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隐约还是会看见她的居心,所以她死了,你也不会悲伤。
躺在书包里头的《百鬼夜行——阴》依旧阖着眼睛,没有与你说话。东瀛人写的故事很怪很诡异,他们的鬼怪不需要附身,因为一直被人心喂养。好似养小鬼一样,但更阴森恐怖。假设,你赤裸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流眼泪,镜子里的你慢慢地把头伸出来,微笑着用舌头拭舔你的泪水。因为这个东瀛人,你才晓得何谓姑获鸟。诡异,所以你喜欢他,如他的名字——京极夏彦。惊极。
不知道她是否会化身为姑获鸟,夜深人静时挨家挨户的虎视眈眈的,偷走别人的婴儿来慰藉自身的残缺灵魂。不可能,她不是难产,亦不是负责任的仁者,自己还盼谁能伸出援手来领养。如果她是姑获鸟,我相信你必化身为天狗,不是为了捕获撕裂,而是把她的灵魂击碎,无法完整地拼凑。
法海说:“孽由心生,还不断念。”你说信仰不会衰老,只会死亡。看着她死去的肉身,提醒自己好好纪念她的背叛。好想好想剥开她的眼珠,看看是否存有情感的血水。嘿,如果你还惦记她,死了又如何?如同她叨念的那一句:“若然太爱,就会变成那墙壁上的吊挂钟,安静的归去。”
微饿,你背着书包走入离家不远的7-11,挑了个沙丁鱼三明治和一包装低脂鲜奶。走到柜台处,让服务员计算价格。服务员头上顶着青绿的鸭舌帽和身着绿色 T恤,你突然感到一阵厌恶,想揍他。你压着那不爽的恐惧,待服务员把食品扫描后,便赶紧掏钱放台上迅速离开。回家路上,你老感觉全身被绿草引针穿线的缝纫住,割破血肉。心脏揉成一团火,企图把野草烧死。正当思绪被火烧焦的时候,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起来。缓过神,你从裤袋里搜出蓝牙耳机挂上耳朵。
“终于听电话了,成天都在哪儿?”是桓的声音。桓,是你高中时期认识的学姐,高你两级。
“告假三天,连接周末变五天。今天下午都呆在图书馆。”
“昨夜,我过去她家吊丧。她母亲没啥表情的招呼人,外婆想必哭累了,都在房间里,弟弟抱着玩具飞机坐在棺木旁,似懂非懂姐姐走了。”
“正常啊!谁还能有什么表情呢?”你也一样,还能有什么表情呢?难过、伤
心、悲恸,不都早给她杀死了。
“她走了,你还好吗?”
“好,当然好。她,早走早好……真的,他妈的早走早好!”我不知道你是愤怒在称好,还是过分痛心的称好。撕开那层透明,一口一口的把三明治咬了下去。沙丁鱼,酸。
“你回到家了吗?”
“差不多了。”你向左拐个弯,转入淡滨尼牌 909组屋楼下,吞下最后一口食物,把垃圾投入那靠边站的绿桶。
“白痴,你没看我的车在你家组屋楼下的露天停车场?”汽车喇叭声顿时响了一下,抬头放眼望去,果然是桓。黑色的大众甲虫停泊在大树下的车位。你关闭手机蓝牙,赶紧跑了过去。甲虫的女主人棕褐色长发披肩,刘海束齐眉宇间,V领长袖白色毛衣與灰蓝牛仔短裙。待你潜入副座时,瞥了一眼。你看看车表时间,5:45pm。
“今天后面两堂课的学生病倒了没来,所以我就早离开了。想着找你便兜过来,如果你再不接电话,我就回家了。”桓是一家私人音乐学院里的大提琴老师,平时课程表都挤得满满,除了午饭休息时分,几乎无法停下来。她总说,许多家长都只图孩子与众不同,并不在乎孩子的意愿与学习能力。
“你几点来我这的?”
“5点 15分左右吧!上去你住的单位,按铃没人,就只好回到车上等。”你从包里取出牛奶递给桓,傻笑说低脂的。肚子确实是有点儿空空的,桓接过牛奶直接插入吸管就吮喝。你深感歉意却也倍感一丝暖意。
“对了,昨夜我替你给了帛金。”啊?你看了看桓,然后哦的一声。
“她母亲似乎知道你不会去,没有问起,接过帛金淡淡的道谢。”
“嗯。她母亲是正常的。”
“这孩子是个悲剧人物。”你点点头附和着桓,是啊!所有的悲剧不都是她制作出来的片段么?在乎她的人都应该承受和体谅她?很抱歉,人是有底线的。如果说在不完整的家庭长大的孩子,都可以当作任意妄为的借口,那么每个人的道德都可以很廉价。那我明天去干一桩先奸后杀,然后告诉法官那是因为我童年时遭受到不是人的待遇,请他宣判我无罪释放。你一口气突出的字句如连发射的机关枪,可惜目标早已消失。请你小心弹雨反弹。
“我们不是她,我不想过多的苛责她。”桓总是那么的冷静而且那么的善良,我不曾见过桓在任何事情上添油加醋。她选择解决事情与抚慰人心。
其实桓也有脾气,睡眠不足的状态下的脸色,奉劝熟人勿近。
“不说她了,我无力。”你得学会松开时间的绳索,来面对这种无力感。
“好,不说她。说我,支票又跳了。如果单靠这学院的薪水来过活,早饿死。”
“明天和你那女老板要现金去,怎么老这样?辞职算了,反正其他家也想拉你。”
你曾在桓教课的音乐学院见过她的老板。50多岁的女华裔,名片刻着院长的头衔,华文名字排列在英文名后面—— Gillian Rose Khoo@许文化。她规定老师们称呼她为 PrincipalRose。染一头金黄色的卷长发,看见稍微认识的人都大声的喊对方的名字。走路踢高跟鞋的声音,似要震动整条课室外的走廊。你可以想象一头牛穿上大红高跟鞋在街道穿梭的模样。她酷爱紧身连衣裙或是鼓胀蓬松的短裙,配搭那臃肿的身材,再挽提着粉色哈罗凯蒂猫的包。幻化成漫画卡通版的五花肉,大家会比较好过。如果她成为漫画女主,我想可能会比想当年的《家有贱狗》炮红,同样的不出声就够吓人。
记得有天傍晚,你在学院外等待桓下课时,遇见黑人爵士钢琴手 Issac。闲聊,Principal Rose是个很好的话题。黑人问:“Why she liked to wear the puffy dress?”你很快的摇头回答:“No,that's not a puffy dress...she just too fat.”
“等这学期的考试结束再找她谈,我待会儿得上网检查她是否有给我申报 CPF〔1〕?今天早上,我才看见有人上门来跟她讨租金。妈的,她竟然找我去应付那个讨债人,自己跑去隔壁理发店染发。我是老师嗳!还得教课。我没有管,叫那个人去理发店找她。”
“可怕的女巫!”
“我饿了,陪我去吃晚餐。我要去“休闲书房”斜对面那家 Mamak档吃 Mutton Murtabak〔2〕。”
“好,就隔两条街远。”你坐直身子系好安全带,关好车门锁上车窗。桓启动引擎,转着方向盘驶出车子离开你家组屋楼下的停车场。
“她明天出殡。”
“我要吃 Roti Bom〔3〕。”
“晚晚……”
“还有吸 Sup Tulang〔4〕。”
“好。”目光穿过前车镜,发现本来蔚蓝的天空逐渐变暗且泛红,想必会是要下一场雨了,要下一场大雨了。
2
今日是礼拜日,每个礼拜的今日夜半 12点正,“丽的呼声”就会开讲鬼故事。呼声里鬼声连连,阴风吹得阵阵,我唔会觉得冻,因为睇见妹头身上的藤条印,冻已经变成痛。我身上的伤痕肯定比她多,或者我的皮比较硬,若再加码可能只会更硬又或者死去。妹头小我四岁,刚入小学二年班。我哋读埋同一间书馆,一样上早课。其实我唔担心佢比人欺负,就惊佢成日粒声不出得罪人。你知嘎啦,唔讲话会畀人话“好串”。老师差点以为她有自闭,点不知开做佢口,名字又入作Buku Ponteng。
今日她身上的藤条印,是因为我畀阿婶拼命打的时候,她突然之间扑了上来。阿婶睇见了还抽得更重手。直到碰巧细舅在工地返来,大声遏止,她才肯罢休。我们的眼泪是满满童年隐忍的馊水,肤上红印逼出的血丝如树藤攀绕四肢。“你哋两个食白饭,冇晒菜!唔食,冇食!”阿婶讲完便丢下手中的鸡毛撢子,行出门口返她自己隔离间屋。我起身拖起妹头的手,彼此拖着疲累兼饿的身躯走向厨房的饭桌。细舅正埋头在吃饭盒。我叫她坐下,自己打开饭煲盖,挖出了两碗白饭,再倒上温开水。一人一个汤匙扒饭吃。细舅把自己饭盒里的烧肉和咸菜,分了大半给我们。
“如果佢再打你哋两个,记住话我知!晚,你今年考 UPSR,冇理佢先,读书梗要。仲有,睇住个妹。我等阵会过去畀洗用过佢。”细舅今年三十三,未娶。佢是建筑工地的监工,因为这一年来赶工,所以佢都在工地宿舍休息。如果返来公公祖屋,会逗留两三日,我同妹头日子亦会好过些。细舅顺便塞了二百蚊畀我。
“哥,听日有游水课,唔想去。老师太恐怖,她唔系来教游水,系来按人头落水。”妹头收拾书包,很不甘愿的把泳衣拿出来。
“唔紧要,你都识游水。其他事情你是无能为力。唔该,你冇帮人出头!”
“得啦!熄灯瞓啦!”妹头跳上床把被子连头盖上了。
3
每天的早晨,我都祈禱今天可以过得比昨天好。因为 UPSR的关系,老师们每天都不停的分发去年前年的考题给我们做。重复着的重复 ABCD,涂黑涂黑,错错对对的就晃了一个上午。很可怜的,所有小六生都不可以像往常一样,两周上图书馆借图书,那一节的时间变成了马来文复习。
今天也不例外。
早上 9:45分的铃声响起,30分钟的小休时间结束,各自排队回班。接下来的第一节课,是我生平觉得最乏味的学科——数学。虽然华人说不喜欢计算是难以置信的一回事儿。看着班级任拿着粉笔在黑板上飞来飞去,画着四方的框框,再斜拉出个角和线。什么 A=B,C-D就能找出 X是多少度了。但我隔壁的印度女生 Aysha可厉害,任何整数、小数、面积、空间都掌握得十分好。尤其是回答应用题,解释得绝不含糊,考试她让我偷看,我抄得手都累。不过我很感恩的,偶尔给她写写华语作文,礼尚往来。
正在聆听老师解释长度面积的时候,突然间黑板顶上广播器响起来,校长念出了我的名字,要我到校长室一趟。老师抬头示意我赶快下去,以免耽误了时辰会被罚的。我心想,几百年没有犯校规了,会有什么事?我踢着白鞋来到全校唯一的冷气房间,看见校长、训育主任、泳课老师,还有我的妹头。她的头发和校服半湿,眼珠泛红,站在一旁。阿婶坐在校长对面,交叉着手插在胸前,不屑的看着妹头。
“Ku-Cheng Maan(顾征晚)? Kamu ialah abang Ku-Cheng Muun(你是顾征珉的哥哥)?”校长习惯性的念着学生的名字。
“Betul.Selamat pagi guru besar(是的。校长早安).”我向校长请了个安,也陆续向其他老师请了个安。
“你知道你妹妹做了什么吗?她打了泳课老师。”训育主任先开口说话。
“我没有,我只是推开她。那时候已经下课了,她还在打其中一位不会水的同学,所以我推了她一下。她就扯我头发,还拉我去泳池的浴室间。然后扭开水喉放水,按我的头下去!”
校长转头望着泳课老师,但对方并没有一丝不安或害怕的表情。这就是学校里的老教,他们几乎都是不害怕校长的。
“你推老师也不对!”训育主任摆明的偏帮。
“陈女士,您是他们的监护人?”校长问阿婶。
“我老公是他们的大舅也是他们的监护人,前年车祸走了,我就成为他们的监护人。我也不想照顾这两个赔钱货。”
“陈女士,请您说话注意。什么两个赔钱货?”原来新来的校长会说华语的。“还有,训育主任您有在现场?您怎么确定学生打老师?另外,她的校服还真的蛮湿的。”训育主任顿时哑口无言,泳课老师则在一旁瞪着妹头。
“他们俩兄妹的名字常出现在 BukuPonteng,犯校规是家常便饭。我之所以把她哥哥也叫下来,就是担心是他教唆或误导的。”
“训育主任,我已经很久没有犯校规了,请您不要乱加罪名。况且,我根本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我超不爽训育主任,每一次都拿学生曾经的过错来火上添油。挑衅者是不分职业的。
“你们够了没有,叫我来是要怎样?我约了人打牌嘞!”阿婶已经不耐烦地发飚了。校长见状,知道一时之间也无法找出答案,便请阿婶先把妹头带回家,想她目前的状态也无法正常上课。可妹头执拗的要我陪一起回家,新来的校长竟然允许了。
“Kucing,apa hal?〔5〕”Aysha看我回班上收拾书包,悄悄的小声问我。我摇摇头“Cerita Panjangsaja〔6〕,明天记得借我抄功课。”说完,我便踏出教室。
我同妹头从校长室走到学校大门口,阿婶把口就冇停过。好似前世冇讲过野。
“你冇脑?得罪先生?浪费我的时间来书馆,书书声,冇好野!”
“佢扯我头发,唔通我由得佢?”听见妹头反驳,阿婶就在学校门口的路旁停下了脚步。
“驳嘴,你个发瘟!”说着,便伸手掐妹头的手和脸。我上前把妹头拉了过来,阻止阿婶。
“你究竟打够我妹未?”
“未!拖衰家!同个老母老窦一样甘够衰,唔衰,就唔会甘快死!最好跟埋去。”我站在中间,一边招架住阿婶的语言和肢体攻击,另一边拉住妹头的手。
“你讲咩,死八婆!成日拎我爸我妈出来讲!”
“系呀!讲错咩?两个死剩种!”
“好,我跟埋去。”我来不及听清听完这句话,前面路口转弯角有辆小型货车驶进来,接着传来紧急煞车撞击“嘭”的一声。我稍震了下,因为太靠近了。阿婶也住口了。我看见货车司机开门,脚刚落地时,后面接着一辆车连撞了下来。货车门反弹关压住了司机的腿,车子急速被往前推,车轮碾过了一具本来已经跌下的什么物体。
“妹头,快点闭埋对眼,冇睇!”我看着地上溢出的液体,很红,就好似以前过年时妈妈在家换神红那般红。我伸手往后抓住妹头的手,可惜抓到的只是空气。转过身,人呢?她的手不是一直扣住我的手的吗?躲去哪儿了?
阿婶的嘴巴微张的望着车轮下,仿佛魂魄被摄入底内。半晌,她才开口:“阿……晚,个帆布书包系米你妹噶?”
“咩书包?”我从寻找妹头踪迹的急焦眼神,转移到阿婶呆滞望出去的位置。货车的车轮底压住的物体的手臂吊着个帆布书包。好平常,很多孩子都带帆布书包,对不对?“好,我跟埋去。”霎时,耳边响起了谁说的这话。我走过去,蹲下,翻开书包抽出书本。书馆租借的课本的首页,都得写上自己的姓名。我大口大口吸着氧气,但吸入的都是血腥味。拨开 Bahasa Malaysia Satu?〔7〕的厚皮,看着历年租借人的姓名,扫视直到最新一行。我
看见铅笔画上微笑的猫头,仅此,不必再多深究。我实在没有勇气把头对正物体,更不要说看脸。也许没有脸了。作文的意外现场,都只描写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此刻,我连一丝求活的气息都听不见。
“阿婶,唔该你企定唔好走,我返去书馆打电话给救伤车同细舅。”或者惊吓过度,阿婶只是一直点头。其实现场已经好多路人,很吵很吵。我不记得自己的表情,我什么也不记得。走回校长室,校长还在和训育主任对谈。她们很惊讶的看着我。
“Ku-Cheng Maan,kenapa kamu masih di sekolah? Tak ikut balik?(顾征晚,为什么你还在学校?没有跟随回去?)”
“帮我打电话叫救伤车,我妹妹出车祸了。”
“Kemalangan(车祸)?”
“我要打电话给舅舅,马上!校长!”
“好,电话几号?”
4
屋企神台隔离的祖先位除了爸爸妈妈,现在多做个窦靓。阿婶已经唔敢再同我讲话,连望多我一眼佢都惊。把口再贱的人,看见间接害死人的血液,还是会害怕的。或者,这是她残存的 0.01的良知。
事发那天,细舅接到校长的电话,便立即驾了公司的车赶到学校。我们到警察局,我们到医院,我们被问长问短。医院门口,更被一路上跟尾的殡仪馆车,询问是否有需要服务。细舅只是挥挥手,说不必了。回家路上,我坐在副驾座,阿婶直呆在后座。
“大嫂,您现在安乐未?人被您闹到死!”细舅终于开声。阿婶始终眼望向窗外,没有答话。
“大嫂,我大哥过身之后留低的钱应该好够您下半生洗,又冇儿冇女。您家下住梗我隔离间屋,都总是挂我老窦名。您是外嫁女,我要您躝尸趌路话都冇甘易。畀您住,您总要搞佢地两个窦记,您边度唔舒服?佢地两个的学费洗用我有畀您噶,扑街!我同您讲,如果您总要住系间屋,除作一日三餐过来我度放底饭菜畀阿晚食之外,唔该冇事冇过来。阿晚唔会再同您客气。”
细舅将车子停在屋企花园外的面档前,叫我落车买云呑面当晚餐。
“猫仔,甘夜啊!细舅载你啊?”云呑面老伯看见有客人,便把叼嘴里的烟丢地上踩熄。
“是啊!肚饿过来买面食。”
“得,是米照旧?四包云呑面加叉烧,其中一包唔要青菜,你噶妹猫女唔食菜。”
“是,照旧。其中一包唔要青菜。”
5
妹头过身,细舅帮我同校长请作三日假。里三日,我都唔知道自己点样过。街口街尾巴刹粉档杂货铺,总会有人问起妹头。知道嘎,就话冇阴公;乜都唔知就会问猫女嘞?因为妹头总与我形影不离。我们没有吊喪,所有后事都是细舅一个人处理,简单低调处理。处理完毕,细舅就返
工地了。临走前,畀我一百蚊。其实之前的钱,我都未用到。
听日礼拜一,要返学了。我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起身开灯,走到书桌前收拾整理些什么都好。其实都是妹头的书、画纸、颜色笔。妹头钟意画动物,尤其是猫。“妹头,你画梗咩?猫。咩啊?画猫?睇下。Kucing!点解画猫?仲要两只。因为 Ku-Cheng Maan dengan Ku-Cheng Muun(顾征晚与顾征珉)!”她曾说我们都是猫。
打开她的衣柜,吊挂着几件已经熨好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衫外架穿着深蓝色的校裙,我拿出来置靠在手臂上,照向门后的镜子看。这娃真矮。哦,对了,还有那双校鞋。把校服放在她下铺的床位,把校鞋提过来。她到现在还不懂系鞋带,每次洗好鞋子,干了都由我来系上。我坐在地上,将藏鞋内的鞋带取出来,慢慢的把它们往鞋眼扣里穿进去拉出来。
“好,搞掂!妹头过来拿。”我举起鞋,良久才回过神没有人来领。
我摊在地上,冷冰冰的地气直接袭击背脊穿过胸膛。冻的眼睛逐渐模糊,朦胧中似有人浮在半空中。嘿,这些人真不安分,难得安静却跑来打扰我。突然之间,觉得房太大了屋太大了。这么大,就我一个人住。从今以后,我一个人睡一个人吃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听鬼故事。我变成了一只孤单的猫。
6
解下稳扎的马尾巴,取掉吊挂在耳珠上的一对黑猫,用湿纸巾擦去唇上的粉红。解开纽扣,宽开黑色的长袖丝绸衫。望着镜子里的你的胸膛,手指沿着腹肌的线条游走,直至裤头间的腰带拦截你的手指向下滑行。对着对面的自己轻笑,轻声地笑,亦或是轻蔑的笑。没有专属性隆起的乳房,所以无法正确地解读她的密码。反正一切已经不再重要。在游走女人的角色去爱另一个女人,当中穿插的戏份像雾像花,更像是只猫在河畔嬉水撩鱼。
“我该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让你笼罩着我呢?”她曾如此问你,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她躺在你家的床上眷恋的裹着纯白棉被翻来覆去,写意的动作。你没回应,把剥好的红石榴盛入碗,端到床边的小矮桌。单间公寓,卧室、起居室、厨房都一览无余,除了隔在厨房墙壁后面的浴室。你爬上床侧躺,与她露出被子外的半边脸相对。左手绕过她的脖子轻抓后脑勺的发,再收回停留脸庞,拇指轻压了她额头、眼睛、鼻子、唇珠,为今世打个印。后来你对我说,这妖孽就像个流水月亮。即使她完整的把自己交出,也无法将她撕裂。
“给我洗澡吧!”她提出要求。
“不要,那会让我想起自己是男的。”
“重要吗?”她推开棉被,扭动着身体顺着床滑溜下地,才站起来走去浴室。想必前身是蛇妖,总滑溜得利索,一躺就犯懒。她没把浴室门关上,传来莲蓬头水花强劲的倾注声,像星火燎原滚烫的节奏在敲击你体内每一节骨骼。“欸,你要不换去红色的被子!”嗓音借着浴室内狭小空间的回声荡了起来。“不要,我又不来红。”说完,你笑了,她也笑了。自己一屁股的在床上坐了起来,把放在桌子上的石榴一小匙小匙的送入口。那是个有月亮有水声的夜晚,也有被咬碎的红玛瑙的汁液。
7
浅色蛋黄挂天,满月。今晚的月光会因这妖孽的缺席而更美。你摊开大字型躺在床中央,想起那天嘴角扬起喊她消失的那一刻,见证了包容的底线也藏一副邪恶的骨骼。
“你就像一辆谁都能上的公交车。”我想你大概憋了很久,才冒出这句话。她两眼发直的看着你,空洞的也不眨眼。从来不舍得对自己恶言相向的人,忽然飙出的片言如胡椒粉撒落空气中,微辣呛鼻。为了什么呢?你就站在家门口,她站在门外。面对面仿佛对峙的状态,你所有的温柔都已化成一根一根冰柱,只要落下,谁也得垮下。避免室内血流成河,所以你挡在家门前阻止对方进来。
“我不会再是你来经血的护垫。”你心很痛,现在一定很痛,就像她例假时腹部的绞痛。她总是那么不省心,经期前老忘了要暂戒冰咖啡,狡辩咖啡因是麻醉剂,为何就麻醉不了女人经?看着她无力软趴在床上反复辗转,绞痛的与棉被裹缠一块儿,偶尔还脸青唇白的呻吟。如一条蛇无力的纠结于枝桠上,却半点儿也不害怕掉下来,因为有人会接住。你无力招架蛇软绵欲死的模样,把烧开的水倒进热水袋,锁好再回到床上。你小心翼翼地将热水袋轻放她下腹,再用棉被盖好。你喜欢把脸压在盖她被上温热的部位,感觉庞大的身躯会在此缩小如婴孩,紧靠吮吸那专属的温存;或者缩到更小回到子宫,那狭小地带必定会更温暖。呼吸着上升的体温,你不忍离去,依稀记得藏着温热背后的名词,有一个称之为——母亲。
当初的所有不忍都在此刻瓦解。她迈开步后退欲转身伸手按电梯的开关,你却忽而抓住她的手臂扯拉了回来。她踉跄了一下,险些就跌在你家的门坎。抓得用力之际,她手臂上印下了你的五指痕。我藏在你心脏,清晰的听见你急速的心跳声。或许被自己的动作吓到,你松开了手,就像每个周末练琴时,累了,把手离开吉他弦,只是当天的弹指之间停留在她身上。你双手扶住她微烫脸颊,是恐慌的燃烧吗?亦或是你爆发了那些过度忍耐滞留的岩浆,但为何你的心却寒如冰。
“每个人都有故事,凭什么就你的最特别?!你的背景就是任由你伤害人的理由?”
“你知道我有病,很小就看心理医生。”
“心理有病就了不起了?原生家庭给你的背景就让你名正言顺的成为不忠的妖精?你母亲承受的伤害比你多,咋你不选择你母亲的善良和专一?”
“你说过,会用我想要的方式来爱我的。”由此至终,她都没有流下过半点泪,只看见她的眼神一会儿很慌很急,一会儿很静,就像连续剧里精神病人过分夸张的表情。唯独不变的就是很空洞,可能他们等待着眼白遮盖那黑色的眼珠。对于他们来说,这很正常。我突然想起 N年前的港剧《陀枪师姐》里面的变态杀手鲍国平,犯案手法固然让人发指,但不得不说他还真的很有头脑的。从计划——布局——杀人,甚至使用摩斯密码教唆与人沟通,都拥有普通人无法再长的智慧。她也很优秀,不是吗?尽管家里富有,但从求学到国外深造,还是获得奖学金资助。语言天分,艺术创作才华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所有杀人狂都是聪明的,只是心理与精神都一样的在童年里饱受煎熬。
她把你在爱情里半活埋,再让自己沉沦。
邻居志叔曾经告诉你说:“孩子,送走这女的吧!要不得,怪怪的。”
你瞅着老头:“哪怪?”
志叔扔下煙头,拖鞋踩了踩,“人长扭了,老是莫名的怪笑。”
“我去!”
“孩子,叔说的是她的心扭曲了。”
承认吧,你也知道她是一条蜷缩的蛇。蜕下几层皮衣,卡过多少鳞片,她也不懂。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已经习惯蜿蜒的爬行。承认吧,你任由蛇缠绕在身上,穿梭每一寸肌肤血和肉,甚至偶尔变成你体内的血管来回畅游。你也眷恋着她的依偎。“用你需要的方式来爱你!”你垂下头闭眼冷笑的哼了一声:“对不起,我还想活下去!”你拉着她走近电梯旁,猛击开关按钮。门打开,你把她轻推了进去,半身转入楼层顺序表给按了 1楼。“请你消失。”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反驳,靠着电梯内的扶手低下头,缓缓地蹲下来双手紧紧地环抱自己。电梯门关上,缝隙中的最后一眼,受伤的蛇安静的溜走了。转过身,只见志叔站在他自己的家望着你。铁闸门里的志叔裸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抱着他的肥黑猫顶在肚腩上。他俩的眼睛一个模样的骨碌碌的瞅着你。
“叔,我看有病的是我,我的心也被扭曲了。”
“哎,看得出被扭的够力够力。”
8
今晚的回忆不像回忆,她遗留的影子似乎还靠在你身上。不要相信前世今生,这样只会让人杯弓蛇影。你跳下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飕飕的冷风不问而吹,似要风干那只幻水的影子的痕迹。被吹散的柳丝如千万只手在抚慰,假设影子是来自悲哀的虚构,她应该化为乌有,而你亦不必怀念那些鬼迷心窍的浪潮。
这些天所有来意都不浅,清晨至深夜,熟悉的名字在陌生的土壤中发芽。叮一声,你使拇指弹上的硬币在半空中旋转分割了双面伊人。转过往事,涌出水也好,烧着火也罢,不必躲避。夹紧一枚执着锁入瞳孔。有些事不必明说,但却一次又一次的出走。原谅的词语没有像硬币人头凸出的显著,背后粗糙的惦记,只悬挂在一根焦虑的枝桠上。
这个世界是不知所谓的,当你发觉自己正处于正常的状态;这个世界是美妙的,当你发现自己不属于正常的时候。
我记得塔罗愚人的编号是空号,无限的可能。
愚人归零,是完整的圆。
9
“叮咚!叮咚!”你家门铃声响起来。
“叔?”門外志叔抱住他的肥黑猫,今日他穿粉红色背心加灰色的运动短裤,搭一双典型的日本十字拖。肥猫慵懒的依
偎在他手臂靠向那圆滚的肚腩,又黑又长的尾巴毫无顾忌的在他下巴摇摆。完全是吃饱后舒服的状态。
“遛猫,聊聊。”
“好,等我一下。”回屋里,简单的换上了套头 T恤,关上窗取了钥匙便退出屋内。
过了晚上 10点,组屋的每一户人家都把家门关紧,四周也安静下来。楼下空无一人,长凳旁一只灰白色虎斑猫在舔身子。瞧见同伴,肥黑猫直接从志叔肚腩上跳下去。志叔前去打开邮箱,拎了一小迭信件坐了下来,拆封阅单。
“这个月手机的 Data又超过了!”
“叔,你要照顾身体,色调小片摧毁神经。”
“屁拉!我是忘记关掉移动数据。”志叔把信件丢一边,从口袋掏出包蓝色包装的 Dunhill和一盒火柴。火柴盒非一般的普通,长瘦型金黄色的外表,盒子里每一根柴头是淡紫色的。你从他烟盒抽出了一根,打打手背。你划亮了火光,点着了两根烟。
“只有夜总会的火柴才那么别致。”
“我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有多给了我一盒。你看,盒子有写九龙塘 XXX的。”
“还九龙塘,听说那儿的糖水很甜。”你吸着那久违的烟,呼出了长长的一团白雾,看着它如影随形的飘散。“头条新闻啊!”嗯,记得大前天你接到桓的电话讯息:吃中饭时买份早报看!你忘记了这事,等到放工乘搭地铁时候,听见站你前面的两个女人在细细碎碎。本以为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家常是非,其中一人却摊开手里的报纸。“呐,你看这里有叙述详情,死者是个女大学生,才 23岁。怀疑在与男嫌犯起争执时,对方因情绪失控才把死者从天桥上推下去。”“这么小啊!我的天,一尸两命,肚里有……让我看让我看,长得挺不错!”听这些对话,你本能的摇摇头,直到她俩把报纸抬高,要看清楚出事人被刊登的相片。
我希望你瞬间瞎了,那样就不必再多看她一眼。你微张了唇,口中的呼吸开始夹带颤抖。闭上眼,转动眼珠的速度,如小时候祖父在铺子里教你计算上下的算盘子。稍一算错,就会被算盘拍下来。跟谁生的你,数学这么差。“啪!”倏地,你睁开眼,火车也停了。往外一看,橙黄牌上印着 BuonaVista,到了青黄交接线。快步踏出车厢,双手十指交叉扣在后脑勺,挤入人群随着扶手梯上升。此刻的你,仿置身河水暴涨,中流失楫,仓皇失措的舟人。我请你记住,从赶走她的那一刻开始,你必须重新为自己活下去。
“没过去看她最后一眼吗?”
“不了,我看了又不能保鲜肖像。”
“节哀啊!没什么过不去的。”志叔拍拍你的肩膀站了起来,顺手拿去你手里快抽完的烟,走近垃圾桶把烟头泯灭在不锈钢上。
“昨天我在脸书上看见有人贴了篇文:你要去爱一个人的缺点,因为在那缺点的背后有多少动人的东西?你慢慢会知道说,能够在一生里面爱一个那样的人,即使未来、没有未来、根本没有在一起,它都会变成一生忘不掉的记忆。”志叔蹲下抱起他的肥黑猫,虎斑猫眼里含着被硬生分离的哀怨,不舍地望着同伴。
“叔,写色情小说也那么感性啊!”
“色亦不外乎一个情字。”
“好了,晚安。你老人家先回家睡,我留多会儿。”志叔点点头,不再多说的踢着人字拖走了。
孤单的你瞅着孤单的虎斑猫,啧啧地把它喊过来。你摸着它的头它的耳朵,撩它的下巴。这简单的肢体动作,熟悉得让一阵酸楚从后股间升上后脊,穿过脖子喉咙攻上你的鼻梁。你拉下她遮脸的被子,挠着她的后脑勺、揉着她为了赶学校报告而疲惫的脸蛋、撩着她的下巴。她顺势的仰起脸,向你猫声的叫。你把头埋入她的颈项,索取着自己没有的味道和气息。这里是你呼吸的天堂。真想把她揉碎成片再砌成一面镜子,那么你就能永远望着她的时候也照着你,每一道裂缝都有你们的影像来填补。喵!虎斑猫向你喊了出来。你隐藏于眼眶内的汗水,因挤满而抖落,与它面对面之间滴下。喵……喵……是你的回应在空气中回荡,虎斑猫正低下头舔着地面上徒增的新鲜的泪。
注:
〔1〕UPSR:马来西亚全国统一的小六鉴定考试。
〔2〕Mutton Murtabak:马来西亚穆斯林印裔的羊肉煎饼。
〔3〕RotiBom:马来西亚穆斯林印裔的甜煎饼。
〔4〕Sup Tulang:穆斯林印裔的牛骨汤。
〔5〕Kucing,apa hal?(猫,发生什么事情?)猫是顾征晚童年时候的昵称。
〔6〕Cerita Panjang saja:长篇故事。
〔7〕Bahasa Malaysia Satu:一种学校马来语课本。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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