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著名作家、画家,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并屡登“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冯先生常用的堂号有两个,“宽堂”,与“瓜饭楼”。
第一次去冯先生家,天已向晚,下着雨,及至从劲松桥赶到通州芳草园,雨转大,雨落在伞上一时是金鼓齐鸣,天上却没有一个雷。那天先是给冯先生的夫人夏老师通了话,夏老师的声音真是很好听,不像是七十多岁的声音,是青天白日清澈明净。
因为下雨,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就那么湿漉漉一脚跨进了冯先生的家。那天冯先生送我三本他的随笔集,竟没有一本是谈《红楼梦》的,我送先生一本中青社版的《杂七杂八》,里面有我自己的钢笔插图。冯先生送我三本书中的《逝川集》是我十四五岁就已经读过了的,封面是白石老人的山水,是清波远帆。这本书是“文革”前出版。我对冯先生说我有这本书,是从图书馆偷的。冯先生一时笑哈哈,连说,“窃书不算偷的,窃书不算偷的。”倒像是在鼓励我。
这几天给《滇池》文学月刊写《宽堂先生》,不免让人又伤感起来,是茶也不是酒也不是,出去看阳台上的浓胭脂般的鸡冠花也一时像是没了颜色。冯先生离世不觉已近三载,音容笑颜呵呵哈哈犹在眼前耳际。闭着眼想想,就好像又看到他走到院子门口亲自来迎,院子里花开得正好,是一片红,只让人觉得热孜孜的。那两只藏獒是不停地叫不停地叫,且在篱笆里奔突不停。冯先生说他这两只藏獒是最好的品种,但直到后来也没见这兄弟俩长到有多大,但凶可是真凶,每次都像是要从竹篱笆上跳过来,我便贼样碎了步子缩了身子紧走紧走,且贴在冯先生的右边,让冯先生挡着,冯先生脚步慢,还没进家,我早一步窜进家里。
就这两条藏獒,是该叫它不叫,不该叫它倒吼吼吼吼。那天夜里冯先生家里突然进了小偷,好像是冯先生还不在家,只夏老师在,还有那个小楷写得很好的小保姆。小偷是从屋顶天花板空投样进来,万幸没出什么事也没丢什么像样东西,小偷懂文化的毕竟少。而那两只藏獒却不知为什么禁了声,大气都没出,真是养兵千日,用得时候连一时半刻都没有。再到后来,这两条藏獒不见了,先是一只,后来是另一只,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冯先生很爱这两条藏獒,有两次,绑架般把冯先生给拉到通州馆子里去吃饭,也只能就近在通州找家饭店,吃完饭冯先生总不忘吩咐一句,把剩下的饭菜打打包,原是要带回去给那平时吼吼吼吼到了正经时候一声都不肯吭的兄弟两个吃。
有一阵子,我的堂号叫做“三名堂”,原因是家里养了一只很漂亮的京吧小狗和一只暹罗猫,狗是名狗猫是名猫,再加上我。我对冯先生说起此事,说,所谓“三名堂”,是名狗名猫名人,我排第三。冯先生好笑了一气。我遂对冯先生说您何不养一只小猫。冯先生却说,画牡丹的时候牡丹下边再加一只小猫构图蛮好。我和冯先生有时候说话就是这样前后不接文不对题。再一次,我找到一本齐白石年谱,先去古旧书店乱转然后去了冯先生家,手里拿着这么一本年谱,自然就说到年谱上,我对冯先生说,您的年谱以后我可以帮着来修,冯先生忽然就不高兴了,说我是不修年谱的,又说,不行。至今,我也不知冯先生那天为什么会突然就不高兴起来。再一次,我戴着一个白地青的翡翠指环玩儿,那时候我真是喜欢白地青的翡翠小物件,白地青的翡翠极雅,是不水不透,正好和现在人们对翡翠的又要水又要透相反,是白地上飘一丝绿,要是满绿就不好看了,那绿只要一点或一丝,这样的男式翡翠我有好几个,分别可以戴在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上,我是喜欢那颜色,我总是在家里带着玩来玩去,那天我戴在手上没摘就去了冯先生家。冯先生好像对这种小事情从来都不看不说,而我却不知为什么偏要对他说。我对冯先生说这种白地青翡翠真漂亮,您看这一点点绿。冯先生却脱口就说,不好,又不是遗老遗少青红帮!现在想想,也真是好玩。我便嘴硬,说,青红帮应该戴大金戒指才对嘛。冯先生不再理我,忙着去看那张我带过去的六尺整张《重修镇城碑记》大拓片,用个放大镜,终于找到了曹雪芹上祖曹振彦的名字,兴奋地说,这下是铁定了,这不是三韩吗?冯先生又从大书房里边的小间取出一个半人高长方的镜框要我看,镜框里是那个引起过大争议的“曹公讳霑墓”刻石拓片,是朱砂拓,裱好装在框子里。冯先生要我看,一边说,这还会有错吗?这还会有错吗?关于这块曹公的墓志刻石,我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只好支吾。
冯先生爱花爱草,所以院子里总是有花,但我只记住那一株院子东北角的腊梅,比我高不了多少。因为冯先生要我去看它一看,我便去看它一看,也没有花,只有叶子,半黄半绿,倒不如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好看,朵朵蓝紫让人眼亮。还有,冯先生在院子里的东边挖个池塘,因为地方不大,也不可能挖多大,却挖得太深,人若掉下去,笃定是上不来,我看了那池塘就忍不住坏笑。冯先生说你笑什么?我说冯老师你要掉下去可怎么办?冯先生就也笑,对我说有人掉下去还是狗掉下去上不来的事,这事记不太清了,到了后来,那池塘又被填了填,复不再是个深坑,像是种了荷花在里边,又像是没种,这种事我总是记不清。后来,我还问夏老师,我说池子挖那么深做什么?是不是冯先生想在里边养鱼?冯先生是南方人,喜欢吃鱼是笃定的,买一些活鱼放在池子里养着,想吃的时候也方便。夏老师摆着手说,不会不会,又指指自己的喉咙,说,
我不给他多吃鱼,人上岁数,怕他被鱼刺卡着。夏老师叫冯先生从来都是两个字“先生”,比较陌生的客人来,夏老師会在先生前边再加一个字“冯先生”。
冯先生喜爱山子与供石,且气派是极大,进别人家的院子,院子只是院子,而唯有进冯先生的院子是要让人起一番山林之思的。一进院门就是那么老大一块两人高的白太湖,再往里,临小客厅的窗子又是那么一大块,也是白太湖,有一人半高。上边均被冯先生题了字,填了青绿,煞是醒眼醒目,只是忘了上边题的是什么字。冯先生既喜欢供石与山子,案上亦是左一块右一块,但大多没有好座子,极普通的那种方木,且又不上漆,白乎乎就那么豁然大气地摆着。山子的座我以为苏州的工最好,每次去冯先生那里,我还在心里想,如果方便,为冯先生的山子配几个好座倒是个正经。但细一想,这是件大麻烦事,是把山子寄到苏州还是请苏州的工人过来吃住全包地在这里做?这都是不大可能的事,及至到了后来我买山子,即使山子再好,如果没有座我便死心,再好也不让自己心动。有几次看到好山子动了心,和曹永这厮商量,一说,他马上反对,说找那麻烦做什么,找那麻烦做什么,别给自己找麻烦!想想也是。曹永知道我喜欢山子,千里迢迢把一个贵州山子背到我家,我把它放在那里左看右看,洞是洞,皴是皴,座子是座子,四面都好。
現在,每想到冯先生,每想到他那个院子,每想到他那个家,是什么都好,七七八八每样东西都好玩好看。每次想到冯先生,又总是会想起他的一迎一送。因他不良于行,总是不要他多送,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招手,宽堂先生有拐杖,却没怎么见他拄过。我对冯先生说我要给您找枝好杖,冯先生说你哪有什么好杖?我说我们那边五台山上有六道木。冯先生说这个他知道,我便想考他一考,我说您知道六道木还有个正经名字叫什么?冯先生只把身子往后一仰,微微一笑,说,这个嘛,杨五郎的降龙木嘛。我当下服气。我还想再考他一考,我说那么枸杞如果做杖又是什么杖?这下冯先生可真是不知道了,我一时得意,且喝水,且停下偏不说。那叫什么?冯先生憋不住了,问我。我便笑,这才对冯先生说,枸杞做杖就是有名的西王母杖嘛,那天夏老师也在一起坐着说话,我当下有心要给冯先生找一枝降龙木杖给夏老师找一枝西王母杖,但直到现在都没办到。我那天还说,冯先生您拄降龙木杖夏老师拄西王母杖。冯先生就又笑了,说那就不能叫做降龙杖了,只能叫做穆天子杖。
“莫填子”冯先生说。
冯先生到老口音还是没有改过来。穆天子被他一念便是“莫填子”。冯先生很少说玩笑话,这算一次。夏老师在一旁一边摆手一边笑着说,先生从来都不拄杖的,上楼下楼都不成问题。
夏老师站起来,去给冯先生的茶杯里续水,到沙发后边大案旁边的饮水机,“咕咚、咕咚,咕咚”。我不敢劳动夏老师,自己端了杯也去“咕咚、咕咚、咕咚”。太阳从南窗静静照进来,沙发后边的大案上端端一大块白,真是好太阳,续了水,转过身来,西墙上是画家谭凤环的一幅仕女画。我说,陈老莲。冯先生说,小谭画得好。这堵墙上有一阵子还挂一幅冯先生的梅花,是横幅,是老干新枝穿插有致朵朵花开淡墨痕,我回去亦细心仿了一幅,现在仍挂在我的卧室里,亦是朵朵花开淡墨痕。
每次见冯先生,总不谈《红楼梦》,要谈,也只谈过一两次。说到《红楼梦》,我最烦参加“《红楼梦》学会”的会,会上的人个个都以为自己是什么专家,一旦发言讲起《红楼梦》,就是洗过脚的水再洗脏袜子,让人真是不能喜欢,只好带一盒清凉油不停往脑门上抹,直把眼睛抹到睁不开。我生性怕开会,就是神仙坐在台上讲升天大法我也坐不住。或者就溜出去,看院子里的花草,一枝一叶亦能看老半天,像在读圣贤文章。
每次见冯先生,是只说书画与古董,冯先生的家里,七七八八到处是古董。我对冯先生说,这里千万别地震,若一地震,哈哈哈哈!我就大笑。冯先生写字作画的大案后边就是大书架,整整一堵墙的大书架,架上一半是书一半是古董,真真假假满坑满谷。宽堂先生写字作画的大案之右,亦是大书架,架上一半是书一半是古董,亦是真真假假琳琳琅琅。我对冯先生说,冯老师。我只叫他冯老师,因为有一次他说,叫冯老不过是个尊称,叫老师还是离得近一些。我知道他是不服老,便只叫他老师。我对他说,啊,千万可别地震,如果地震,哈哈哈哈,我得把您从七七八八的古董里给刨出来。
那一次,老先生拿出一块瓦当,反过来调过去地看半天,还用手指弹一下,然后递给我,说,这个给你。我拿在手里坐出租车从通州回北京的家,及至下车才忽然想起少了什么,怎么手中空空?冯先生给我的瓦当早已丢在了出租车里,一时怅然。
冯先生随我去山西大同北边的永固陵,永固陵下边有清泉一脉叫做“万泉河”,及至汤汤流去,便汇入古平城东边的那条御河,御河过去宽且深,行得大船。京剧《南天门》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晋剧《走雪山》原是《南天门》里的一折,说的就是义仆老曹夫背着小姐走雪山过这条河的事,是一生一旦,唱念做都很吃力的一出戏。古平城就是现在的大同,城东的御河边上多出土辽代风字澄泥砚,其坚如铁,击之做金石声。我亦给冯先生找到一方,一巴掌大小,虽稍微有点残,冯先生却喜之无尽,放在手里用放大镜看,说,一看就是真品,一看就是真品。此澄泥砚砚背有拓打出的小字两行:“西京东关小刘砚瓦”。冯先生生性喜动,总是喜欢东走西走,我陪冯先生顺着这条河去永固陵,永固陵是北魏的皇陵,冯太后就葬在上边。山虽不高,也须爬上爬下,冯先生是深一脚浅一脚,我只怕他摔倒。那天偏又跟了一位印度的女朋友,而她偏又把照相机的皮壳子不小心丢在了山上,照相机的皮壳子又算什么,陵墓四周荒草离离,我不帮她找,也没办法帮她找,且只管冯先生高兴。我扛着很大很重的一块墓砖下山,冯先生一边走一边说怎么怎么用这样的古砖做砚,是用醋先泡还是先用小米汤泡,好像还说一共还要在米汤里煮几次。于今已经全部忘掉,只记得冯先生真是兴冲冲,上山下山全然和年轻人一样,手中只拄一枝零时找来的树枝做杖。
冯先生写字,一般用小笔,常用的那个砚上盖了一块玻璃。我问冯先生为什么盖玻璃?冯先生说这样里边的墨就不容易干。我现在的砚上边也盖着一块玻璃,墨真还不那么容易干。冯先生案上有一小钵,里边全是朱砂,我后来亦用一带盖瓷盒储朱砂,平时用水养着它不让它干。
冯先生送我一支笔,纯羊毫,紫色笔杆,上边刻着“启老教正莱州李兆志制九八三”,是启功先生送冯先生的,冯先生用了多长时间我不得而知,我拿回来却是一直不停地用,画牡丹是它,给山水染色也是它,画花卉的叶子是它,写字也是它,这支笔可真是好用,世间好用之物往往会早早坏掉,一如好人的其寿不长。及至冯先生离世,我忽然悲从中来,忽然一时醒悟,从此,这支笔我不再用,放在那里不去动它,有时会拿在手里看一下,会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很清冷,再没一点喜气。人生在世,如花在野,朋友论交,美人誓盟,随你有多少喜欢与惆怅,原来竟是白驹过隙!
那天,我让冯先生给我题个堂号,那一阵子我的堂号是“黍庵”,第二天恰是冯先生的画展开幕,在五四大街一号的中国美术馆。冯先生的画展真是隆重到像是天上响大雷,一时惊到多少人。到了会场,冯先生手里便是一个牛皮纸袋,他交给我,我背着人打开,是冯先生题的“黍庵”二字,虽是侧锋,下笔真是凶悍。后来搬新家,我要在玄关处做一玻璃屏,屏上就要用冯先生给我题的这个堂号,玻璃屏做好,冯先生给我的那幅字倒不知去向。
那次冯先生的画展,真是去了太多的人,開幕式是在五四大街中国美术馆一进门的大厅处,一时是群贤毕至,一时是人挤人,一时是没地方站,一时是记者们蹲蹲站站。我只站定在后边,看冯先生慢慢往前走,看他慢慢坐下,坐下后,他掉过头往后边看,我只当他是在看我。冯先生那次画展的大幅山水是整张八尺,我请人给我和冯先生在那张大幅画下拍一张合影。那幅画是戴本孝的笔意。我初时并不知道戴本孝。冯先生喜欢戴本孝,对我说,你仿仿戴本孝。我当即说,谁是戴本孝。我真是知识浅薄。
冯先生送我字多多,现在楼下客厅饭厅之间挂一幅:“‘红楼抄罢雨如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辞。祥夫先生两正”下钤两印,印文分别是:“冯其庸”,“宽堂八十后作”。冯先生为人真是好,尊敬每一个人,他落款的“祥夫先生两正”祥夫两字必高一格。楼上一上楼往右拐的地方又挂一幅四尺对开横幅,是冯先生写他自己的三首诗,每首诗后边都有小字跋,后边题:“祥夫道友哂正,丙戎白露宽堂冯其庸八十又四书”。祥夫二字又照例是必高一格。这真是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冯先生还送我四尺整张洒金宣“长沟流月去无声”,现在德州五境山房,还有一幅是冯先生去莫斯科鉴定《红楼梦》版本回来写的诗,是六尺横对开,写得真是精彩,现在贵阳师竹堂处宝藏。
有一阵子,我整天用赤亭纸画牡丹,赤亭纸微黄,作牡丹用白粉有古意,我带一纸牡丹去冯先生那里请冯先生题。冯先生看上边的闲章,问我是什么字,我说是“好色之徒”,冯先生便马上不高兴,把笔只往案上一掷,说,章怎么可以这样乱盖?我忽然慌乱,不敢再说什么。下次去,又带了一张赤亭纸牡丹,这回没盖那个章,冯先生给题了字,我却偏偏又忘了拿,画至今一直在冯先生那里,直到现在,也不知冯先生是题了一首诗在上边还是题了什么在上边。只是那枚闲章从此不再用,被朋友拿去把玩。
再一次去,我给冯先生带了一品北魏大莲花铺首,孔雀蓝锈,大碗口那么大,可真是晃人眼。这样的莲花大铺首,我收藏到两个,一个送冯先生,一个送了发小怀一。后来才知道鄙乡博物馆也从民间收到一个,开价六万。冯先生是法眼,看了那莲花铺首便大欢喜,竟动用起案上的放大镜看。后来几次去,只见那莲花大铺首端端放在冯先生大画案后边的书架之上,宝蓝色也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富贵气。
冯先生写字作画,如果需要坐,便坐在他大画案后边的那把大交椅上。画案上,时时有南瓜出现,还有绿萝。
那次,冯先生来山西大同,在宾馆吃过晚饭忽然说要去我家,我一时慌了手脚,想想家里也没收拾过,到处是狗毛,老婆还在海南。但冯先生说要去,便是天神下降,也不管那许多,便径直就坐了小车回去。一开门,小狗便自然要叫四五分钟,它也不多叫,但也不会少叫,像是我小时候的玩具上了发条,到时候就停。
冯先生落座,小狗停了叫,一切安顿好,又不知该给冯先生喝什么茶,也不知送他什么东西才好,我把冯先生送我的紫砂壶拿出来给他泡茶,意思是让他知道他送我的东西还在,那把壶是周桂珍制壶冯先生在上边题字,像是做了一批,那时已是个宝,到了现在笃定更是个宝,只是酒后,一时手松被朋友袖了去。现在想想,迟早是要用画再把它换回来。
冯先生来家那天,家里的米兰也真是争气,一时怒放,满屋花香,米兰的香到底太烈,让人有点受不了,冯先生便说哪里桂花在开。我便笑起来,说院子里有一株。冯先生说,咦,北方有桂花吗?我便笑。此时邻居的千金在弹琵琶,噼哩啪啦,声声历落好听。
冯先生坐在我家客厅里,屋子里便是亮的,感觉角角落落都亮。我拿几件东西让他看,波斯琉璃器虹彩烁烁他偏不看,一眼看定了那个宣德炉,回头要让跟他来的小任掏银子,说要买。我忙说,我再玩玩,我再玩玩。冯先生说他有好几个炉都没这个好。都没这个好,都没这个好。那天,冯先生看我客厅那一尊一米多高的唐代佛造像眼又一亮,这尊佛像面目虽已风化模糊,但风韵极是好。我便把这尊佛像执意要送冯先生,两个人费了牛大力气把佛像放到车上,我们又回来坐,冯先生又把玩那个宣德炉,说,都没这个好,都没这个好。冯先生说好,我便更加舍不得,只一声不吭。忽然在心里觉得自己真也是小气。便兀自跟自己生气。
冯先生的发型,怎么说呢,哈哈哈哈,是标准的领袖式,但亦是让人不讨厌,让人喜欢。那次他突然来了兴致,因为我在他那里看到一块长方形的古砖,砖是古琴式,我是越看越喜欢,喜欢就想要,但又说不出口。冯先生就说那我不妨带你去潘家园去找找,可能还有。冯先生带我去潘家园,就像大人带了小孩,是节日样的样样都新奇,就差往手里塞糖果。那次去潘家园真是有很好听的故事,东西却没买到什么,我只送了冯先生一对一尺高的铁狮子。回到他家后喝酒,是小茅台,冯先生家的小餐厅餐桌后边的半堵墙都是酒,那半堵墙打了架子,架子上都是小木格子,每个木格子里正好放一瓶酒。虽然是小茅台,一边喝一边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和冯先生一起吃饭喝酒,往往是,酒与菜一时都像是没了滋味,滋味全在于看他听他,现在想想,这便是冯先生的魅力,可以使酒菜一时都没了滋味,而冯先生在那一刻便是无上的好酒好菜。冯先生那时候已经不怎么能喝,因为喝酒,差点出大事。
那次是在无锡开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开场便吃了一次《红楼梦》宴,一样一样的菜都照着《红楼梦》里的菜式来,一来一去都是巴掌心大的碟,让人好不耐烦,只觉没滋没味。第二天,我们刚刚坐下吃饭,因为开会,又是二十多桌的人在那里吃。我忽然又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有点兴奋,说,祝贺你,你获鲁奖了。我一时发懵,晕也不是,慌也不是,站起来不是,坐下来也不是,先愣头愣脑灌了自己一大杯酒,一时间跌跌撞撞。忽然就想过去对冯先生说这事,便兴冲冲端了杯过去,冯先生坐在最前边中间那桌,我鱼样穿来穿去过去,把这话俯耳告诉冯先生,冯先生亦马上兴奋起来,连连说,“祝贺祝贺。”并且要喝酒了,他手边原来就有一杯酒,他那时已经不怎么喝酒,酒放在那里只是个样子,谁过来敬他他只在嘴边一端。冯先生的好,就好在到老还像顽童,是,人来疯,是,高兴就喝。他也真是高兴,却并没站起,坐着只一转身酒已在嘴边,说,“祝贺你。”只一仰头,一杯酒一下干掉,紧接着,便猛地咳嗽起来,被酒呛了,呛在气管里,是大咳不止,是举座皆惊,后来想起,我倒要在心里怪他,那天若要出了事,我便是罪人。紧接着,一大堆人过来,冯先生马上被这一大堆人拥走送去医院。
最后一次去看冯先生,冯先生已经下不了楼,只在二楼小客厅大沙发上倚坐,其实是躺,腿上搭着一条毛毯。原是不打算去了,怕扰了冯先生的休息,冯先生却专门让人打来电话,说在等着。上了楼,看到冯先生那样子,便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至今也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好像是想让冯先生给我的恭王府个展题个展标。当时想,毛笔怕是不行了,用钢笔题了放大了做展标还更别致。但及至坐在他对面,忽然再没了这种想法,是舍不得,哪怕他只一动,也舍不得他动,其实用钢笔来写是极方便的,但我就那么坐着,是静坐,心里却有些惶惶然,不知坐了有多久,亦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是,我说,要走了。冯先生一时没说话,只看着我,我忽然想抱抱他,便过去,俯身一抱,却不舍得放开,明白冯先生的手,已经放在我的背上,一下两下三下,一下两下三下地拍。只此一抱,多少白玉迢迢的时光都从身边琳琅消逝,想不到竟是最后一抱,是真正的从此别过。
从冯先生家里出来,一时难过无语,忽然又想起那次与冯先生去潘家园,多热闹,冯先生简直就像是个孩子,我前他后,倒又像是我领了个老小孩。及至到了潘家园,又是他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这个摊那个摊地看。冯先生的气派,他那个领袖式的发型,一定是引起了古董贩子的错觉,我跟在后边,便是比较文明一些的那路跟班。不少贩子马上跟上来,而且不止一个,后来我们从潘家園出来,我们的车在前边走,四五辆车在后边紧跟,甩都甩不脱。冯先生倒安慰我,说你别怕,再要是这样,我马上就给我的学生打个电话。我小声问冯先生,您的学生是做什么的?冯先生说是天安门派出所的。我便笑,想问问冯先生学生的职务,亦不敢问,相信冯先生在北京的学生多,冯先生在人民大学教书,是桃李处处栽。我的朋友绍武就是冯先生的学生,几次说起冯先生,绍武总是很尊敬地说,冯先生是我老师。
那天从潘家园出来,像是在拍警匪片,我们的车开得快,后边的车却也紧追不放,而且不止一辆。即至快到通州,后边的车方才散了。即至回到冯先生的家,夏老师已经把饭菜做好,凉盘加热盘,七七八八,我们便喝酒。我和冯先生坐对面,我举杯和冯先生碰杯,心里知道对面此人几百年也许不会再出一个,虽然天地生人无尽。冯先生在我对面,虽只觉他是个普通人。一旦离开才知道这人其实便是天人,所以事事皆止于敬。
冯先生离世近三年,现在想想,竟想起唐人的那句诗: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只当他是又去了什么地方,也许是又去西域重走了一遭。忽然又想起在冯先生家看画,冯先生从西域回来画了好大一批画,都是三原色直接上到纸上,大红大绿大黄大蓝,赫赫烈烈,艺术上的霸悍之气让人不得不在心里点一下赞。他把这些画拿出来让我看,我当时便愕然,我的面前,冯先生,虽然已经八十多,但感觉他才十八,这便是冯先生。
冯先生的堂号,多用的有两个,一个是“宽堂”,冯先生当年住宽街,房子十分逼仄,而冯先生却把它叫做“宽堂”。另一个是“瓜饭楼”,这个堂号真是质朴大气,一瓜一饭后面再加一个楼字。关于这个堂号,冯先生在随笔里多次写到,冯先生从小家贫,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以瓜代饭,岁月迢迢。去冯先生那里,好多次,画案上都放着一两个其大无匹的南瓜,颜色也好,朱红灰绿。
冯先生现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要想去看他也只能在清明时节,古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雨纷纷不雨纷纷先且不去说它,我想去看冯先生也简单,不必鲜花香烛,只需抱一颗硕大的瓜去,把瓜往那里一放,轻轻说一声:
冯先生,我来了……
责任编辑 包倬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