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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白天是他的黑夜(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滇池 热度: 11975
马笑泉 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班。出版有长篇小说《迷城》《银行档案》《巫地传说》,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

  他曾经属于白天,但现在属于夜晚。别人的晚餐变成了他的早餐。当有的朋友蹙着眉头强制自己只喝一碗粥再咽下几根少油寡盐的蔬菜时,他正欢快地把那些美味佳肴朝碗里赶。朋友还要怀着复杂的感情鼓励他多吃点,别浪费了。最多是疑惑地盯着他平坦的肚子说上一句:“你这么能吃,又没看到你健身,怎么不见胖?”他嘿嘿一笑,继续埋头大嚼。他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把筷子一扔后,就跟着大家去K歌、蹦迪、洗脚或按摩,要不就是坐下来打麻将。等夜宵时刻到来时,他总是第一个站起来,把手一挥,说:“吃夜宵去。”这时总会有人露出纠结的神色,在香辣小龙虾、烤串、啤酒和所谓的健康生活之间摇摆不定。有的人纠结两三回去一回,有的人纠结一回去两三回,他是回回都去,获得了一个外号:夜宵王。吃过夜宵后就散场了——除了极少数“二世祖”和自由职业者外,大家都还要上班呢。他也是上班族,却一点也没有急着赶回家的意思。所谓家,也就是一个豪华版的单身宿舍而已。当然,如果有女人愿意跟他回去同时他也愿意带她回去,他还是会打个快车,直奔家中,先洗个澡或者先不洗澡,做一场或快或慢的爱。大多时候他是步行回家的,哪怕要走上两个小时才能抵达。他喜欢在夜街上游逛,看着城市一点一点变得空旷、安静,最后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街上走着。回到家中后,洗完澡,就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他原来是在电脑上看,后来出现了网络电视,不但可以付少量的钱在上面看剧,还可以把通过电脑下载的电视剧拷到电视机上播放。他无比感谢那些千方百计翻墙把国外电视剧搬运过来还以专业水准进行翻译的网络义工。看剧是夜晚最后一件幸福的事,而且是最巨大的幸福。唯一感到不幸福的地方,就是意识到就算二十四小时不睡觉,这辈子也不可能看遍所有的电视剧。当泛动的晨光从窗外渗透进来时,不管眼前这集有没有完,他都会起身为自己冲一杯咖啡。喝完咖啡,关上电视后,他便到楼下的早餐店吃早餐,然后去单位。

  单位的主要工作方式就是开会。从大的方面来说,分为三个层面:上头或有关部门召开需要本单位参加的会;本单位召开的会;下属单位召开的需要本单位派人莅临指导的会。本单位的会议是必须参加的;恭请莅临指导的会他是没有资格赴会的;上头或有关部门召开的会,如果不重要,他有可能会被派去。当然,他签下的是别人的名字,桌上的座签印的也不是他的名字。他无所谓,反而有点高兴——开会的其实另一个人,而他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打瞌睡了。他的主要工作方式就是睡觉。

  其实刚进单位的时候,他还有那么一点向上冲的劲头。但不到两年,他便彻底看明白了:所谓更高的级别不过就是意味着开更多的会,读更多的文件而已。当然,工资也会相应增加,但那个最高的职务也不过是多了三千块钱,而通向这个位置的过程中需要参加无数的会议,还要发无数次的言——会议是用来落实其他的会议,发言就是为了让自己不打瞌睡而令别人昏昏欲睡。据说占据了某些位置,可以获得远远高于工资的收入。这个,他信。但他害怕有一天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抬头就看到兩个穿执法制服的人,脸板得像乒乓球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带往一个去了就难以返回的地方。何况,他家境优越,从小不缺钱花,也没有攫取大量金钱的欲望。看清这些后,那点冲劲想挽留都挽不住,他开始在大会小会上由被动睡觉转为主动睡觉。每次开会,他总是早早到场,拣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会议开始之际,便是他眼睛闭幕之时。起初他总是担心会议散场后还在昏睡,中途总要醒来几次,睡不沉实。慢慢地他培养出了一种能力,只要众人集体离座,就会从睡眠模式中拔离出来,几乎形成了一种自动程序。而其他声响刺激不了他。他的会议睡眠质量也大大提升。但是主任对他的不满意度也在提升,找他谈了次话,大意是年轻人要有上进心。你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学历也不低,前途无量。大会小会都打瞌睡,影响不好,对将来的发展不利啊。他表示自己从没缺会。其他到会的同事也有睡觉的,还有看手机的、翻报纸的。盯着他那张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的脸,主任几乎想说,你哪怕是看手机、翻报纸,也比睡觉要好,起码不那么打眼。何况其他睡觉的也不像你这样,一进场就睡,各种会议连着睡。但这些话是不便明言的,主任只能说:“我是为了你好。你再好好想想。”他连连点头,露出饱含歉意的笑,让主任心里稍稍舒坦了一点。但转过背,他就收起笑容,在心里说:“还想什么?我早就想明白了。”

  过了一段时间,主任见他没有丝毫改观,心里难免窝火,便给他住在另一座城市的长辈打了个电话。考虑到男人的自尊,主任没有找他父亲,而是拨通了他母亲的手机。他母亲的声调透露出这是个直爽、开朗、热情的人。主任才说明自己的身份,她就嚷着要给他寄些土特产来,又说主任要是过来出差,一定打她电话,好让她有个请客的机会。主任被她说得心里暖融融的,几乎不忍心提她儿子的事情了。但如果不提,为什么又要打这个电话呢,那岂不是冒昧吗?所以最终还是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了。那边几乎没有停顿,就接过了他的话,表示自己开会也打瞌睡。一天到晚开会,哪有不打瞌睡的呢?等他也像主任你这样当了领导,要坐在主席台上发言,自然就不打瞌睡了。如果当不了领导,也没关系,只要能吃能睡身体好就行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好老婆,给我生个孙子。主任你要多关心他,有合适的姑娘,就给他做个介绍。主任从小就被母亲耳提面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工作之后每次回家也被念叨着要勤奋工作好好表现,没想到天下还会有这样的母亲,顿时有无从应对的慌乱感,勉强又说了两句后,便挂了电话。主任心气难平,想着是不是给他父亲再打个电话。手伸出去,才触到话筒,又缩了回来。主任摇摇头,心想:“又不是我儿子,我这么操心干什么?”过了几天,主任收到了一大堆土特产,带回家去后,老婆小孩都说好吃。主任心情愉快,又想:“他从不缺会,上班也不迟到早退,在这些方面,比有些人要强。”

  他当然不会迟到早退,因为单位就是他休息的地方。主任的谈话虽然不能改变他的作息方式,但也让他有所反思。从小到大,他都不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他只想舒舒服服地活着,尽量不惹人注意。主任注意到了,难保更高级别的领导不会注意。他开始琢磨有没有办法把自己更好地隐藏起来。他想是不是买顶帽子,开会的时候把帽檐拉低。但那明显带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说不定还更引人注目。那么,戴副墨镜,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了。但他还是纠结了好一阵。从小他就对那些戴墨镜的人怀有恐惧感,总觉得这些把眼睛深藏起来的人不怀好意,随时可能干出什么残暴的事来。何况自己的眼睛不但是双眼皮,还很有神采,是相貌上最大的亮点,再配上温和的笑容,对异性还是有杀伤力的。架上副墨镜,等于自损神功。不过在安全入睡和吸引异性的关注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然而墨镜他还是不能接受的,最后选择的是副茶色平镜。这样除非是有人踱到他面前来,否则难以判断他到底是睁眼还是闭眼。他决定无论是开会还是开会间歇,只要是上班时间,就戴着它。眼镜戴上后,有其他科室的年轻女同事称赞他好酷。意外之余,他多瞟了这个女同事几眼,发现她水色太差,嘴巴大得有点夸张,便嘿嘿一笑,敷衍过去。捱到下班,走出单位一段距离,把眼镜一摘,本已是傍晚的世界在眼前显得分外明亮。他微微一笑,加快了脚步。

  更高级别的领导们注意到他,并非因为他戴上了眼镜,而是每次开大会他都早早到场,表现明显比过去成熟。至于是不是睡觉,因为是从主席台望过去的,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再者会场上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玩手机,还有好几人不加任何掩饰就睡了过去,所以虽然他从头睡到尾,却并不碍眼。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继续努力完善各种细节。起初他睡过去,非但头部歪斜,身体也会往左右倒。经过反复实验,他发现把尾椎紧贴在椅背底,双肩放松,如有扶手,两手自然贴在扶手上,如无扶手,两手虚抓凳面两边,醒来时身体至少歪得不会那么夸张。至于头部的姿势,以下颔微收最佳——如果后仰,难免会偏到一边,甚至把身体也带得大幅度歪斜。为了尽量避免打鼾,他断掉了聚餐时为了凑兴而抽上几支烟的习惯。经过这一系列摸索和微调,他终于达到了睡如不睡的境界,至少在主席台上望过来是这样。但是坐在身边的同事还是能发现他在睡觉。好在他人缘不错,尤其是一些年轻同事没把他看成是有力的竞争者,只要主任释怀了,绝大多数人不会在这上头做文章。而主任见领导没有微词,也就不再多事。当听到领导表扬他开会积极时,主任诧异之余,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到底还是有人在主任面前嘀咕他老是睡觉,在会场上睡,在办公室接着睡,就差没在走廊上睡了,简直成了吃白饭的。主任无言以对,只是叹了口气。为了表示手下没有吃白饭的人,他开始频繁地派他去代会。别人被派到这个差事时,多少有点不乐意,他却二话不说,欣然前往。时间一长,这个情况被其他科室的人摸到了,也试着请他去代会。他总是嘿嘿一笑,表示如果主任同意,就去。主任很快意識到这是一种权力,可以灵活运用,便有时同意,有时不同意。遇到不同意的时候,他便露出抱歉的表情,别人也不会怪到他头上,反而觉得这小伙子为人很好。级别更高的领导派主任去代会,主任若是估摸着以该领导的级别座位不会靠前,也会派他去。他尽管立刻答应了,还是有点紧张,担心在这样高级别的会议上露馅。到了会场一看,领导的排位显示其不过是这个群体中的普通一员,跟高大上的主席台之间的距离,简直需要眺望,也就放心了。他也由此直观地感受到本单位的地位,虽然不属于清水衙门,但也绝非重要部门。其实再重要,在他看来,也不过就是会议局和文件局,区别就是这些单位开的会和发的文件受到更多关注而已。而他一点都不想引起关注,在众多局级领导和冒充局级领导的人中悄然入睡。每次开完会后,他都及时把会议材料转交给主任。至于会议精神,主任也不指望他转述,自己研究材料就是。总之,他的表现已经让主任很满意了。他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而且听话。再加上他的母亲隔段时间就会寄些土特产过来,主任注视他的目光日益和蔼,甚至劝他中午还是去食堂吃饭,要注意身体。但他坚持只吃点水果,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继续睡——虽然坐着睡已经习惯,但终究还是躺下来舒服。他最大的憧憬就是大家能够躺着开会。想象着会议室里人人一把躺椅,不少人朝天腆着硕大肚子的情形,他就忍不住对着墙壁发出笑声。但他也明白,这是荒诞风格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形。而现实终究不是电视剧,哪怕荒诞,也要荒诞得一本正经。

  分管副局长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主任派他去代会后,把主任叫到办公室,鼓起眼睛说:“你就算实在没空去,也要派个副主任去。派个普通职工,像什么话?”主任听出副局长有怀疑自己藐视他的意味,满头跑汗,弯着腰,检讨自己考虑不周。见他如此,副局长神色稍霁,表示自己并非计较这些,而是有些规矩要维护,不能太随便。主任连连称是,然后又反省自己不够成熟,还得向领导好好学习。副局长点点头,就放他走了。出门后,主任抹了抹额头上汗水,心想:“好容易才有个愿意代会的,又不准人家去,不好弄啊!”

  虽然腹诽,但分管领导的话不能不听,此后有段时间,主任竭力亲自去开会。实在抽不开身,便轮流指派两个副主任去。但两个副主任中,一个过几年就要退休了,资历很老,心态很疲;另一个与主任竞争过正职,虽然落败,但心里并不服气。两个人都不好使唤,连分内的事都常常一推二拖,代会就更是直接摇头了。主任硬压过几回,还发了次火,虽然逼得他俩不情不愿地去了,心里终究不痛快。老副主任更不痛快,仗着资历,跑到局长面前发了通牢骚。局长喊主任过去了解情况,主任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也顺便发了通牢骚。局长也觉得他俩各有各的憋屈,这样弄下去局面很难堪,便跟分管副局长商量了一通。最后是老副主任提拔为主任科员,不再担任实职,每个星期来单位打个转就可以了。想着工资也涨了,事情也不用做了,老副主任乐得表现出高姿态,主动把单独的办公室让了出来,只在大办公室里留了张桌子。另一个副主任科员转为副主任。这个科员也熬了很多年,终于修成副果,那张近乎木然的脸忍不住透出喜色,逢人就发烟,顺便收获一连串祝贺。副主任科员的帽子,则落在了他头上。这不但让同事们普遍吃惊,连他自己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主任找他谈了次话,透露出这是自己替他争取来的。他只能深表感谢。之后他重新担当起代会的重任——虽然不是副主任,却是副主任级别,总算有了点身份,不至于让被代的领导觉得太失面子。而两个副主任虽然觉得他升得未免太快,也太轻巧,但眼见代会这样的苦差不用自己承担了,也就保持沉默。见副主任们都没意见,科员们更加不好当面议论了,只是私下里说,我们没有提拔,不是工作不够努力,而是睡觉不够努力。

  虽然已是副主任科员,但每次单位或部门开会的时候,他还是坐在最偏僻的角落。跟同事打交道的时候,他笑得依然随和,从不端出副主任科员的架子来。他甚至没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但母亲还是晓得了,在电话里嚷着要过来请他领导的客。他连忙又是恳求又是威胁,最后答应尽快找个正式的女朋友,并且每月起码回去两次,才阻止了母亲这种在他看来是非常丢脸的行为。他不晓得母亲后来寄了块名表给主任。主任也很低调,平常不戴,只在和朋友们聚会时才让它亮亮相。主任觉得他和他母亲都很通味,想办法给他弄了一间小小的单独办公室。这才是他真正感谢主任的地方。从此他一进办公室就可以躺着睡觉了,只有主任的电话才能够把他从梦中揪出来。

  他年纪轻轻就上了个台阶,却依然如此懒散,未免让同事们慨叹。有人说他不过是懒人有懒福,有人却认为他绝顶聪明。无论同事们怎么说,他都不放在心上。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每个美妙的夜晚。他早已立志要轻松地度过一生,并为早早实现了这个目标而暗暗地、长久地自得。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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