存的几只狼都看得目瞪口呆。双目失明的老那顺竟然打死了花斑狼,我为死去的花斑狼伤心,但是也对老那顺敬佩不已,就像我们狼族里有无数次逃脱猎人追杀的狼一样,人类中也有让我们望而生畏的人,他们都同样值得尊重。我们默默地回到山上躲藏起来,接连几天都不敢下山打猎。小美狼说,我们去抓羊吧。我说,没用,人一定正埋伏在某处羊圈的周围,耐心地等着我们呢,我已经闻到了新鲜的火药的气味,他们会把我们一只只都打死的。小美狼哭丧着脸说,不是说我们是保护动物了吗?我说,那只是那么一说,我们吃了他们的牛羊,他们怎么会善罢甘休呢。人是最聪明的,他们的苏木达一定已经给上级打了报告,我们像花斑狼一样,都已经被列入疯狼之列了,他们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打死我们了。细腰狼说,大哥,那你说我们怎么办?我叹了口气说,先隐藏几天,避避风头,观察一下动静再说吧。
可是,我想错了。人类已经不是在羊圈旁边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了,而是开始主动出击围剿“疯狼”了。那天清晨,我们正迷迷糊糊地睡着——这是我们狼警惕性最差的时候,忽然,“咣”地一声巨响,紧接着锣鼓震天,杀声动地。我们惊慌地跳起来,这才发现人已经从三个方向把我们藏身的山头包围了,我们都本能地撒开腿,向没有人的方向拼命跑窜。我刚跑了两步,猛然想起了我的孩子,我慌忙回转身叼起吓得失魂落魄的小狼崽,就在这一刹那,脑海中先辈们讲的故事忽然浮现出来,人们有备而来,为什么唯独那个方向没有人呢,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定是人类设下的圈套,将我们惊起来,撵入他们设好的包围圈,一定有很多黑洞洞的枪口在那里等着我们呢,我放下小狼崽,焦急地冲着小美狼他们喊,停下,快停下,隐蔽起来!可是,没用了,震得我们晕头转向的锣鼓声湮没了我的呼喊,我只好赶紧叼起小狼崽,一头钻进一个废弃的洞穴里躲了起来。密集的枪声随后响了起来,狼凄惨的叫声隐隐传来,随后就被人喊马嘶声淹没了。我蜷缩在洞穴里一动也不敢动,我的小狼崽在我身边呜呜咽咽瑟瑟发抖。
过了好长时间,山上慢慢恢复了寂静。我小心翼翼地钻出洞穴,向山下望去,人们已经凯旋而归了,兴高采烈地抬着他们的猎物,我默默地数了数,一只也不少,除了我和小狼崽,都被他们杀死了。我远远地看见细腰狼的腰已经被子弹打断了,看见小美狼的头从马车上低垂下来,嘴里的血流到她那可爱的鼻子尖上,再一滴滴洒落在草原上……
一切都完结了,这里的草原虽大,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趴在寂静的草原上,我想就这样睡过去吧,在梦中回到那曾经的美好年华,回到那遥远的故乡草原,我真想就这样一直睡到地老天荒。可是一阵呜咽声把我惊醒了,是小狼崽,他一定是饿了,呜呜叫着拱着我瘪瘪的肚子,我低下头舔着小狼的毛,我的眼泪流下来了,心里充满了对幼小生命的怜惜。
夜晚来临,我叼起小狼崽悄无声息地下了山。依旧是牧仁家的羊圈,这里已经有了一只新的牧羊犬,她刚刚做了妈妈,以为我要伤害她的孩子,冲我示威地叫着,我顾不上搭理她,义无反顾地跳入羊圈,放下小狼,扑倒一只肥大的绵羊,咬开了它的喉咙。不用我召唤,小狼立刻冲过来,兴高采烈地喝起血来。好样的,狼行千里吃肉,到底是我们狼族的血脉。我激动不已,禁不住仰天长啸,这是我为天神腾格里唱的赞歌。之后我和小狼一起不慌不忙地饱餐一顿。一直到由远及近的轰鸣声响起,几辆汽车、摩托车蜂拥而来,雪亮的车灯照得草原如同白昼,牧仁拎着马棒从蒙古包里钻出来,一只手还举着手机喊个不停,似乎在召唤更多的援军。
我从容不迫地叼起小狼,不待人们靠近,纵身跳出羊圈,随即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几颗子弹呼啸着打在草地上。我一跃而起,从两辆汽车灯光的盲区里一闪而过,身后的汽车、摩托车如一群怪兽吼叫着追了上来。明亮晃动的车灯光如舞台上的追光一般映衬着我矫健的身影,我叼着小狼奋力奔跑,连续几次的突然转向,让我暂时甩开了汽车的追踪,我闪电一般狂奔,跑出一个硕大的圆圈,重新回到了牧仁家的牧点。我径直向那只正在给小狗崽喂奶的牧羊犬冲过去,在那只狗妈妈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间,我腾空而起,如一架重型轰炸机一般从狗窝上空掠过,小狼如一枚重磅炸弹,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准确地命中目标,降落在狗窝里,我落在地上长嗥一声,狗妈妈这才反应过来,跳出狗窝狂吠着要和我拼命,我一扭身,向黑暗里跑去了,狗妈妈见我无意惊扰她的幸福生活,也一扭身钻回窝里去了。
车灯光又追上来了,凌乱的光柱将夜空切割得支离破碎,轰鸣声和枪栓的拉动声越来越近了,震彻宁静大地。我撒开腿向着北方奔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子弹带着炙热尖利的哨音打过来了……。我恍惚看见我的小狼崽小心翼翼地爬到牧羊犬身下,和他那些小狗兄弟们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奶来,我仰天长啸,声音响彻四野,草原牧人的谚语说得好啊,“狼崽再喂也变不成狗”,在这片草原上,狼族血脉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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