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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枷锁(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滇池 热度: 11991
连亭

  1

  介子咖啡厅在青年路边上,以前叫横街,不过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芬兰坐在固定的位置,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个烤松饼。她看上去三十左右,实际上已年近四十。她今天的打扮,是紫蓝的搭配,蓝色一般人穿了显黑,在她身上却无不协调。整个人简洁清爽,优雅干练。她没有带耳环,那是母亲的影响。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盘成一个圆髻,洁白无暇的脖颈愈发细长。咖啡厅里,音乐轻轻地游走,人们小声说着话。天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享用饮品的人依然不紧不慢。客人不是太多,目光越过整个厅她能看见服务员在台后调弄咖啡。她的位置靠窗,离窗十米外是一棵泡桐,再就是行人来来往往的道路。当她抬头看窗外时,面庞显露在光亮中,濒临老去的美貌不动声色地照亮她的五官,不再娇美,却有令人不敢轻佻的雅致。她所经历的时光在流转中雕刻她的容颜,而她此时独具特质。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午后啊,城市在雨前的压抑中昏暗下来。广场中央,一群鸽子扑棱棱地拍打翅膀,阴沉沉的雕像的额头莫名其妙地落上几点鸽子粪。

  他常坐在那个位置,她知道他注意她很久了。他喜欢她,而她好像也喜欢他。今天她比他先到,而他或许此刻正穿越另一个同样立有雕像的广场,急匆匆地赶来,惊飞满地的鸽子,使得不少鸽子粪落在雕像的头顶。想到这她觉得好笑。

  他喜欢穿轻薄的深灰色亚麻裤,上身是带小领子的条纹上衣,脚上蹬一双黑色休闲式皮鞋,因为是夏天,有时还会带一把用旧了的蓝色雨伞。他的打扮看上去很随意,潇洒自在中透着一息懒散。他行动起来,敏捷迅速,粗犷中带着健朗和干练。她想正是他身上的这一点让人着迷。

  有时他们会一起走过梧桐树大街,路过一座墙体灰白的天主教堂,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进入格子街,地铁入口到了,他们一起走进去,一起乘车。四月的下旬,天气多雨,车厢里的人湿漉漉的面庞总是让她想起庞德的诗,“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仿佛置身幻境,她有一点触动,上身很自然地偎依在他一侧。下车走出地铁车站,四月的黄昏弥散着一种奢侈的美,整个城市在昼夜交替中呈现最美妙的状态。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从背后环抱着她的肩头,互相依偎着走在通往她的公寓的大街上。他们所经的路在傍晚时刻交通总是出现拥堵,喘着粗气的笨拙公交车和靈巧傲慢的轿车都在缓缓爬行,时不时地传来尖锐刺耳的喇叭声。电动车、单车从车流中蜿蜒穿行,全然不顾依然混乱的秩序。年轻的交警一边奋力吹口哨一边左右摆手。她看着这一切,微微蹙着眉头。他也看着这一切,目光锐利而深邃,似乎时刻留心着什么东西。久而久之,她猜测到了他的身份,帮他整理衣物时更是证实了这一点,虽然那并不是明显的证据,他够小心的了。她知道了,这没什么难的,何况她本身就聪明。她没有问他,不流露任何她已知道的迹象,这也是聪明之举。

  咖啡就要凉了,她喝完了它。服务员上来收拾她的餐盘,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看上去像兼职大学生,衣着朴素,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稚气和青涩。芬兰发现她和客人说话时很少看着客人的眼睛,目光总是停在自己的手上或者餐具上,以避免目光接触。并且,她总是喜欢挑女客服务,而把男客留给另一个留着平头的男服务生。她做得小心翼翼,却很笨拙,因为连芬兰都看出来了,难道老板看不出来吗。她迟早要被炒鱿鱼的,她在面前收拾桌子时,芬兰心想。

  芬兰叫住正准备转身离去的女服务生,点了一瓶红酒,特别指明了是珍藏级的张裕解百纳干红。芬兰看到女服务生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满是惊愕与困惑,她又重复了一遍,是珍藏级干红。芬兰读出了服务生眼中的念头,这女人喝完咖啡后点了一瓶酒,是一瓶,而不是一杯,全然不顾价钱多贵,她要独饮?

  芬兰不理会她的目光,她不是个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她能感觉到女服务生回到吧台后,和男服务生嘀咕了什么,然后从吧台后面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或许议论了她几句,毕竟一个中年女性在咖啡厅独自饮酒,这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女服务生磨蹭了好一会,才把酒和酒杯送来。芬兰倒了大半杯,一口气喝干,随即又自斟满一杯。她有点心烦意乱,不知道他到来后会怎样待他。老天,她为什么答应他在这里见面!

  2

  这些年她过得规规矩矩,血液里却时常有一种放纵的冲动,让她感到倦怠和煎熬。有时她想大醉一场,或者在大街上夜不归宿,或者赌气跑到很远的地方。她始终没有这么做,她搞不清是什么使她安分下来,只是混混沌沌地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理由。

  她并不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在父母和长辈眼中,她是个乖乖女。小的时候,她的家不在这个城市,而是在南方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城。

  他们家位于城区的东南角上,房子很大,是漂亮的复式楼,楼上有三个房间,一间是书房,一间是母亲的房间,一间是她的房间。楼下有一个房间,住着保姆,一个很大的厅,一个很宽敞明亮的厨房。母亲的工作很自由,不用去坐班,常在家里对着电脑看书写字。周末有许多人到家里聚会,他们一起在厨房里做吃的,在大厅里喝酒欢笑。爸爸在家的时候,聚会常常不分昼夜地进行,都是业内的朋友,这些人是爸爸的朋友,也是妈妈的朋友。因为爸爸妈妈从事的事情差不多,所以认识的人也差不多。

  在她八岁的时候,爸爸去一个北方的城市读博士,想要圆他的学者梦,除了寒暑假,就很少在家。周末的聚会却是照常进行的,妈妈似乎习惯了那些热闹以及热闹所带来的快乐。那时周一到周五,她要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学上二年级,认识了不少字,学会了算数,周五下午还有手工操作课,那个老师什么有趣的东西都教,她学得很兴奋,以至于周五放学与要好的同桌结伴而行时,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谈论手工课。

  周末她也是快乐的,可以见到那么多人,吃到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妈妈通常周五下午就让保姆在超市采购好周末要用的吃食和食材,她每次周五放学回家厨房的橱柜已经塞满吃的。她每次也都会兴奋地跑去厨房查看一番,保姆就会一样样地告诉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眨巴着眼睛,当说到“虾仁寿司”时,就忍不住吞一吞口水。

  周六早上,妈妈上午会和保姆一起准备吃的,那是妈妈一周当中唯一的一次下厨。有些朋友到得早,也会到厨房帮忙,有些来得晚的会带来一些精致新奇的点心。妈妈把头发高高地扎起,身上穿着舒适的便装,在厨房做她拿手的芝士蛋糕,保姆则在一旁烤蛋挞和香肠。随着门铃不断响起,人陆陆续续来了,进入到厨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一边做着自己的拿手好菜,一边高声谈笑。有的人不断从厨房端出冒着香气的菜品,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有时她会偷偷先品尝一些,这不会被妈妈发现,因为她在厨房太快乐了,根本注意不到她。

  临近中午,他们全都从厨房回到客厅里,所有的吃食都准备好了,以一种颇有艺术感的搭配摆放在桌子上,满满的一大桌。酒瓶也已经全部打开,挨个从桌子这头排列到那头,酒杯都斟上酒之后,他们随意地坐在客厅里的凳子上、椅子上、沙发上,边吃边愉快地谈论着一些事情。有时某个人讲了一个笑话,逗得满客厅的人笑得前仰后歪,就有酒瓶或杯子不小心打碎,保姆就赶忙过去收拾玻璃碎片。

  她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但知道他们很开心,笑声中有种令人感到快要炸裂的清脆。她有时在听他们谈话,有时又自顾自地玩,因为他们的话总是跳来跳去的,她的脑袋根本抓不住他们的意思。偶尔她从玩具中抬起头来,能看见说话的人挥舞着手,头发甩来甩去,眼睛闪闪发亮,为着一些事情兴奋着,被某种情绪带动着。

  客人中有一个男子,时不时地隔着两三个人和妈妈相视而笑,每一次眼神中都有感染力极强的心领神会。他头发已有些花白,面庞却不显老,有种阔朗的英俊,尤其眼睛闪现着年轻睿智的光芒。他的衣服穿得也很考究,质地轻薄柔软的灰白色西裤,上身是夹克和衬衫,领带非常漂亮。他走起路来,步子又大又轻快,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几乎每一次讲话都能得到听者的认可和赞许。

  妈妈叫他陈哥,让她叫他陈伯伯。陈伯伯是开车来到她家的,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她能看见楼下停着漂亮的黑色小轿车。他很少空手来,总会拿上最好吃的甜点,还不忘给她带礼物。布娃娃啊,小魔方啊,套娃啊,小人书啊……

  她看见他的车,就想起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她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就跟老师请假。老师给她妈妈打了电话,电话关机。老师就只好把她带到校医院简单地看了一下病,事后亲自送她回家。走到家的大门的时候,她意外地看见院子中停着那辆黑色轿车。这没什么不好的,平时她去上学而妈妈一个人在家时,妈妈总是坐在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抽烟,每次看完一本书她都要抽掉半包烟,这太吓人了。有陈伯伯来和她聊天,她不会抽那么多烟了。

  老师把她送到楼下,就赶回学校了。她用钥匙打开门,发现保姆不在家。她自己在厨房找到水杯喝了一杯水,然后慢慢一级一级地从楼梯爬上二楼。妈妈的房间在西南边,她的房间在东南边,有一个蓝色的大门,她让爸爸帮她把门漆成天蓝色的。她房间的墙壁也是漆成蓝色的,蓝色的海洋中游动着一条条金黄色的鱼,每次睡觉她躺在床上看着它们,就觉得无比快乐和幸福,仿佛浮在蓝色的大海上,做着纯净、瑰奇的梦。

  妈妈在哪里呢,陈伯伯在哪里呢?书房在她的房间与妈妈的房间之间,她走过去推开门,妈妈和陈伯伯都不在里面,烟灰缸上留有两根刚熄灭不久的烟蒂。她从书房出来,忍着肚子疼朝妈妈的房间走去,总之她要找到妈妈,告诉妈妈她不舒服。

  妈妈的房门掩着,她走近了,听到房里发出奇怪的叫声,吓得不敢开门。妈妈痛苦地叫着,好像什么东西弄疼了她。奇怪的是,陈伯伯的叫声也从屋里传来。难道他们被坏人绑在屋里拷打吗?她在小人书上看到过绑匪入室抢劫的故事,会不会发生在她家了呢。她想跑开,但声音忽然平息下去,她胆战心惊地推开一点门缝,抵着眼睛往里看,没有看到满屋子的绑匪。忽然叫声又高昂起来,声音是从妈妈的床上传来的,那也是爸爸的床。她看见一些舞动的手臂和腿,还有扭曲的不穿衣服的大人的身体。她感到一阵眩晕,不只是肚子疼,身体还发起了烧。

  妈妈房间里的动静越来越大,随着门的缝隙敞开得越来越大,她被惊吓的程度也越来越大,坐倒在原地使不出一点力气,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准备好向妈妈诉说肚子疼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忘了她找妈妈到底要做什么。床上两个赤身裸体的大人痛苦而欢快地叫着,身体扭来扭去,根本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们。

  汗液正在顺着他们的肌肤往下滴,眼泪却注满了她恐惧的眼睛。她趴在地上哭起来,直到哭累了昏睡过去。

  妈妈把滑落在地上的裙子穿好,带上被扔在裙子旁边的项链,陈伯伯也整理好衣衫,这时他们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拉开掩着的房门,突然看见她躺在一旁睡觉,感到惊愕无比。陈伯伯咳嗽了一声,妈妈示意他先下楼去,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她是昏了过去,但并没有失去感覺和意识。

  妈妈把她抱起来,这才发现她正发着烧,于是让陈伯伯开车带她们去医院。她在病房输液的时候,听到陈伯伯在外面对妈妈说:“这孩子怎么回事,她知道了吧?”

  那个星期的周六家里照常举办聚会,只是客人中没有看到陈伯伯,之后的几次也没有看到。这期间爸爸回来了,在蓝色小屋里给她讲了许多故事,送给她一套印着那个城市风景的明信片,指着上面的画说带她去他上学的那个北方城市玩。她开心极了,暂时忘记了那个周三的烦恼。有好几次她突然想起要告诉他时,不知又被什么事情打断,就把那个周三扔到一边去了。

  要不是陈伯伯突然死掉,她和妈妈可能就会和陈伯伯生活在一起,保姆说。很久以后的一个周六,陈伯伯又来参加聚会了。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从早上一直喝到晚上,才陆陆续续离开。陈伯伯是最后一个走的,那天他喝的也不少。妈妈带着她向陈伯伯告别,一直目送他的车开出了大门。后来突然雷雨交加,她和妈妈回到楼上,妈妈却始终没有睡去。第二天,突然得知陈伯伯死了,就死在他们家不远的一个大水沟里。车子从她家前面的大坡上拐弯处翻进了大水沟,晚上没有人发现,他被压在那里流了一晚上的血,就死掉了。

  过了一个月,妈妈卖掉了那座房子,带着她搬到了北方的这座城市,她也转学到这个城市,认识了新的同学。那时房子不像现在这么贵,卖房子得了一笔款子,但也不是太多。钱一部分给了爸爸上学,一部分给她上学,其他存了起来,妈妈说将来她要用了随时可以拿去。她们现实租住在一个大学旁边的房子,后来又搬了好几个地方。过了几年,房子突然贵了起来,她和妈妈都无比怀念南方的那所房子。

  3

  妈妈是乳腺癌死掉的,医生说她背负太多压力,还了太多债,她刚刚还完房贷就死掉了。妈妈走的时候是 56岁,芬兰 30岁。火化妈妈遗体时,只有芬兰一个人在场。爸爸没有来,实际上芬兰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爸爸了。他博士毕业后,没有回到妈妈和芬兰身边,而是去了国外。这些年爸爸有跟芬兰通信,时常给芬兰寄一些他所到城市的明信片,大多数是他开会所到之地,有时还夹带有汇款单,给芬兰用的。隔两三年爸爸会从国外回来看芬兰,但他每次回来都不住在妈妈买的小房子里,而是住在旅馆里。他给她买国外的时装,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礼物,偶尔他也会给妈妈送礼物,妈妈总是微笑着接受。在餐馆里和爸爸面对面聊天时,芬兰总是幸福地想起以前在蓝色小屋里听故事的时光,她不只一次地向爸爸传达过这种想念,爸爸不置可否,岔开话题。

  这些年爸爸和妈妈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友谊关系,如果他们彼此不够了解而在多年前各自偏离道路的话,现在他们在她这里找到了交汇点。

  这些年,她理解了妈妈的寂寞与坚毅,懂得了爸爸的追求和隐忍。为了她,他们都甘愿如此。

  妈妈是那样的热爱自由与热烈的一个人,离开南方后却为了生存卖过保险,做过小公司文职,挣扎在工资与债务的缝隙里,而不得不放弃了作家梦。而爸爸,只身一人到了海外,那是他的梦想,他一直都希望做一个真正的世界考古学家,但他从不打算舍弃家庭,他一直爱着芬兰,或许也还爱着妈妈。

  在芬兰二十岁的时候,妈妈用存折里大部分的钱付了房子五成的首付,余下的部分贷款。以前从不为经济发愁的妈妈,也开始打工挣钱还房贷。她觉得妈妈太辛苦了,妈妈说为了她一切都值得。

  陈飞找到小房子时,她已经独自在那里住了五年,加上和妈妈一起住的时间,她一共住了十五年,十五年妈妈把岁月和生命换成房子,而她则长成了住在房子里的老姑娘。妈妈死后,她靠做家庭教师也能养活自己,并且爸爸时不时地还会给她寄一些钱。这几年爸爸很少从国外回来了,或许他太老了,已经扛不住路途遥远的奔波,但他们还会互相寄照片,他上次寄回的照片,是在埃菲尔铁塔下的留影,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了。

  房子是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摆放着旧书和沙发,大卧室在妈妈死后变成了储藏室,她的卧室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写字台和一个衣柜。

  陈飞一走进门就闻到浓重的花露水味,而窗玻璃上的尘垢又让他感觉到灰尘的压迫,附着在沙发、旧木家具上的气息混杂着陈飞的汗味,使得他心里发沉。

  芬兰让陈飞坐在沙发上,自己走到窗前扯开厚厚的窗帘,光线一下子照进来,陈飞眯起了眼睛。纷纷扬扬下落的灰尘令人沮丧。陈飞走到窗前,透过灰蒙蒙的玻璃,他看到更为灰蒙的景色,杂乱的楼房中间,是一些正在开发的空地,钢筋架子已经搭好,几条水泥路弯弯曲曲地通到这座楼下,汇聚于十字路口的车子和人流往来不息。

  扯开窗帘以后,芬兰拿来一块抹布擦了擦沙发前的桌子,给陈飞端来一杯茶水,自己就坐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点燃一支烟。芬兰熟练地叼着烟,身体斜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陈飞。从他的角度看来,她或许是在猜测他为什么来这里。“是妈妈告诉他的,可是妈妈早就过世了,那么他这会为什么要来?”短短的一瞬,心思已经千回百转。

  芬兰用左手把香烟从嘴角取下来,右手搭在胸前,左手抵在右手上,夹着香烟的左手停留在半空,烟雾就在她和陈飞之间飘来散去。陈飞眯着眼睛看芬兰眼角略有细纹的脸,觉得她还是很漂亮的。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说话。

  掠过芬兰的头顶,陈飞看到墙上有一大片长方形的区域用黄纱布蒙着,就问:“那是什么?”芬兰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到身后墙上的纱布,很快又扭过头来对陈飞说:“是一幅画。”

  “为什么蒙着布呢?”他问。

  芬兰站起来,顺手扯下纱布,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上是一些天使和一些好像在跳舞又好像在走路的男女。

  “真漂亮!”他赞许地说道。

  她飘扬着烟雾的嘴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呛到了。当她用笑声结束咳嗽时,她对他说道:“这是我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一幅画,她画的,真像个有天赋的人。这不是她的原创,临摹的是 15世纪一位意大利画家的作品,叫波提切利。这幅画名叫《春天的寓言》。你看,上面画着长翅膀的小天使,一群穿着薄纱的好像正在舞蹈的男神和女神,他们的脚下是开满几百种不同季节的鲜花的草地,头上是结满果实的树木,万物都在复苏,召喚神灵们舞蹈……”

  “你妈妈真了不起。”他说着眼神变得很悠远,似乎正在怀念她的母亲。

  “这个叫波提切利的画家是第一个画非宗教题材的画家,一生画了许多充满自由精神的画,可是后来他把自己的许多画都烧掉了,据说是听了一个叫萨佛纳罗拉修士的布道,悔恨自己画的画鼓动人们寻欢作乐、放浪不羁,就把生前的画付诸一炬,留存下来的只是一部分。我记得他还画过一幅画,叫《诽谤》,画的是三个年轻女子和一个穿黑袍的男子正拖着一个裸体男青年到国王面前审判。”她深吸一口烟,吐出烟雾后一口气说了上面的话。

  “你更喜欢《诽谤》那幅画,是吗?”他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是的,但我说不清楚。”她咬着嘴唇说道,突然又咳嗽起来。

  陈飞给她倒了一杯水,叫她不要吸烟了。她却诡异地笑了起来。

  芬兰突然问,怎么想到要来找她。在他找到这个小房子时,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见过了,那时她八岁多,而他十二岁。妈妈卖了房子后,带她去他家看过他,给他留了一笔钱,因为这笔钱,他顺利地完成了直至研究生的学业,生活也不至于发愁。他没有妈妈,但有一个姐姐已经成人,他们离开南方的那个城市后,他说他一直跟姐姐住在一起,直到他姐姐嫁人。现在她三十五岁,他三十九岁,却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成家。

  他对她说,她和妈妈离开那座南方的城市时,他去车站送过她们。他记得妈妈年轻漂亮的样子,也记得她俏皮可爱的脸蛋。她们给他送了钱,他很感激,就想到要送一送她们。

  他说那天早晨他定了闹钟,但是闹钟没有响,姐姐说是她关掉的,为此他责怪过姐姐。他醒来时已经八点多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把自己套进衣服里,没吃早餐就冲出家门,一直往车站跑。

  “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多是骑着自行车上班的,我飞跑着穿过他们时,他们不停地按响车铃。我跑了很久,衣服都湿透了。到了车站,你们不在那里,有一列火车正喘着粗气长啸一声驶离车站。我站在检票口,大口大口地呼气,嗓子像是被烧着了,最后问了检票员,他说你们的车已经开走半小时了,那列车不是你们的车。”

  “我一屁股坐在月台的栏杆上,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浑身冷得瑟瑟发抖。我极目远眺,看不到湖水以外地方,湖上一片蒙蒙的水雾,模糊了我的视线。你记得的吧,那个车站旁边有一个大湖。”

  说完这些,他们彼此都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它们缓缓地挂在脸上,像那些隐忍的情绪和伤痕。

  窗外一座没竣工的楼房的脚手架歪倒在一边,工人们发出惊悚的呼喊,像是发生了地面塌陷事件,幸好没有死伤。街道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时不时地飘上来,让人很想去关上隔音窗。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动。

  陈飞接着说,那辆轿车,它的残骸保留在他家的仓库里,他一直留着它,有时还会发了疯似的在它旁边待很久,并且他跟她说他恨它。要不是它,他们会是一家人,他是她的哥哥,她是他的妹妹。因为它,什么都变了。

  他说这些时是悲伤的,像一只被射中而带箭穿越森林的角鹿。她能感觉到这一点,多年前的那场事件中,她失去了能容下爸爸妈妈的家和房子,失去了蓝色小屋,而他却成了真正的孤儿。

  她感到心痛,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给他递了一块手帕。

  他继续说着,她让他不要再说了,忍不住伸出手抚弄他的头发。他张开手臂紧紧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哭泣。她也哭了,当他抬起头时,她伸出手去擦掉他的泪水,他俯下头吻了她。紧紧相拥时,他们的身体感觉到了彼此的孤独。

  拉开的窗帘沉重的垂在窗边,屋外的光亮依然阴沉地挂在玻璃上,工地的混乱已经结束,街上的人车还是那么多。

  他们在一起了,没有比这更自然的结局。

  他们躺在床上醒来时,已是深夜,街上的霓虹灯照得窗玻璃斑斑驳驳。

  4

  雨最终没有下,乌云散去了,鸽子们重新从屋檐飞到广场上空,那尊倒霉的雕像的面容在午后的光亮中鲜活起来。咖啡厅的门不时地打开,有人走进来,也有人走出去。她喝完第三杯酒,眼睛有些发热,头脑却清醒得很。她意识到,远处放着盆栽玻璃翠的角落里,一个女士和一个男士不时地扭头瞥视她,有时还会隔着桌子互相凑近小声嘀咕着议论几句,然后浮起一片笑声。

  她喜欢这个咖啡厅,虽然觉得这里的服务生和客人有点讨厌,但 90年代的风格,浅蓝色的灯光,白色的大钢琴,咖啡色的桌子,勾起她一种怀旧的情绪,那个年代也是她出生的时代。她往自己杯中又加了一杯酒,一边喝一边沉浸在咖啡厅的音乐里,这是罗大佑《1990》的配乐片段,她微笑着听着,脸上泛起红晕。她笑得越来越迷离,一片霞光渗透扩张到五官的每一处细节。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很熟练地点燃。她有点醺醺然了,在烟雾缭绕中回想起那座南方的大房子,父辈们的觥筹交错,她也有过一架乳白色的钢琴,一个闪着浅蓝色光芒的小屋……但是很快女服务员就走过来提醒她这是无烟咖啡厅,她把香烟摁灭了,说了声抱歉,并补充说酒的味道很好。

  他还没有来,被什么事耽搁了吗?他约了她在咖啡馆见面,谈谈那年的事情。他不知道她能谈的和他是不一样的吗?又或者他觉察到了什么。又或许他开始并没有知道什么,可能她某一次的梦话刺激到他,让他对应起某些细节,他才一遍遍地对她说起那辆轿车。

  比起那些梦醒后他不断说起黑色轿车的折磨,这一杯杯的酒或许来得更痛快。她越来越不愿面对他,却又一次次被他吸引,落入到他的怀抱中去。

  后来她发现他是警察,这没什么难的,更何况她这么聪明,多次的身体接触还不足以让她了解他吗?他们彼此已经知道得太深了,超过了危险的警戒线。

  在妈妈死后,除了她,再没有人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她被秘密压迫得好难受,好孤独。有时午夜梦醒,她变成一条鱼,又游回到南方的那所房子里,尽管那所房子已经不在了,这些年城建开发得那么厉害,南方那座城市也不会例外,但是这些都不会妨碍到她找到那个蓝色小屋。

  在蓝色小屋里,她不断梦到死者的面容。即使她把牙签搓进指甲缝里,也不能让她忘记油的味道。那个被压在车子底下的人,有着灰白的头发,破裂的脸,被血染红的衬衫和夹克已经扯破了。她吓醒了,浑身是汗,睁开眼睛,看见蓝色海洋里的金鱼也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纷纷从天花板上墙壁上冲过来撕咬她。妈妈听到她的喊叫声跑过来安慰她,哄她睡觉,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搂着妈妈,脸上的汗水蹭湿妈妈的头发。她突然想起那個周三的下午,于是把事情都告诉了妈妈。

  爸爸从北方的城市打电话跟她说他不想回来了,不再回来了,他好想他的心肝宝贝女儿。她问为什么。爸爸说妈妈要和别人在一起了。她问是谁,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追问道:“是陈伯伯吗?那个总是开着黑色小轿车的陈伯伯。”爸爸说:“是陈伯伯,以后他会跟你、你妈妈住在一起。”“不,我不要和他住在一起,我要和爸爸住在一起,我讨厌陈伯伯!”她喊到。“我也讨厌他,我恨他,姓陈的,我巴不得他死。”爸爸哽咽着说。“爸爸,我知道了,你等着。”

  说完她飞快地跑下楼,怒目圆睁地看着满客厅谈笑的人。没人注意到她,只有保姆看到她气鼓鼓的脸,以为她饿了或者受了委屈,把她带到厨房,给她拿了一个蛋挞和一块三明治。她把一盒黄油和一小瓶子清油,连同三明治和蛋挞放在袋子里,跟保姆说她要去找同学玩,就出门去了。

  她没有去同学家里,也没有走远,而是蹲在家门前不远的树荫下吃完蛋挞,又咬了几口三明治,没有吃完就扬起手把三明治丢到坡下的大水沟里。她从袋子里掏出黄油和清油,把盖子拧开,黄油涂抹在面前的坡上,清油倒在拐弯的坡上,不一会儿就凑近了许多蚂蚁,好玩极了。油倒光了,她把盒子与瓶子扔到大水沟里,又用手指碾死了爬上她的手和脚的蚂蚁,然后跺跺脚,走回院子。

  看见那辆没关窗的黑色轿车时,她想起了小人书上的画面,以及手工操作课上老师讲解的汽车构造图。她缩着身子爬进车里,发现方向盘旁边的钥匙没有拔掉,她拧了一下,又扭了一下。她动了动刹车,又动了动阀门,大胆地打开了一些装置。

  那天他们都喝了酒,从上午一直喝到晚上,姓陈的也喝了很多。妈妈不放心他独自深夜开车回去,但他驾驶技术好得很,尤其是看见她在一旁气呼呼地瞪着他,他就不好留下。妈妈说:“这孩子不懂事,但有一天她会明白的。”他笑了笑,眼中似乎含有悲伤,抱歉地说道:“我们得给她一点时间,等她明白过来。今晚我还是先回到我的住处去。”

  他钻进车门,发动引擎把车倒了一个方向,开出门去。妈妈一直站在院子里看着车子离开。车尾灯照亮了院子,不久光亮暗了下来,车子开出大门,走出了妈妈的视线。然后天开始打雷,刮起了大风,似乎马上要下雨。妈妈拉着她的胳膊进了客厅,把门关上。整个晚上妈妈心神不宁,有时还往姓陈的家里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心中又嫉妒又气愤。

  第二天,人们才发现翻进大水沟的车子。姓陈的被压在车里,流了太多血死掉了。妈妈哭了起来,但有一天她会藏起眼泪的,事实上她也是如此。这些年妈妈和她都没有忘记这些事,但她们彼此都没有再提起,这种默契与其说是一种罪恶,不如说是一种折磨。

  她喝的酒够多的了。他此刻或许已经走到那尊雕像跟前了,再过不久,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穿着亚麻的灰白裤子,带领子的条纹短袖,一张疏阔俊朗的脸露着好看的笑容。

  他从一次出差归来,打电话约她说要来和她谈谈那年的那件事。她说好的。她不打算走掉,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对,却有真正的错。她想让爸爸高兴,那样她就会高兴,然后蓝色小屋里的故事就会讲不完。事实上她错了,就是这样。

  这个秘密要被永远埋藏的话,她将多么孤独。有个人要问起她的童年,想要了解她的过去,对她来说或许是种解脱。如果注定有人要问起的话,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吗?

  是的,她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而他从咖啡厅走出去之后要怎样对她,就随他好了。人总有逃不掉的悲哀,而救赎的路需要自己去寻找。而他,或许就是她的答案。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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