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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娜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滇池 热度: 12147
冯娜

  博物馆之旅

  没有声音的朝代,超过了后代的理解力

  一代人的器皿,保存着他们的雨水和心智

  我相信重复,也是创造历史的一种方式

  ——或者,是众多的重复延续了历史

  献身于某颗星辰和它不可知的轨迹是愚蠢的

  相信星象坦荡则更加愚蠢

  一行经文获得无数版本的赞颂

  如今,隔着冰冷的钟罩

  我们活捉了一个伟大国家的祷告

  那些在旷野里逃窜的、在海峡溺毙的

  罕见的、庞大的白垩纪物种

  想象它们和我们一样目光发烫,辨认着未知的来客

  来自地心深处的背叛

  繁衍出岛屿、密林、始祖鸟多余的翅膀

  此刻灯光盘旋,为它们注入新鲜的死亡

  时间的暗道和窄门,被推开、掩埋

  一尊远渡重洋的雕像

  眉宇与我们相仿

  而我们我们正在为尘埃和海水的重量 争论不休

  陌生海岸小驻

  一个陌生小站

  树影在热带的喘息中摇摆

  我看见的事物,从早晨回到了上空

  谷粒一样的岩石散落在白色海岸

  ——整夜整夜的工作,让船只镀上锈迹

  在这里,旅人的手是多余的

  海鸟的翅膀是多余的

  风捉住所有光明

  将它们升上教堂的尖顶

  露水没有片刻的犹疑

  月亮的信仰也不是白昼

  ——它们隐没着自身

  和黝黑的土地一起,吐出了整个海洋

  龟兹古国

  在晾衣绳上晒得蜷曲的下午

  在昏暗的洞窟

  残破的壁画中,乐器还在弹拨

  在一首不完整的和歌中——

  我曾听命于我的佩剑:这里是龟兹

  我将会隐身于我的夙愿:这里依旧是龟兹

  那波斯曲调的水分

  让我在某一个地方秘密地活着

  战争、苦役、罪人的刀口,将我弃于沙土

  智者在流放中,抵达了我丝绸的音律

  劫掠者,在自己的贪婪中面壁——

  我是壁画中最高的修辞

  被剜去双眼的造像,赐予我更多的星宿

  这里有更多不属于谁的酒酿、经文、烈马

  在干涩的海盐中,我会过去

  在一部会被读错名字的古籍里

  消失在一个诗人的汉语中

  ——我存在于:龟兹

  祈祷

  时间一到,人们就为潮水打开窗户

  听他们谈论收获,谈论深渊

  风暴让他们生育风暴;黄金让他们到达黄金之国

  不具备的美德使他们安静——

  我只用诗歌叩门

  请不要应答,那些世俗的荣耀

  那耗尽我昨日的少女

  祭司一样的阿芙洛狄忒

  失踪的名字,刻满礁石

  呵,丘陵、沙漠、洞窟中的神灵再也没有回到这里

  谁坐在冰冷的房间里写字

  ——时间一到,她的身上泊满船只

  笼子

  口渴的人说,我们去河边碰面

  认识的歌者,坐在该忘记的钟情里

  她已讲不出更新奇的故事——

  “该赞美的,我从未厌倦”

  陆地正悄悄燃烧,离开人群

  要一边撒下狂想和谷粒

  让自己成为一只笼子,需得听见自己的战栗

  我的嘴代替了翼翅

  我的眼,却代替不了看

  通往睡眠的酒馆

  一头锁眼里的狮子

  我留心的部分,变成了一个日子:

  那攒动的时针,单独地面对着

  任何一个人

  诗歌献给谁人

  凌晨起身为路人扫去积雪的人

  病榻前别过身去的母亲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获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着一棵栾树,流浪汉突然记起家乡的琴声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紧绳索

  精妙绝伦的手艺

  将一些树木制成船只,另一些要盛满饭食、井水、骨灰

  多余的金币买通一个冷酷的杀手

  他却突然有了恋爱般的迟疑……

  一个读诗的人,误会着写作者的心意

  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

  出生地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

  纪念我的伯伯和道清

  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啊,

  请你原谅一个跛脚的人

  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

  他驮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桠下面

  与彝族人喝酒

  他们说,放出你胸膛的豹子吧

  我暗笑:酒水就要射出弓箭……

  我们拿汉话划拳,血淌进斗碗里

  中途有人从外省打来电话,血淌到雪山底下

  大儿子上前斟酒,没人教会他栗木火的曲子

  他端壶的姿态像手持一把柯尔特手枪

  血已经淌进我身上的第三眼井

  我的舌尖全是银针,彝人搬动着江流和他们的刺青

  我想问他们借一座山

  来听那些鸟唳、兽声、罗汉松的酒话

  想必与此刻彝人的嘟囔无异

  血淌到了地下,我们开始各自打话

  谁也听不懂谁 而整座山都在猛烈摇撼

  血封住了我们的喉咙

  豹子终于倾巢而出 应声倒地

  雾中的北方

  清晨出门的人是我

  一个从高山辨认平原的人

  大雾就是全部的北方

  即使在创伤中也只能试探它的边沿

  我猜想它至少活过了耳顺的年纪

  那些荨麻、棉花、呼啸沉进大地的钻井

  都通通被施以迷途

  我还是看见了北方的心痛

  被铁轨攥紧松开松开攥紧

  大雾弥漫

  每一块好肉都钻心刺骨

  过路的人是我

  ——说谎的人是我

  弗拉明戈

  我的步履疲惫——弗拉明戈

  我的哀伤没有声音——弗拉明戈

  用脚掌击打大地,是一个族裔正在校准自己的心跳

  没有力量的美 以美的日常显现

  弗拉明戈——

  流淌着贫病、流亡的血和暴君偶然的温情

  越过马背的音乐,赋予肉体熔岩般的秉性

  流浪者在流浪中活着

  死亡,在他们渴望安居时来临

  谁跳起弗拉明戈

  谁就拥有世上所有不祥的欢乐

  谁往前一步,谁就在不朽的命运中隐去自己的名姓

  弗拉明戈——我的爱憎不分古今

  弗拉明戈——我的黑夜曾是谁的黎明

  猎枪

  我默记它的顺序:开膛、填进火药铁弹子、上膛

  捂着左眼模仿真正的猎人怎样用一只眼瞄准

  一只鸟掉下去,山林抖过之后跌进更深的寂静

  铁质的冰冷,冒着生灵附体的腥气

  成年后我常常会在人群中嗅到这种气味

  我知道扣动扳机的时刻和走火的瞬间

  我知道在一个不允许私人持枪的国度

  太多人空着的胸膛

  迷藏

  在你家后花园中

  我乐于辨识那些亚热带的花卉

  生命已经浪费得够多

  不怕再多加一两种无用的游戏

  植物的哀愁并非凋零

  孩子们的游戏并不为了找寻

  好多时候,我只想在一个迷藏中坐下

  花草深处、假山背后

  不被找到的人是幸运的

  我不会随便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不会去惊动一只热闹的蝉

  也不发明一种新的玩法

  我关心的只是那些喊我名字的人何时疲惫

  回到他们的躲藏之中

  生活

  她在虚构一个实在的爱人

  戒指 鲜花 湿漉漉的亲吻

  蜡烛底下的晚餐

  他有影子 笑起来微微颤抖

  还有鼾声 多情得让人在夜里醒着

  她的梦突然发作

  拨通一个电话 在让人信以为真的对白里

  没有说话

  只低低地哭

  棉花

  被心爱的人亲吻一下

  约等于睡在 72 支长绒棉被下的感觉

  遥远的印度,纺织是一门密闭的魔法

  纺锤砸中的人,注定会被唱进恒河的波涛

  炎炎烈日的南疆 棉铃忍耐着

  我想象过阿拉伯的飞毯

  壁画中的驯鹿人,赤脚走在盐碱地

  只为习得那抽丝剥茧的技艺

  ——遗忘种植的土地,如何理解作物的迁徙

  身着皮袍的猎人,披星戴月

  走向不属于自己的平原

  豫北平原,被手指反复亲吻的清晨

  一个来自中国南方海岸的女人

  脱下雪纺衬衣和三十岁的想象力

  第一次,触摸到了那带着颤声的棉花

  馮娜,1985 年出生于云南丽江 , 白族。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寻鹤》等诗文集多部。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美国 The Pushcart Prize 提名奖等奖项。参加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

  责任编辑 段爱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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