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 165cm以上的身高
如果你有匀称、健美的体型
如果你对自己的外貌足够自信
……
中午放学后,简硬是拉着我去看这张海报。我粗略一扫,只见上面还说,在礼仪队的训练,将有助于参加各种选美比赛、综艺选秀。但是亲,你懂的,我对这些事儿天生不带感。在我的家庭里,我接受的是读书至上的教育。父母常常在我耳边叮咛:再美的容颜也会衰老,但学到的知识永远不会离你而去;真才实学,才是一个普通人在这艰难人世最强硬的立身之本。在这一点上,我相信父母的教导。况且那时,我刚报名加入了近二十个社团,大家都惊叹于我兴趣之广泛与精力之充沛。除社团外,我还是班干部、分团委秘书;也在学校升旗队培训,有望担任下一届升旗手;同时,我还在挑选合适的琴行,准备重拾荒废了几年的钢琴课……耐心点,我还没说完呐!还有一部分社团的招新信息即将出炉,如青年志愿者协会、骆越棋社、书法协会……哈哈,我都想去看看呢!
简晃了晃我的胳膊:“怎么样?去呗!”
我从畅想中回过神来:“啥,礼仪队?不想去啊! Daisy呢?”
简说:“你上次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她当然去啊!”
我赶紧解释:“我上次的意思是,如果以后外面有活儿,咱们可以一块接。学校的礼仪队我不想去了,我事情太多,时间不够。”
简仍在迫切地鼓动我:“上次咱们是碰到运气啦!谁都看得出来,Lisa学姐喜欢你,所以咱们零基础,她都在罩着。但如果你还想外出做模特,只有在礼仪队才能学到真正的东西。Lisa学姐不就是先入了学校礼仪队,还当上了队长,才能获得外面那些工作机会的嘛?”
我想了想,她说的有道理。再加上我喜欢尝试新事物,又受好奇心驱使,就答应了。
礼仪队面试那天,我午睡起来,胡乱套上一件oversize的耐克运动 T恤,笼上一条格子哈伦裤,就坐在床上看书,等简和 Daisy来叫我。室友们嚷道:“小薇,你肯定大大的行啦!要是你都不行,谁还能选上?”“羡慕啊。我要是有你这身高,这形象,指定去!这几天我正愁找兼职。上周六我给一家手机商城当宣传员,举着广告牌在街上走了一整天,才得了 40元!你去当个车模赚来的,就抵我好几天的工钱啦!”“我也好想去哦!可惜身高不够。能不能穿高跟鞋去面试啊……”正说着,简和 Daisy走了进来。先插一句,我们仨都是三班的。我来学校报到时,三班的女生宿舍已经安排满了,刚好一班的宿舍还有空床,我就被分去和一班的混住。这时,室友们见到她俩,兴致更高了:“今年的班级怎么分的哟?老师有先见之明哦?怎么我们一班的个子都矮,你们三班随便出一个就比我们高。”“简、Daisy,你俩今天好漂亮哦,肯定选得上!”“那天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紧身 T恤的身影,好修长!简,好像是你哟!”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时间不早了,简对我说:“快把你这身衣服换下来吧!”我说:“这不好吗?”简掩着嘴,嗤嗤地笑着:“你可真是的!海报上都说了,要么穿修身的衣裤,要么穿膝盖以上的短裙。你穿这么运动的一身,最有优势的曲线一点都看不出来啦!”
“那怎么办?”我没头没脑地问。
“你不是有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吗?”她俩说着,就爬到我床上帮我找裙子。几分钟后,我按她俩的“旨意”换上了连衣短裙,穿上了平底绣花单鞋。走到第一教学楼一楼左侧的风雨廊下时,那儿早就站了不少女生,我们班的珧居然也在。珧和我们不在一个宿舍,大家都还不太熟悉,只记得第一次开班会时,竞选班干部的人要上台演讲,珧就说她父母都在南宁做公务员,她以后的发展应该也是从政。她的竞选很顺利,现在是副班长,也和我一起进了分团委,被分在外联部。因此,在我们印象中,她走的是行政路线,与我们这种爱臭美的不是一個画风;她来面试,我们都没想到。珧看到我们来了,就橐橐地蹭过来,亲热地搂住我的肩,嘴里的气流把我脖子吹得热烘烘的:“小薇,要是我选不上怎么办?”
我本来就没把这当回事,随口回道:“选不上就不进了呗!”
珧说:“不嘛!人家想学习礼仪嘛!我妈说,以后进单位了,最好是懂各种礼仪,叫我先来锻炼下。”
我的心态:这种事儿就是玩,天下一大玩。我说:“管它呢!”
珧把我搂得更紧了,她轻轻跺着脚说:“小薇!上次你们去做车模,T用他手机拍了些照片回来,真是好漂亮哦!不过,我就算选入礼仪队了,也不想去外面兼职,反正我妈也不准。但她说,我应该在学校上上礼仪课。——哎呀小薇,你们太有优势了,万一把我抵掉了怎么办?我不嘛,我要跟你们一块儿玩嘛!”
现在回想起那个场景,我真是忍不住笑出声:珧的半个身子都耷在我身上,因为害怕落选,她心里紧张得不得了;而我呢,风轻云淡地叉着双手,丝毫领会不到人家的心情。简笑了笑,好像并不想多说什么,倒是 Daisy在旁边安慰珧:“不要紧的,听说今年要选 15个哦,我们都有机会的!”
正说着话,校团委的邓老师穿着 A字型的小礼裙,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来了,她看上去约摸二十七八岁。风雨廊上安静下来,邓老师说:“今天来的人不少啊!看来礼仪队还是蛮有吸引力的。非常欢迎大家来参加竞选!咱们校礼仪队呢,和学生社团的性质不同。学生社团是由学生自发组织并管理的,但咱们礼仪队是由学校团委直管的,我就是这一块的负责人。在礼仪队里,大家可以学到正规的礼仪课程,也有机会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去展现自己的风采。我相信,不管今后大家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礼仪队的经历,都会对你们的人生有所帮助。当然,话说在前面,一旦入选了,大家就要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服从学校的管理。第一,必须按时来上课;第二,要积极把握学校给你们提供的实践机会。如果这两点都能做到、做好,每个学期期末,是可以额外加学分的。”我们默不做声地听着,我开始感
觉到:珧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校礼仪队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好像还管得挺嚴;不像学生社团,报个名就能进,进去了你要撒野,也没人管你。邓老师接着说:“站在我旁边的这位女士,是市 XX局的王 XX副局长……”话音未落,她身旁那位穿西装裙的中年女士发话了:“同学们叫我王老师就好。”邓老师红着脸冲王副笑了笑:“这……您大老远的到我们学校来指导工作……”王副呢,依然用平静的口吻说:“嗨,都是学生……”邓老师只好推了推眼镜,继续红着脸讲道:“王副……王局长负责全市公务员系统的礼仪培训;市里各项活动的礼仪环节,也都由她统筹。这几年来,我们学校每次要招礼仪队队员,都会请王局长来把关。本来今天政法系的李 XX老师也要来,她是高级礼仪培训师——以后大家入选了,就要由她来授课——但她今天临时有个会,来不了了——那么,”邓老师又把涨红的脸转向王副,眼睛笑得眯成了两条线,“就只好多多辛苦王局长了。”
王副说:“时间不多,咱们就开始吧!小邓,你协助我一下,先让学生过一下那条线,就按她们现在站的顺序来。”邓老师连连点头,手一拍:“你们先把鞋子脱掉,放到那边去。然后来这边过一下身高。我已经让团委的学生半小时前来这里拖了地板,你们放心踩。”
我这才注意到,在我们身后的白墙上,早就画上了一条量身高的刻度线。残忍的时刻来临了:那些身高不够,悄悄穿上低跟鞋或内增高鞋想要滥竽充数的,全都原形毕露。量完身高后,就有十来个女生被毫不留情地刷下。其中有人恳求道:“老师,把我留下吧!我穿上高跟鞋,身高也够的!”邓老师气恼地笑答:“那不行!就你穿高跟鞋,别的队员就不穿了吗?你穿,人家也穿,人家不是还比你高吗?”被刷下的女生走后,场地一下子空出了不少,邓老师还在板着脸说:“每年都有这样的情况!做人,首先得诚实!学校不鼓励你们做投机取巧的人!”
接下来是第二轮,看静止的仪态。邓老师示范我们昂首挺胸,双腿并拢,双脚呈小 45度 V字型站立,双手交叉叠于腹前,虎口微张,右手轻扣于左手上。王副挨个查看我们的仪态,走到我面前时,她多看了两眼,眼里带着笑意。然后,又是一阵暴风骤雨式的洗刷:大腿中间没有缝的,淘汰;膝盖中间有缝的(如 O型腿),也淘汰——我这才明白为何海报上要求穿短裙或修身衣裤来面试,就是为了看腿型啊。酷刑不只在腿型:背部线条不好看的,淘汰;站姿僵硬的,淘汰……一下子,又有近二十名女生被淘汰了。来面试的六十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一半。
第三轮,不看静态的仪表了,要看动态的。邓老师将我们分成五组,每组六七人。她说:“现在我要喊拍子了,你们听着我的口令走路,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走两个来回。”说着,她就喊起了拍子,同时击掌记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转身,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好,再转身……”第一组的来回走了两遍,王副在一旁认真观看,一动不动的。接下来是第二组走,以此类推,其中有个组走得太乱,王副直接叫她们再走一遍……五个组全都走完后,邓老师从坤包里掏出小本子:“从第一组起,你们按现在站的顺序,把姓名、系别、班级、学号、电话都告诉我。”然后,她和王副就挨个走到我们跟前进行登记,王副负责确认,邓老师负责写。走到我面前时,王副又像刚才那样笑着,多看了我两眼。我琢磨不到人家的意思,也懒得去想,管它呢,反正我是来打酱油的,想个锤子想。不过,我还是知道,对人家的笑应该有所回应,就微微颔首,亦对她报之以微笑。登记过程中,王副又顺便淘汰了四五名女生——直接跳过了,不再记录她们的个人信息。最后,被邓老师登记在册的,大约只剩下二十五六位。邓老师叫我们先回去,等学校通知。
我们往食堂走去,夕阳将沿途的芒果树叶镀得金灿灿的,天边的云霞如丝如缕。这座我依然感到陌生的城市终于进入了初秋,起风时,微凉的秋意便轻拂万物。走在这样的黄昏里,我默默想:未来在哪里呢?不过,我的思绪很快被身边的谈话声打断了。真没想到,我们班的四位女生都杀到了最后一关。这时,珧又噘起嘴,将一只手臂搭在我肩上,又嗲又急切地说:“小薇,你绝对没问题啦!我老早就注意到,那个王副局长看了你好几次,还对着你笑,她好像挺喜欢你的!简、Daisy,你俩都表现得好好哦,肯定能入选!早知道你们走的像是猫步,我也应该这样走嘛!没办法,谁叫我分在第一组呢?哎呀,我要是选不上该怎么办嘛!”她说了一大通,我的思绪又跑开了。国庆期间,昆明有个叫余地的诗人自杀了,我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件事,就去参加了军训。今天是周末,晚上我得上网找余地的诗歌来看看。另外,格瓦拉的传记还剩几页没读,我也打算在今晚搞定……是啊,比起这些事来说,进不进礼仪队就是小
事一桩嘛,珧怎么那么在意?吃完饭后,Daisy来我宿舍串门子,她一坐下就说:“你没看出来吗,珧真是太喜欢你了,巴不得啥事都和你黏在一起啊。”我说:“啊,有吗?”她说:“是啊!前一阵子不是闹着要换宿舍吗?她就想换到你们宿舍,和你一起住。”我说:“她给我说过,但是没弄成,现在大家都住习惯了,没人愿意和她换。”Daisy问:“那你愿意和她住一起吗?”我说:“我倒无所谓。不过,她要是来了,我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啊!”Daisy说:“我也觉得。你太独立了,是可以自娱自乐的人,而且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我说:“管它呢,反正现在她也换不成了。而且她人也不坏。”Daisy说:“是倒也是。”
一周后,校礼仪队的入选公示贴出来了。正如珧的判断,我的名字排在第一,简和 Daisy也都榜上有名。但是,她有一点没猜到:她自己也入选了!就这样,这一年礼仪队在新生里招了 15个人,而我们中文系本三班就占了 4个!从此以后,“三班是个模特班”的说法就渐渐传开了;还听说,“模特班”这个称谓最早是由体育系的直男们喊出来的。
果如邓老师所说,进了礼仪队得上课!这不,入选告示才贴出,邓老师就通知我们去领教材,又安排了上课时间。她再三叮嘱,上课时不得披头散发,要把头发盘得规规矩矩的。哼,居然有这种规定,我打心眼里就抵触。
为了方便形体培训,学校特地拨了一间礼堂,供我们上课用。这样,练习 T步、学习化妆等,都有了足够的空间。
简非常喜欢礼仪课,珧也从不缺席,Daisy的态度一般,我呢,则是叫苦不迭。之前就说了,我加入的社团太多,班级和团委的事情也多,礼仪课无疑是加重了我的负担。而且,一想到自己将被往淑女的方向培养,我就郁闷得不行,赶紧翻个人行栅栏压压惊。我?淑女?这不是世纪大笑话吗?淑女除了听话还会做什么,淑女能自由生活吗?淑女能独立思考吗?套用托尔斯泰的话,天下的淑女都是一个样的,而非淑女却各有各的江湖。自打进入青春期以来,我就异常讨厌“淑女”这个词。你看,我酷爱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却不喜欢她姐姐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我还十分反感《小妇人》一类的小说,这不是要把女性都教乖吗?凭什么女性只有成为淑女才会受肯定,而男人当浪荡子却能广受赞扬?你看,我的整个生活,都是在往淑女的反方向发展。我可不想受无谓的人管束,更不想被什么礼仪课给拴住。
但第一节课总不能缺席吧,要点名的。我硬着头皮,按邓老师的要求盘上头发去了。授课的,正是那天有事没来的李老师。积极的姑娘们都坐在了前排,我呢,不过是来应付一下,特地往书包里装了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来打发时间,当然是要坐后排咯。李老师的开场白在我看来毫无意义:她向我们表示了祝贺,说入选的姑娘们都是有上天的恩赐,还应该感谢父母给我们的先天优势,因为这些东西,是每个女孩梦寐以求的……接着她又提醒我们,一定要注意保持身材,前两届礼仪队里,曾有人春节回家吃胖了,开学回来后打死都穿不上学校的旗袍。如果这一届也有这样的情况,那么对不起,不用老师提醒,请你主动离开礼
仪队……我一听,嘁,难道女生靠外貌就能吃一辈子饭吗?那样的情况当然也有,但绝对没有足够的尊严,绝对不是我想要的!再啰嗦一下,父母对我的教育根深蒂固,除了让我认可知识和能力才是第一位的,他们还在日常生活中亲自示范。比如说,我们家基本不看电视剧(文学名著改编的除外),娱乐节目更是从来不看,因为那些东西没有精神层次,不配成为一个知识家庭的所爱。父母一直在培养我精神上的乐趣,鼓励我阅读。我特别喜欢文学,自五六岁起就沉浸于其中;当同龄孩子们在收看热门电视剧时,我看的都是大部头的文学名著。因此,听到李老師这番话时,我忍不住想:就算有先天的外貌条件,也不代表就能成为人生赢家啊!世上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又有几个活出了人生价值?
开场白终于讲完了,李老师言归正传。因为是第一节课,她要让我们有个总体印象,便先就礼仪常识进行了泛泛的介绍。最先说到的,是形体礼仪。她说在座的同学若有对自己的站姿仍不满意的,可以回去慢慢纠正,头顶一本书,双膝夹一张 A4纸……我随手翻了翻礼仪教材,她讲的这些教材上都有,我又想:那更不必听课了,期末考试前突击一下教材就行。
接着,话题跳转到仪容礼仪上。首先,她解释什么是三庭五眼。大屏幕的PPT上“哗”地闪出了一张章子怡的正面照。“脸部从上至下分为三等分;以眼长为单位,从左侧发际线至右侧发际线,脸的宽度分为五等分,这是最理想的脸型……对了,第一排左边中间的同学,对,就是你,上台来。”被李老师点名的那位女生是经旅系的,她犹豫着上了台,李老师说:“大家请看,这位同学就是标准的三庭五眼。她的脸型,也是标准的鹅蛋脸。在礼仪活动中,正常情况下你们都需要盘发;如果出去做模特,还要根据具体的要求调整发型。所以说,有一副标准的脸型是很重要的,这能让你们胜任不同的发型和造型。其实王副局长来选人时,已经认真考虑过你们这些条件。所以说,除了身高,容貌也是硬件,如果你们容貌不过关,今天也不会坐到这里来。”那位女生听见李老师如此隆重地夸她,禁不住抿开一个得意的浅笑。而我在台下想:唉,礼仪课咋这么低俗啊,简直就是在论证“以貌取人”,这不相当于支持“读书无用论”吗? 2007年跟现在还略有不同:如今的时代,已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每天,发达的媒体都在打了鸡血一样宣传“看脸”、“看颜”。但是,那个时候,在一个特定的“看脸”的课堂上,我内心的抵触已达到了顶点。唉,还不如继续看叔本华。叔本华说,人生就是痛苦和无聊,今天的礼仪课上,我的感受不正好如此吗?
从那以后,礼仪课我能溜则溜。如果遇到点名,我就让简转告老师,分团委派我去做事了。我确实也没闲着,在分团委当秘书事情特别多,还得定期坐班;按照老师的说法,不管你参加了什么社团、班上有什么事,一切的一切,都要以分团委的事为首。这与我之前的想象差别很大:我原以为进了大学中文系,逃离了魔鬼般的数学课,就会有更充裕的时间泡在文学上。由于成天忙这忙那,还要忙着适应在这座陌生城市的生活,我的时间都变得碎片化,所以,抓住一切空闲时间来阅读是当务之急,礼仪课既然能逃,我何乐而不为呢?在糊里糊涂的瞎忙中,百色不声不响地入冬了,就在开始穿上毛衣 +外套的时节,我们作为礼仪队的新成员,接到了第一个任务:负责国家语委普通话验收会议的礼仪事务。
会议开始的前两天,邓老师带我们去礼仪队服装室领旗袍。呵,学校的礼仪旗袍还真不少,面料、款式、花色都不尽相同。现在天气冷了,我们领到的是丝绒面料的酒红色长袖旗袍,外加同色系的丝绒短款外套。邓老师说:“大家先试试看合不合身。”于是我们在服装室试穿了一下,每个人的都很合身,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穿上旗袍。邓老师眉开眼笑地说:“上了这么久的礼仪课,总算有模有样啦。上周讲的茶道,你们都消化了没有?”其他人都答:“早记住啦!”我没吱声,因为我又逃了课,要是她不问,我都不知道课程已经进行到茶道了。不过我想:也没什么难的嘛,不就是开会时给与会嘉宾们倒个茶嘛!倒茶谁不会哇,家里来了客人,每次都是我负责倒茶嘛!
开会那天,我们穿上了统一的旗袍、肉色丝袜和高跟鞋,化好了淡妆,按时去会议室等候调遣。天公不作美,突然就下起了雨。邓老师说:“今天下雨,校园里的车位都停满了。待会嘉宾的车来了,只能让人先下,司机把车开到体育馆那边去停。现在得找几位同学去校门口给国家语委的领导送伞。碧薇,这里数你普通话最好,你带上三个同学去吧!你们先去团委领几把伞,记得登记名字。其他同学留在会议室,准备一下茶水。”
于是我带三个姑娘去团委领了雨伞,便往校门走去。才一会儿工夫,雨没有刚才大了,但总得摆摆样子呗。我们两两相对,撑着雨伞站在校门口聊天,等车来。我暗自庆幸:幸好今天下雨,一只手用来撑伞了。要不然那些标准站姿啦、引领动作啦,我早都忘了大半。咦,标准站姿是右手扣在左手上,还是左手扣在右手上?嘻嘻,这个得问简,她学得最认真。
没等多久,国家语委的领导同志们到了。车刚在校门口停稳,我们就走到车门处,把伞一一递给他们,又把他们带去会议室。路上,一位领导问我:“小姑娘,你普通话挺好呀,不是广西人吧?”我说:“谢谢老师!我是云南人。”他又说:“云南人的普通话也没几个像你这样好呀!”我还是说:“谢谢老师!全赖学校栽培。”
到会议室时,礼仪队的姑娘们已摆好了台签、茶杯、果盘。会议很快就开始了。第一轮茶水是简她们去倒的,第二轮就轮到了我和刚才送伞的另外三名女生。
先来说说我第一次做礼仪的会议室。它是个套间,大房间是开会的地方,里面还套着个小小的休息室兼茶水间。嘉宾开会的时候,我们就在茶水间里烧水、清洗茶具和水果、轮番休息。这会儿,我提上小茶壶,感到刚冲进去的沸水还在咕噜咕噜冒着泡,我心里也咯噔咯噔的。我做事素来“不拘小节”,说白了,就是毛手毛腳,摔个手机、丢个首饰之类的,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我对 Daisy说:“郁闷,刚才下床时,忘了手机在裤兜里,它直接滑出来摔地上了。”又有一次,我对她说:“郁闷,刚才洗澡时,忘了取项链,不知怎的链扣松了,链子滑到水槽里,马上就被水冲走了。”而她两次都斜瞥着眼,淡定地应道:“那是因为你不缺。假如你这辈子只有一个手机、一条项链,你就会加倍小心。”现在我可不能这样了,我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万万不可碰翻茶杯,更不可失手将杯碟摔到地上!这个会议桌是长环形的,我们四个人一齐出去,每人只需负责四分之一的区域。这就意味着,我只用给四个人倒茶,Ohyeah!因为怕穿高跟鞋不慎绊倒,我挪着小步磨上去,将茶水一一倒进嘉宾们的杯中,一边小声说着“老师,请喝茶”,他们也客气地点点头,小声回应“谢谢”。倒完茶,我松了口气,总算没出岔子。抬头一看,另外三位姑娘也倒完茶了,我们用眼神示意,一起向茶水间走去。
一回到茶水间,我把茶壶一搁,便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若不是因为人多,还真想把高跟鞋一撂。这下,我自认为任务完成得不错,可以放下心了。没想到,简和 Daisy她们笑成了一团,我问:“笑啥?”她们说:“我们刚才在里面瞅你倒茶的样子,没一个动作是准确的。”
“哪里不准确啦?倒上茶就行了嘛,我又没弄洒。哎呀妈呀,刚才我还真是小心谨慎的,要是以前有这精神,那些项链戒指就不会掉咯。”我捶着腿说。
简说:“幸好邓老师回办公室处理急事了,要是被她看见,你不被骂才怪。”
我说:“我逃了好几次礼仪课,真不知道刚才倒茶有什么问题呀。给我说说嘛!”
简笑眯眯地拈起一个茶杯盖:“我问你,杯盖上这个圆圆的杯帽是干嘛用的?”
我说:“是为了方便揭开盖子呀!”
简说:“不错,你还是有常识的。不过,你刚才是用五个手指将杯帽一把抓起的,这不对。正确的手势是——”她说着,就将除大拇指外的四指合拢,又将食指微微一松,把杯帽轻轻夹在食指与中指的间隙中,“喏,是这样取杯盖,你不能用几个手指一起抓。”
接着,她拿起另一个无柄茶杯:“往茶杯里倒水时,你用左手的手掌捂住盖子去匀茶,这是不对的。首先,你要用大拇指卡住茶杯一侧,中指和无名指卡住茶杯另一侧,食指按在这个扁形的杯帽顶上,为的是固定整个杯盖的位置,不使它滑落。小拇指呢,微微翘起,但不要翘得太高,那样不自然。然后,你就可以轻轻转两下杯子,将茶水摇匀。”
我用心地照她的示范做了一遍,发现整个手势确实是又文雅,又好看。简见我学得不错,就总结道:“倒茶的时候,不要直接凑到嘉宾身旁去倒,要退两步。还有,你刚才倒茶时弄出了声响,虽然声音不大,但也是不合规范的。不能再把茶杯往桌上随随便便一搁啦,记住,要静音。而且茶杯得放到点心盘的右边,不是左边。当你要转过桌角时,如果是右转,就右脚先行,左转就左脚先行,不要乱了脚步。准备回身时,也不能马上转弯,要先面对嘉宾后退两步,再转。”
我一听,啧啧,里面的窍门真多呀,其实也蛮有趣的。还是应该好好学学,即使我不喜欢端茶送水吧,也算是拓展知识面,没准将来有一天能用上。从那以后,我对礼仪课就稍微留了一点心,不仅通读了教材,还老老实实地听了几节课,什么仪态礼仪啦,服装礼仪啦,会务礼仪啦,都囫囵吞枣了一遍。随着课程的深入,学校给了我们很多实践机会。2008年春,奥运火炬将要传来百色,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展开,听说届时礼仪队也有份。那时,有一部分队员按捺不住,早早地就报名参加“奥运宝贝”的训练。所谓奥运宝贝,就是站在花车上,向两旁的人跳啦啦操、挥手致意、喊口号的。我觉得做奥运宝贝意义不大,就继续等候通知。大约一周后,市政府的新任务下来了:我们学校的礼仪队要派出十二位学生(男女各一半),去协助接待国家奥组委、新华社、奥运火炬手。邓老师也是雷厉风行,第一时间就指定了我、珧和简。至于男生呢,礼仪队可从来没招过啊,不过邓老师笼络小鲜肉自有办法,她在短短两天内,就抓出了六位身高统一、形象气质佳的小伙子,来配合我们工作。预备训练那天,六位小伙子穿上统一的白衬衫在我们面前一排站开,那可真是春风沐面、阳光灿烂啊……其中一位小伙子笑弯了大眼睛问我:“你为啥还在啃苹果?你这苹果脆吗?”我:“……呃,纯属个人爱好。脆……”打住,停止回忆 +畅想,反正我记得,珧非常高兴。这下,她可以向母亲大人圆满交差了。
自我觉醒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越来越想念Lisa。在这个大家都不再使用校内网的年代,我早已没有了 Lisa的消息。我不止一次地想:她现在过得可好,是否已做了母亲,生活是否如意?我真希望她是幸福的,因为,这是一个多么美丽、性感、开朗、善解人意的女孩啊!
继续回忆。自从认识了 Lisa,她就给我们介绍了不少活儿。我们一边在校礼仪队学习,一边在外面跟着 Lisa实践。没多久,便掌握了基本的工作技巧;再往后,就越来越好。一年后,Lisa大学毕业,离开了百色。这时,我们也和外面的几家礼仪公司混熟了,能独自揽到不少活了。
自从做了兼职模特,我才知道这一行繁琐的事不少。比如,影楼会说“你们周末来拍几张照片啊,给我们影楼做宣传”;到了婚纱照促销季时,他们又说“提前给你们穿婚纱咯。你们辛苦一点,今天要坐一整天哈!”美发沙龙开业,店长说“我们要搞一场开业演出,需要七八个模特,让美发师现场给她们做发型”;服装城大促,需要模特去走秀;茶叶店开业,要有人去表演茶道;车展自不用说,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此外还有各种会展、峰会、会议,我们要去做迎宾、剪彩、会务接待……哦,对了,最魔性的是,我还陪老人玩过。那是一家推销老年保健仪的公司,他们开联谊会时,邀请的金牌客户都是老人。为活跃现场气氛,他们托礼仪公司选了我和另一位防城港的女孩,让我们穿上印有他们公司 logo的白 T恤,吩咐我们只需倒倒茶水、削削水果、陪老人们玩玩击鼓传花等游戏……总之,让老人家玩开心就行。
这些工作看似有趣,实则并不轻松。有一次,水文局在新区搞了一个新项目,让我们去给启动仪式剪彩。事先沟通好了,他们派个大巴车来学校门口,直接将我们接到会场。我们剪过不少彩,知道在通常情况下,只要嘉宾都到了,剪彩耗时就不会太久:从引领嘉宾入场,到领导讲话,再到剪彩结束,最多也就半小时。况且这次有车来接,步行的时间应该不多,大家一商议,索性直接穿了高跟鞋出门(模特礼仪工作很伤脚,所以高跟鞋能少穿就尽量少穿。平时我们都穿平底鞋出去,高跟鞋放在手提袋里,到了活动现场才换上。但是这样,每个人的物品就会很杂乱,有时会弄混。因为除了高跟鞋,还得带上补妆用的化妆品等;甚至有时,一些小型的礼仪公司人手不够,我们还要帮忙分装剪彩用的花绸、剪刀、托盘、鞭炮等),只图省个事儿。没想到,车开到郊外一条铺满碎石的路前时,就停下来了。司机说:“小姑娘,你们下来走走吧。沿着这条路直走十分钟,就到活动地点啦!这些石头太不平整了,前几天又老下雨,路太泥!车开不过去!我先去啦,还有事要忙,你们抓紧时间来。”匆匆说完这些,他就先走了。
我们从没来过这地方,现在只剩下大眼瞪小眼的份:司机这个糙爷们儿,哪会考虑到我们的不便呢?他穿的是平底鞋,要走过碎石路当然很容易咯。可是,我们的鞋跟又高又细,要走完这十分钟的路,还真的挺艰难!脱掉鞋子更不是办法,这些石头尖的尖,棱的棱,是赤脚能走的吗?有人干脆说:“别去了!要不在这里等着,他们总会派人回来接我们的。”又有人说:“想得美!我觉得这条路还真的不适合通车。派人来接,还不是催我们走路,难不成把我们一个个背过去啊?”有人很是沮丧:“那回来时岂不是还得走过这一段,才能上车?”另一人很明智地回答她:“是的。司机说过没有别的路。剪完彩,我们还得走回这里,上这辆车。我刚才在车上就听他说得清清楚楚,但我以为只是一段沙路,好歹对高跟鞋友好点。没想到石头这么多!”
有那么一小会儿,大家都想放弃,站在路前迟疑不动。要知道,按照百色当时的物价和礼仪市场的平均价,这次剪彩,我们每人只能拿到 50元(当时我身边的同学,月均生活费是 400—800元)。这50元,对家境差一些的姑娘来说,够她们在食堂吃三五天的素;但对家境稍好一些的,比如我這样的人来说,这 50元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只要我愿意打个电话回家,就能轻轻松松地要到足够的银子。这不,旁边有人说:“干脆就别去了,区区 50元,我们还这么累,不值得。”但是,我就是要赌这口气,我就是要独立。其实,在我们这样一所不起眼的、颇受人鄙视的本科大学里,绝大多数学生从入学起,就开始自谋生计。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更是生活的本质,没什么丢脸的。除了去图书馆借阅书籍外,打工,也是我们班普遍的风气。虽然以我的家庭条件,我完全不用外出兼职,但我想要体验一下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想和大家站在一起——是的,站在一起。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是我所不知晓的,我还能尽多大的可能去理解他人、了解社会?这份工作确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通过它,我得以看到这个世界更丰富的面向、更深刻的冷暖甚至是更幽黯的褶皱。杨碧薇啊杨碧薇,我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的选择。既然这份工作摆在了你面前,你就得尽力把它做好,不能虎头蛇尾。这就如当初来到这所大学,也是你的选择一样,谁叫你高中的时候不好好学习呢?此时此刻,你那些旧时的伙伴们,那些纨绔子弟,都去了更大更好的城市上大学,正在舒服地享乐。他们买一双鞋的
钱,开一次生日 party的费用,就足够你身边的一些大学同学用上好几个月!他们哪里想得到你正在为一份 50块钱的工作拼命挣扎!不过,逆境也未必不可爱,父亲不是说过吗,总有一天,它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礼物。所以,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直面这条路,走过去。看吧,它就在你面前,它是唯一的路。
一瞬间,万般感受在我心里翻腾着,盘旋了许久的灰暗,终于豁然开朗。我原本以为有人会僵在这里不动的,但是呵,你还真别小觑礼仪队的姑娘们,抱怨归抱怨,工作归第一,大家都迈开步子,三三五五地搀扶着走了。我和简、Daisy挽在一起,彼此鼓劲,说“加油,每走一步,就离目的地更近一点啦”。高跟鞋踩在碎石上,那种摇晃超出我们的预料:由于鞋面的面积太小,很容易重心不稳;鞋跟又很细,一不小心就会陷进石头的缝隙里去。我们都只能蜗牛似的挪着。因为走得很艰难,脚感受到的疼痛度,堪比在平地上走路的十倍。还没走到一半,只听身后啊啊啊的一片乱叫,回头一看,有三位相互搀扶着的女生齐齐摔倒了。礼仪旗袍的开叉很高,她们摔下去时,碎石毫不留情地与腿来了个亲密接触,三人的膝盖、脚踝都流了血,有程度不一的受伤。这是突发情况,大家谁都没带备用的创可贴,只好把她们搀扶起来,继续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活动现场,她们用清水清洗了伤口,马上又和我们一起,投入到剪彩的工作中来。
这样的事情,只是我那段工作经历中的一枚小浪花。当我抱着好奇心踏上这条路时,从没预料过它会给我意想不到的厚礼。第一份礼物就是,藉着它,我在一点点认识自己。
上大学前,我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之前说过,我自幼酷爱文学,还对摇滚、民谣、摄影、电影等艺术颇感兴趣。很幸运,文艺为我打开了不一样的心灵窗口,在这扇窗前,我看到了世界的美好,收获了自己的乐趣。这一切是多么诗意啊!但是,自从离开家、步入大学校园的那一刻起,社会便向我摊开了它真实的层面,它冰冷、严酷、弱肉强食、价值失衡。在社会上,我开始得到很多对于我外貌的夸赞,仿佛这就是我最大的优点。影楼化妆师夸过我,礼仪公司老板娘夸过我,活动现场音响师夸过我……每次去为不同的会议工作,那些成功男士总爱一边夸我,一边往我手里塞名片(他们不知道,这些名片我一张都没留,回去就扔了),让我回头打电话给他们,要请我吃饭……在礼仪队里,姑娘们更是很清楚,每个人在先天条件上有什么共性,又各有什么优势。这些明白而危险的看法时刻显现着,诱惑着我们:试旗袍时,大家彼此说“哇,你的腰好细”“你的胸好丰满”“你的腿好长”;化妆时,大家又会注意到“你的眼睛真大,真好看呀”“我喜欢你这样的嘴型,饱满的,涂口红才好看”“还是你的皮肤好,白皙细腻,上妆容易”……总而言之,我们总在接收关于自己身体的信息。在此之前,我对自己的身体是完全无感的,对蜷在精神世界里的我来说,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陌生的“他者”;现在,男男女女都在夸赞我的外表,我才开始一点一滴地审视“身体”这个概念,并进行反思:我真的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吗?这些优势,终归是不能持久的呀!
思考的结果是:我对自己的判断更加谨慎了。对,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注意到,在生活中,常常有一些年轻女孩对陌生人粗鲁、暴躁、缺乏礼貌与教养。是什么给了她们这样的权利和气焰去贬低、伤害他人?我也注意到,不少心思浮躁、不思进取、放任自流的,也是些有点姿色的年轻女孩。是什么给了她们这样的底气去虚度人生?
很快,我有了答案——就是那个叫“美”的家伙,它能让无知者一夜之间便万众瞩目,也能轻易地给人以伤害。如果你正处于最好的年华,又长得美,那么恭喜你,刚开始的这段路,你可能会走得顺利一些。但是,如果你的精神园地一片荒芜,你的能力不足以承担意义世界的建构,那么,你会很快溃败,败给外界,也败给自己。不说多的,只消看看历届选美大赛中那些把人生经营得鸡飞狗跳、一片潦草的美女,就可揣摩到美的杀伤力。很遗憾,因为美,她们过早地放弃了更广阔的天地,放弃了对自己的塑造。在我身边,也不缺这样的人。有好几次,礼仪公司在外面招了一些闲杂人员和我们一起工作,她们没有什么正式职业,身份模糊,聊的话题都是怎样钓富商。其中一次,活动结束后,主办方在酒店安排了午饭,我们被分到一个小包厢。有两个外面的模特也和我们坐一桌,趁老板不注意,她们在包厢里大洗劫,把柜子里的红酒、香烟都塞进了自己的包包。然后,她们夸张地笑着,就像捡了天大的便宜。每个行业里都会有一些这样的人,但是,对于模特、礼仪这个行业,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放大自己的敏感,戴上一种有色眼镜。简是最早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在大三时,有一次她很委屈地给我说:“碧薇,我不想再出去做模特啦。”我问:“为什么?”要知道,她当初可是很积极的。她说:“你不知道吗?有的人对咱们有误解,总觉得这是个不正当的职业。”我觉得很好笑,说:“怕什么?我们堂堂正正打工挣钱,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顿了一下,说:“但是,别人的误解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除的。我可能要恋爱啦,我担心男朋友想多了呢。”看到简面色凝重,我才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搞不好,她那位未来的男友还真的会因此和她吵架呢!我想到了绢。绢当时临阵退缩,应该就是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她对这个行业的想象比较悲观,害怕进来后会遭遇什么不公正待遇。绢的选择也可以理解,但是,我仍然为她主动放弃了这个看世面的机会而感到可惜。那段时间,绢过得并不好。一个体育系的男生对她展开了猛烈攻势,她招架不住,终于答应了。那是她的初恋,她是非常认真地投入的。可没过多久,那个体育男就和她拜拜了。听到他俩恋爱的消息时,我就觉得一点不搭,我早知道那个渣男身边都是一群吃吃喝喝的哥们,他们无聊了就比拼泡妞技术;绢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根本不了解他们的世界,他一上手,就把她哄得服服帖帖的。分手后,绢有好长一阵子恍恍惚惚的,每天都独来独往,不和同学们讲话。大家都悄悄说:“绢又瘦了,好可怜呀!”我也想过要去安慰她,但只怕更勾起她的伤心。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痛苦,我们都得独自承担,不是吗?要是绢当时留下来做车模呢?她将开启另一种生活,见识更多的东西。如果是那样,
她绝不会上那个渣男的当了!想到这里,我对简说:“你先考虑考虑,再作决定。或许,你未来的男朋友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不讲道理;相反,他还非常善解人意。還是那句话,我们做模特挣的每一分钱都清清白白,你怕什么?”Daisy本来也有点动摇的,听我这么一说,便也说:“是啊,要是咱们突然退缩了,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猜呢!呵呵,我看现在这些男的,还没有女的磊落!”
就这样,我们还是继续着这份工作。但我心里很清楚,真正能给人保障的是什么?它绝不是美,而是恒久的信仰。为了得到这种信仰,人必须要认识自己,也认识生活的无限可能与残忍限度。我开始想一个遥远的问题:到了老去的那一天,我该向自己的人生交上什么样的答卷?我该用什么去回馈上帝的期望?
第二份礼物是,我渐渐摸清了自己今后的方向。那时我就在想:大学毕业后,我该做什么?还做模特?不,我绝对没想过。对我来说,这只是人生的一段过程,却不是我想停泊的终点。不只是我一人,礼仪队的其他姑娘也有同样的焦虑。有一次,我们去给一个楼盘做开幕式,那位曾被李老师夸过脸型好的女生恨不得对每个人强调三遍:“这个楼盘好!我也准备来这里买套房!”有人问她:“你交首付啦?”她得意地说:“我哪有这么多钱?我让我男朋友他妈来买吧。反正,以后也是我的。”然而,她的愿望落空了,不久后她就失恋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她和外面一个老板打得火热。那个老板我们做活动时都见过,是典型的猥琐男,他一开口说话,口水就到处乱喷,终于让我理解到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是 1.2米。不过她这段恋情最后也无疾而终,那个老板有两个孩子,她应该也不感冒。
我大约能猜到,为什么大家都有程度不一的焦虑。在礼仪队里,凭借着先天外型的优势,总会受到更多的瞩目,因而也就更加担心自己的未来过不好。有一位体育系的姑娘小颦,她的焦虑就比较明显。大三下学期,她报名去参加一个选美比赛。那个比赛从培训到海选,再到一次次的晋级赛、决赛,拉锯时间挺长;期间的食宿都由个人承担。为此,她向学校请了假,落下了不少功课;还将自己这几年打工的积蓄、奖助学金等都一股脑儿地砸了进去。中途她回过学校一次,我在走廊上碰到她,和她聊了一会儿,只见她面色有些憔悴,整个人比以前苍白了不少。之前,我们对她此行都抱着不乐观的态度,这次交谈我更是发现,其实她自己也毫无把握。她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转移焦虑情绪,她必须要通過这样一个仪式才能寻找自我,彻底死了靠外表吃饭这条心,投入到踏实的生活中去。姑娘们都说:“小颦的钱恐怕是要泡汤了。”而我看得很清楚:在这种黑幕比赛里,毫无后台的她没有任何胜出的可能;退一万步讲,就算拿到了冠军,又能怎样?现在的选美比赛太多了,大多数佳丽都只能维持一时的热度,今后呢,有几个能一直站在一线舞台上?就连世姐,也不是个个都能永葆成功的,更何况我们的小颦呢?
小颦最终还是落寞地回来了。不出大家所料,她压根没戏,连晋级赛都没进。
所以,在未来,我能做什么?《圣经》里说,“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美丽、浮华,更是过眼云烟。迷思的是,偏偏过眼云烟最诱人,最能给人带
来伤害。试想一下,一个从小就毫不起眼的女孩,她从未有过惊人的美丽,更没有享受过关注与簇拥。这看上去很没意思,是不是?但这份平凡,可能会给她另外的恩赐,那就是日常的幸福、淡定的人生。对于美,她本就不曾拥有,当然也就不惧于失去。再试想一下,这里有另一个女孩,她在青春年少时,就因为美而获得了耀眼的舞台、数不清的鲜花和掌声。但是,她并没有别的能耐,当美在衰老的过程中逐渐离她远去时,她那份难言的失落,会比任何人都强烈。所以,美,有着它残忍的一面。怎样对付这种残忍?首先就是我刚才说的信仰;其次,是落到实处的努力;再有,就是一颗平常心。是啊,平常心最最可贵!现在的我,仍然看不清遥远的未来,但至少应该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所以,我还是按照该有的节奏去读书、写作、学习。简、Daisy和珧,也都在认真地生活。就拿 Daisy来说吧,大二时,我们搬进了新宿舍楼,我和她分在一间。我知道她从未停止阅读,我还从她那里借过林语堂、弗洛伊德的书来看。后来,她在网上购买了课程,自学了 Photoshop等软件。珧呢,继续勤勤恳恳地当着学生干部。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胖了,说要减肥。我听她宿舍的女生说:“珧真有毅力啊,每天在办公室忙那么晚回来,累得不成样子了,还要在楼梯间转呼啦圈、做健美操。要是我,早都趴下了。”而珧呢,她自己说,要理性地活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几人在思考今后的方向时,都没有因为外界的诱惑而失去理智。在大三的暑假,我决定要考研,没想到珧和我做了同样的决定。她说上大学这几年来,逐渐认识到自己的积累还很有限,她暂时不打算考公务员了,还是读个研,多充几年电吧。
我早就提到过,我们那所大学并不起眼。毕业那年,整个学校考上研的,也就区区几十人。很幸运,我和珧都在其中。而简和 Daisy呢,在毕业前夕,她们顺利地考上了合适的工作,到南宁去定居了。毕业后,我和 Daisy在南宁、西安、北京见过几面,还一起去了深圳、香港、印尼旅行;和简见过一面,喝了咖啡,吃了火锅,聊了一大晚上;和珧没有再见,但她在网上和我聊过,她现在过得还不错。
2016年,我去深圳参加一个诗歌活动。坐在演播大厅舒适的座椅上时,我注意到,在舞台下方的左右两侧,整齐地站着两排礼仪小姐。我禁不住说:“她们也真够受罪的,鞋跟那么高,那么细,她们的脚该有多痛。”
坐我旁边的一位朋友非常不解,她用鄙夷的口气说:“天啊,你居然会同情她们!她们算什么?!”
我说:“好多年前,我也是这样站在台下,手里捧着要献给别人的鲜花和奖杯。”
她更加诧异了:“天!你?!你居然做过这种工作?!”
我说:“是啊,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这也是凭正当劳动吃饭的,非常非常辛苦,挣钱不易。”
她嘴一瘪:“我不那么认为。”然后就转移了话题。我也没再往下说,我知道,短时间内要说服她是不可能的。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不同;在不同的人之间,总会有一些认识上的隔阂。从古至今,人类从未彻底消除所有的隔阂。但是写作,一直在致力于减少隔阂,让人类拥有更多的沟通与理解。
对,我现在在做的事儿,就是写作。如果你们要继续挖一挖,这第一份工作给我的生活留下了什么后遗症的话,我承认:我真的已经怕了高跟鞋——因为,它曾给我的脚带来彻骨的痛,那种痛的记忆不可能磨灭。也只有经历过那种彻骨的痛,才会举双手赞成穿一双舒适的鞋是多么大的幸福!现在,除正式场合外,我都尽量避免穿高跟鞋。
所以有几次,我去和朋友们聚餐,他们说:“刚才听到包厢外响起高跟鞋的脚步声,我们还以为是你来了。结果又不是,你现在才来。”
我说:“是啊,和你们在一起我很放松,穿什么高跟鞋!”
“你居然不穿高跟鞋!那你平时都穿什么?”他们问。
我说:“看心情咯。有时,我干脆穿一双毛拖鞋,就跑到小区门口去领快递。”
他们说:“你还真敢穿毛拖鞋出去?你不是一直都爱美咯?”
我说:“是啊,我从小就爱美,长大后变本加厉。”
他们:“差评。爱美还穿毛拖鞋。”
我:“我不只是穿毛拖鞋。有时快递打电话来,我来不及找袜子,就穿两只颜色不一样的袜子出去。”
大家笑一阵,就开始吃饭了。
哼,你们不能歧视毛拖鞋。我怎会不知道:真正的美,一定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底气。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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