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时候,最恐怖的恶梦,就是梦见母亲死了,我常会惊吓得哭喊起来,“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那时候,总会听到楼下传来母亲温暖的声音:“狗儿,咋个了?”“妈,妈,我梦见你死了。”我一边抽泣着,一边大声告诉母亲我的梦境。母亲就笑着安慰我,说那是她头天晚上吃得太饱,我才会做那样的梦,她好好的呢,叫我不要害怕。听到母亲的声音,那么亲切、温和、宽厚,确认她活着,没有死,我才安下心来。虽然犹自抽泣,却能很快进入沉沉的梦乡,脸上的泪珠都还来不及擦去。
今年春节,患重感冒,全身骨节酸痛,畏冷惧寒,头晕脑胀,咳嗽剧烈,又恰逢我值班。大年三十晚随局长到城区派出所、看守所慰问,忙活到凌晨三点过才回家,大年初一清晨又赶到单位,写稿、发稿。中午,按照领导安排,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回家吃饭,赶回家来,妻已备好饭菜,我忙张罗着“喊饭”。“喊饭”是家乡的习俗,每逢盛大的节日,总要备好丰盛的菜肴,舀好饭,碗上搁着筷子,再倒上几杯酒,放在桌子四角,一切弄妥后,站在桌旁,低声呼唤着已经仙逝的亲人,请他们来“吃饭”。父母在世的时候,日子过得艰难,过年“喊饭”便极其隆重,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尽家中所有,定要多做几样菜肴,然后便默默地站在屋子边上,看着父亲祭奠先祖,敬山神、土地,然后再“喊饭”。“喊饭”时指明邀请的,似乎只是已经仙逝的两代至亲好友,以及那些“喊不尽请不尽的人”。自从父母过世后,过年时其他隆重的仪式便再没举行,只在记忆里鲜活着。但是,“喊饭”却一直是过年过节保留下来的仪式。今年“喊饭”,除了父母辈及祖父祖母辈的老人,还新增了一位过年前不久才逝去的年轻的表弟。
在心境中、在想象里、在期盼间,围着满桌佳肴坐着的这些仙逝的人们中,除了父母、表弟,其余的人,我都没有记忆,不仅是面目模糊,而是根本就没有见过。在慎重其事地“喊饭”时,突然就想到了母亲,她在世时,做这些事特别谨慎,如今,母亲成了“喊饭”的对象,已经有十四年了。
饥馑年代
一想到母亲,心里就酸楚无限。
小时候,家里穷,肚子似乎永远饿着,每个孩子,几乎都是颇有心眼的、对食物贪婪不已的占有者。我还没有家里的八仙桌高,捧着一个小“银碗”吃饭(这“银碗”是用解放前的一种镍币铸就的,从我大哥幼年时即用起,最大的好处是摔到地上不会破,家里的哥哥姐姐幼时每个人都曾用过它),见哥哥姐姐从桌上拈菜,吃得很热烈,而我只能由母亲拈菜在碗里,便围着桌子转圈,还尽力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想看看桌上还有什么好东西,是大人忽略了拈给我的。母亲见状,便把我抱起来,让我看桌上摆着的菜,看清楚了,不过是一大钵青菜,一碗煳辣子蘸水而已。
平时少有零食可吃,正餐便吃得格外卖力,那种急痨饿镲的吃相真是令人惊心动魄。眼睛永远大于肚子。这样,饭菜吃了剩在碗里的时候居多。而家规是不允许吃了剩在碗里的,吃剩了饭被父亲暴打一顿的教训非常深刻。父亲经常凶巴巴地警告,吃多少舀多少!现在想来,这种家规,是维持一种最基本的体面、最起码的自尊,在食物紧缺的年代,谨防不懂事的孩子,偶到亲戚家的时候,吃饱了不知道放碗,饭菜剩在碗里也放不下来,尽显穷痨饿相,丢了脸面。母亲如果不在家,那顿饭宁愿冒着饿肚子的危险,也不敢轻易多舀些在碗里。母亲在,便可以吃得安心坦然,肚子吃得浑圆饱胀,饭菜都好像已经堆到了脖嗓眼时,只能抬着一大海碗饭,用筷子一小点一小点地拈了放在嘴里,象征性地吃着。在我们老家,形容这种吃相,有个极其形象的说法,叫做“吃得一痄一痄的”。“痄”本是一种传染病,耳朵下面肿胀疼痛,俗称“大耳巴”,即“流行性腮腺炎”。饭菜含在嘴里咽不下去,腮帮子鼓胀着,倒真的极像患了“大耳巴”病。每次见到我“吃得一痄一痄的”时候,即便已经放下碗筷开始收洗的母亲,都会把我的碗拿过去,三下两下就把剩饭剩菜吃干净了。父亲此时大多会恼怒地楞我几眼,但不会发雷霆之怒,让我饱受挨捧之苦。我则悻悻地,偷眼瞅着父亲,扶着滚圆胀疼的肚子,小心翼翼地蹑着脚步,躲到父亲看不到的地方去。
记忆中,母亲放下碗筷后,总还能吃下一大碗孩子吃剩的饭菜,以至于后来我年纪稍长一点时,疑心母亲从来没有吃饱后再放碗。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吃是老家的人们的第一要务。“大跃进”开始的 1958年,是饿饭最凶的一年,全村人都在统一的食堂里吃,饭菜定额。我其中的一个哥哥,当时仅一岁多一点,饿急了,在大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把村子食堂里一碗辣椒面给吃下去了,结果辣得哇哇大哭,惹得村里好些妇女都睹景伤怀,哭了起来。有一个叫七奶奶的老妇人,偷偷把别人碗里的饭擀了一大半在自己的碗里,被发现了,村长带领愤怒的村民,让七奶奶光着膝盖,跪在酒瓶敲碎后的玻璃渣子上,还掀起衣服,露出瘦骨嶙峋、干瘪起皱的后背,用鞭子狠劲抽打。梨树、桃树、李树上掉下来的夭折小果,全被人们捡来吃掉,连可食的树叶的嫩芽,也全被扯光,整个春天那些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有人饿得实在忍受不了,吃下本是用来喂猪的细糠,结果肚子胀痛,几天也解不出大便。
会木工活的父亲,随村里的几个手艺人,被派到公社去修盖房屋。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母亲把自己的那份口粮,尽可能地省下,分给几个哥哥姐姐,带着他们,艰难地存活下来。我的父母辈,极少流露出彼此间的怜惜、爱恋之情,即便如此,一辈子严厉的父亲,也曾用少有的深情,提及他回到家里的情形,他说母亲已经饿得变了形,嘴唇饿缩了,他都差点认不出来。父亲对母亲那种拼命顾惜儿女,置自己生命度外的精神,油然而生敬意。
异乡人
生活的艰辛还伴随着人情的凉薄可恨。
我的老家在滇东北群山深处、金沙江岸边半山上的一个村子里。村子的名字叫石笋,村名的起源应该就是村子里那突兀而起,高达数丈的巨石,即便是在山势陡峭险峻的老家,那巍然矗立的巨石,也极为赫然醒目,远在数十里外的山头都能够清晰可见,的确像一株长势健旺、傲然挺立,正拔节疯长的竹笋。
父母原来居住的地方,是个海拔更高,更为寒凉贫瘠,气候和自然环境都更恶劣的地方。大约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父亲花了十个银子——十个银子的具体数量是多少,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买下了石笋一户孔姓人家的旧房,又向另外一个孔姓地主租了几亩山地,举家搬迁到这里。当时石笋居住着的,就是孔、王两个姓氏的三十来户人家,两个大家族彼此有着姻亲,正是云南人所谓的那种网兜亲,转来转去都是亲戚,我们家成了典型的少数几户外姓人。
父亲是读八股文章的旧式文人。在解放前,曾任过私塾先生,长于辞令,会观风水,既擅挥毫泼墨,又可写打官司、扯皮绊的所谓刀笔文章,还能推算农村人都极信奉的婚丧嫁娶、起房盖屋的黄道吉日。后来又学会一整套在农村生活的生存技艺,既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也会篾匠、石匠、铁匠、泥水匠的活。能挥毫泼墨的父亲,谁家有红白喜事时,常被人邀请去干些挂帐簿、写对联、配合做超度法事的先生写写文书之类的活。那时候的人家对先祖的最实在的祭奠,就是在正房堂屋正对大门的墙上,横支出一块长木板的上方,供着“香火”。所谓的“香火”,其实就是用红纸写就的这家人的先祖来历之类的东西,因为是用纸写就的,尘染烟熏,容易破损,所以每到旧年年底,几乎每家每户都要更换“香火”,那时识字的人少,会写的更不多,父亲就凭替人写“香火”,也得忙碌上好一阵子。
正因为有文化、还有着一身的手艺,父亲常年不在家,多数时间都是在外面揽活,挣钱贴补家用。才搬迁到石笋的时候,大哥仅有两岁左右,母亲一个人带着他,艰难地耕耘着那从地主手中租来的几亩山地。刚搬迁到一个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孔、王二姓人家又无一例外地排斥,据母亲后来多次向我们讲述的,有一天她背着大哥,从地里劳作回来,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把大哥从背上放下来,准备做点饭菜果腹的时候,原来卖房的那个孔姓人家的女主人,唤作七幺老婆婆的,受人挑唆,带着她已经成年、快要出嫁的女儿,到我们家里寻事来了。七幺老婆婆一走进我家堂屋,就径直走到“香火”前,拉个凳子站上去,两把就将“香火”撕烂,嘴里还骂道,我家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一个大儿子,我怎么不知道,我撕开看看我家原来的“香火”在哪里?
七幺老婆婆这一举动,无异于当面掘人祖坟,在那种年代实属欺凌至甚的恶行!母亲从惊愕呆愣中回过神来,一下子就扑上前去,与七幺老婆婆厮打起来,在母亲与七幺老婆婆母女抓扯厮打中,两岁的哥哥吓得哇哇大哭。住在邻村的母亲的一个妹子,我们叫四嬢的,恰好从我们家门口路过,见状忙着把哥哥抱走,四嬢原来也想上前帮忙,可那时她太年轻,见七幺老婆婆母女过于凶狠,心生胆怯,只敢抱着哥哥悄然离开。母亲与孔姓母女打累了,双方就坐下来对骂,骂得火起,又厮打混战在一起,这样的厮打、咒骂一直持续到第三天,那时候,七幺老婆婆改变战术,打累骂累了也不回家,干脆在我家里自己动起手来,要在我家火塘上做饭菜吃,母亲见状,拎起一桶水,直接将火塘浇灭。七幺老婆婆母女更加愤怒,凶狠地将母亲按倒在火塘边毒打,母亲的嘴被撕破了,脸也被打肿了,衣服简直被扯成了布条子。那时候才二十多岁的母亲,有着无比的柔韧刚毅,在她被按牢在地,遭受毒打,几乎窒息时,一口咬住了七幺老婆婆的手臂,硬生生将那凶恶的妇人手臂上的一块肉撕扯下来,七幺老婆婆终于难抵巨痛胆寒,嗷嗷哭叫着,带上她女儿从我家逃走了。
母亲以一个柔弱女子的坚韧顽强,在这次保卫家园的恶战中,赢得了一个家庭在异乡的一席之地。当然,后来又滋生出很多事来,那个挑唆七幺老婆婆的幕后指使者,提供了一服使人伤口溃烂的中药,让七幺老婆婆整只手臂差点儿烂掉,孔、王二姓人家以此在年关时节结伙上门,企图将我们一家撵走,是父亲手持磨得雪亮锋利的斧头,站在家门口,冲那群人说,谁敢靠近,先要了谁的命!父亲的阵势使得那群乌合之众胆寒,没人敢越雷池半步。孔、王二姓两个大家族多数人欺凌耍横的态度才稍有收敛。企图把我们一家赶出村子的恶意,终于难以得逞。父亲在远离村子团簇聚居地的一个角落、两边都是悬崖的险峻之地,安居下来,挺立在滇东北的这个穷僻村落。父亲的刚硬、母亲的坚韧,铸就了我们一
家老少,面对豪强霸道之人,毫无退缩畏惧之心。
父亲年轻气盛之时,性格刚强,锋芒毕露,口若悬河,言语犀利,自然得罪不少村里人。解放初镇压地富反坏时,父亲由于任私塾先生时与一些地主、乡绅有交往,遭人诬陷,被解放军当作“地富反坏”给关押起来,在当时的动荡时局中,完全有可能被枪毙。一个远房表哥,因为有“地富反坏”的亲戚,也和父亲关押在一起,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对他的看管不严,在临时拘押所里,干些替重犯送饭送菜之类的杂活。父亲让他逃了出来,给我母亲报信。——这个表哥后来逃到异乡,参加了部队,从此开始了他另外的一种人生。
母亲得此恶讯,立即请人写了“保禀”,找村社干部、找乡老,对有些人甚至不惜下跪磕头相求,请他们签名、盖章,捺指印,证实父亲的清白。盖满血红指印、足以证实父亲无辜的“保禀”弄好后,母亲连夜出发,骑上家里的一匹骡子,奔走于陡峭、险峻的山野小路上,前往营救父亲。据母亲说,那匹骡子性情暴烈,曾把母亲腾空摔下马背,晕死在莽莽山林间,等她苏醒过来时,那匹骡子却在边上悠闲地吃草。后来母亲终于赶到永善县境内关押父亲的地方,找到解放军的一个姓吴的营长,及时递交了“保禀”,父亲终于获释。
手艺精湛的父亲,常年被生产队外派到异地参加各种修建。那时候的哥哥、姐姐年纪尚幼,母亲没有帮手。整个家庭就由母亲苦力支撑着。生活在那样的一个村子里,艰辛劳累的农活姑且不说,最艰难的是,常有孔、王二姓大家族中的一些刁恶之人,不断寻衅找茬,吵架、打架是常常发生的事。有一次,一个孔姓的壮年男人,在赶集的乡街子上殴打母亲,母亲的包头帕被打掉了,他竟把母亲的头发踩到地上的泥浆里,拳打脚踢。母亲说,那时还年轻,身子骨灵活,在那种强弱相悬的情况下,母亲还能反转身子,狠狠打了那男人一记响亮的耳光!被妇女打耳光,对老家的男人来说,是一种终生难雪的奇耻大辱,本想以强凌弱,却让那男人遗下笑柄。也是这个
孔姓男人,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用锅烟煤涂黑脸庞,企图从矮小、破烂的茅草房的平墙(屋子的墙与苫盖的茅草相接处)爬进我们家里,偷盗仅有的一点苞谷棒子。母亲预防贼盗的方法,奇异而智慧,白天辛苦劳累,夜晚总得休息睡眠,不可能一直守着那点可怜的粮食。母亲便从围绕房屋生长的竹林里,找来大片的“笋叶壳”(包裹在竹子外面的,一面光滑、一面有层绒毛的卵形硬质阔大叶片),放置在装有清水的盆里、桶里,顺里屋的墙脚搁着。贼人爬上平墙时,会把平墙上面的细泥沙弄掉下来,细泥沙掉到水桶里的“笋叶壳”上,会发出不小的响声。母亲惊醒过来,一面大喊着“抓贼”!一面打开手电筒,提着搁在枕头边的刀子出门追砍。那时候,我的年轻瘦弱的母亲,是拼了性命来保护粮食的,保住了粮食,我的尚且年幼的哥哥、姐姐才不会饿死。盗贼惊慌逃窜,刀子没能砍到贼人的身上,倒把路边的石头,砍得溅起了蓝色的火花。
最令我至今想起仍旧屈辱痛心的事,是我的母亲在生产队挖洋芋时,一位孔姓人家的媳妇,不断指桑骂槐挑衅母亲。母亲一直静默地忍受着,没有回应,那恶妇竟然冲母亲脸上吐唾沫。在我们老家,冲一位女人脸上味唾沫,是一种极具侮辱的行为,一般只有男女关系混乱,红杏出墙、偷人汉子的女子,才会遭别的女人如此羞辱践踏。母亲出身于永善一个大姓家族,外公是私塾先生,因品行高洁,解放后也一直任教直到逝世。家教端肃、清白自尊的母亲,受辱至此,奋起还击,那恶妇的孔姓妯娌,四五个穷凶极恶的悍妇,围着母亲一个人撕扯、殴打,将母亲仅有的一件外衣,撕烂成一绺一绺的布片。在那个买一尺布都需要布票的年代,穷苦不堪,生计艰难,在家里都没有富余的衣服更换,何况是在山野上的坡地里?母亲只能将我一位幼小的哥哥抱在怀前,带着身上、脸上的累累血痕,背着一大背篓一百多斤重的洋芋,在村子里与我们家相交恶劣的一群男女恶意起哄、肆意嘲讽的笑声中,一步一步,从陡峭险峻的山路上,艰难地走回村子,将洋芋背回生产队,过磅秤、记“工分”(那时候每家每户都凭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得的工分而获取粮食)。历遭磨难、饱经沧桑,已经随哥哥嫂嫂进城生活,平静如水的母亲,晚年向我叙述此事时,仍然难以抑制地激愤。
那时候,母亲每次从生产队劳动回来,只要哪一天没听说她被人辱骂,与人争吵,我的忐忑不安,就会变成一种清宁的幸福。
穷山恶水出刁民!对这句话,我有切身刻骨的体会。我的学习优异的哥哥们,被勤劳奋进的父母,拼死劳动、节衣缩食,一个个送进昭通城读书的时候,年幼的我,在老家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砍柴、割草、拾畜粪、扯猪草,这样的劳动,与村子里的同龄人,也是一种残酷的竞争,谁先发现的一根柴禾,谁正占领着的一片青草,甚至是谁先看见的一砣狗屎,都能轻易引发一阵抢夺、争吵、打骂。最终,年幼体弱者,只能忍受着败北的屈辱,在对手耀武扬威的咒骂声中,默默地离开。生计如此不堪,人性还变本加厉的恶劣!
现在偶尔做梦,仍在老家,醒来后便冷汗涔涔,以为自己还在那泥潭里挣扎、生存。清醒过来后,心绪极度沉重,半天都舒缓不过来。别人的家乡,是无尽温馨的怀念,我的故园,是纠缠我一生的梦魇。
一世辛劳
对故园,唯一给我慰藉的,是母亲丝丝缕缕的爱。无论岁月怎样流逝,它一直融在我的血液和骨髓里,无论我的肉身还是灵魂,都有着无限的温暖。
单薄柔弱的母亲,呵护儿女时,凸显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坚毅。大哥出生时,正逢冬季。当时父母还未搬迁到海拔较低的石笋,父亲又不在家。母亲拖着沉重的身躯,提前预备好了至为重要的柴禾,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方便取拿的屋檐下面的台阶上。我的奶奶和外婆都过世早,于母亲而言,婆家和娘家都靠不上,没人帮助,一切都只能凭初为人母的本能,自己照应自己。父亲有个唯一的妹子,我的小嬢,当年还未出嫁,本可对母亲加以照顾,却偏偏阴差阳错,顺应古老歌谣里唱的那句“千刀万剐小姑子”的歌词,性情乖戾。趁母亲躺在产床上动弹不得,小嬢把母亲码在台阶上的柴禾,一根不剩地悉数背到楼上去。老家房屋矮小,所谓的楼,就是俗称的半截楼,在堂屋正门顶上的半空,用竹子或者木板搭建起半层楼,楼板只有一半,不能直接延伸到正对堂屋大门的那面墙壁,因为那面墙壁上供着“香火”,假如上面搭楼,人在“香火”上边走来走去,显然是对列祖列宗的大不敬,或者说简直就是一种亵渎,所以楼只建一半,空出了半边。楼梯一般都是一棵半大的松树对剖开,再用若干根木棍将两半松树等距串联起来制成。上楼下楼,必得用手扶好楼梯边缘,一步步小心谨慎。母亲产后伤口未愈,不能上楼,柴禾又没有,勉强能下床后,只得到门外雪地的竹林中,捡拾一些干枯的竹枝生火,勉强弄些食物填饱肚子。干竹枝数量有限,只够煮熟食物,没有富余的可供烧水、取暖,母亲只能用寒冬的冷水为大哥清洗尿布,再将湿尿布尽力拧干,最后放在肚子上,用体温把一块块尿布焐干。
童年时对家庭的所有温馨记忆,全部缘于我的母亲。父亲性情暴烈,我常动辄获咎,毫无来由就遭受一顿毒打。幼年时,母亲上街赶集,假如不能相跟前去,于我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老家多蛇,我偏生性害怕,一见到这倏忽来去、冰冷凶狠的长虫,就汗毛倒竖,心颤腿软。但要我回到家里,独自面对猛虎一样的父亲,更让我心生恐惧,不寒而栗。那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一个周围少有杂草荆棘,高大光滑的石头,爬到上面,不时警惕地四面察看,看是否有长蛇悄无声息地爬上石头来。亮晃晃的阳光,炽热地烤照在我的身上;或者冰冷寒湿的风,竹条子一样吹打在我的身上,冷和热,都驱散、替代不了我的焦灼恐惧。就在这种惶惶不安的煎熬中,盯着母亲身影消失的那条崎岖小路,眼巴巴地盼着母亲赶集归来。终于在远远的山边的小路尽头,母亲包着白色的包头帕,穿着天蓝色的姊妹装,背着背篓,隐隐约约地出现了,我便嘶声竭力地喊叫起来,“妈,妈,妈!”稚嫩而带着
哭腔的喊叫声,直到母亲走到近前才会停歇,赶紧溜下大石头,带着庆幸,带着委屈,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总会蹲下身来,一把将我搂住,爱怜地揩去我脸上的泪珠,轻柔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狗儿,不要难过了,妈不是回来了么?”有时候,母亲还会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放着一颗水果糖,我总是欢呼着一把抓过那弥足珍贵的水果糖,三下两下剥开花花绿绿的糖纸,慌忙喂到嘴里。品咂着弥漫水果清香,漾起丝丝甜蜜的水果糖,捏着沾湿了母亲掌心汗液的糖纸,这才想起问母亲:“妈,你吃过了么?”母亲慈爱地望着我,微笑着摇头:“狗儿,妈妈不喜欢吃糖。”
在老家,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小孩子,无论男女,上学之前,一律穿着开裆裤。现在想来,一则是父母忙于沉重的农活,无暇照顾孩子,穿着这种开裆露臀的裤子,可以避免孩子的排泄物脏污了身子;再则纯粹是因为贫穷,没有富余的布料为孩子制作衣服。——我直到在昭通城读初中的时候,身上仍然穿着大的哥哥们穿旧穿破以后,再改做的旧衣服,而且裤子的膝盖处、臀部处常常缀着补丁。裤脚也吊得老高,露出一大截脚踝(纯属省布料,与当今的时髦无关)。——父母下地干农活,守在家里赶赶鸡,陪陪狗的孩子,总会无师自通地找些乐子,玩点简陋条件下允许的游戏,乐此不疲,反复进行兴犹未尽的“梭石板”就是其中一项,找块光滑而有斜坡的石板,坐或躺在顶部,快速往底部下滑。待母亲回家时,我早就已经把自己弄得狼藉不堪。大炼钢铁运动,把我们老家连片成林,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一扫而空,变为赤土。树竭而水枯,老家的人们,取暖、用水,成了一个既无力解决,又不断恶性循环的重大问题。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有些十天半月不洗一次脸,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母亲却从不会让我沦落到那种境地。印象最深的,是天气寒凉的秋冬,母亲给我清洗时,总会用木瓢舀上一瓢水,含在嘴里,过一会儿再徐徐吐到我身上,为我清洗污垢。这法子既省柴又节水,还不让我瘦骨伶仃的身子骨,因水冷而受寒挨冻……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邻村一户人家娶媳妇,父亲决定带着我去,我高兴得直蹦跳。可母亲硬拉着我,把我仅穿了一天,却把多少个旧补丁弄得开裂破绽的衣服,脱下来重新缝补。我焦急地在边上看着,母亲虽已飞针走线,我仍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催促,“妈,你快点!妈,你快点嘛!”要知道,娶媳妇、看热闹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够像成人一样,周武郑王、正儿八经地坐在酒桌上吃“八大碗”(每桌酒席有八道菜,其中有一碗墩子肉),特别是吃那砣肥美飘香、油汁满嘴的墩子肉,才是顶顶重要的、多少次梦中才能遇到的美事。母亲见我急蹦乱跳、心急火燎的样子,慈爱地笑着,安慰我,“狗儿,快补好了,你不要慌。人家说,笑脏不笑贫,笑破不笑穷,你不能穿着这种张着狗嘴巴的衣服去吃酒(我们老家一律把参加婚礼叫做吃酒)。”的确,一世勤劳的母亲,哪怕是补疤摞补疤的衣服,也是清浆白洗地穿在身上;哪怕是破家寒舍的土墙茅屋,也永远被她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净清洁。
十六七岁,在昭通城里读高中的时候,每个假期都要回到老家。寒假我和母亲一起到大寨子乡街子上赶集,回家路上,记得母亲和我都背着一大背篓东西,具体背的是什么,忘了。走在窄窄的堰沟边上,遇到了一个母亲认识的妇人,手里拿着一把拐枣,那人打了声招呼,把拿着的拐枣递一小半给母亲,“吃点拐枣吧”。母亲顺手就接了过来,拿在自己的手里。那时物质丰富得多了,家境也随着几个哥哥分别有了正式的工作,变得越来越好。我觉得递拐枣给母亲的那个人,没有多少诚意,并不是真正想把拐枣拿给母亲,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责怪母亲,觉得她不应该接着那一小把拐枣。母亲背着背篓,弓着腰,奋力走着,没有吭声。我恼恨地大声问,“妈,你很想吃拐枣吗?”母亲突然小声说了一句,“狗儿,我以为你想吃。”听了这话,我一时语塞,胸口像被人突然猛击了一拳,半天透不过气来。看母亲,已经苍老衰弱,那常年劳累的双手,树皮一样粗糙,捏着拐枣,微微颤抖着。——母亲在生产队劳动时,摔断过手。暮年时,双手会不
停地颤抖——那时候的我真年轻呵,那么无知,那么愚蠢,竟然责怪我的母亲。
我还在乡下工作的时候,父母便被哥哥嫂嫂们接到昭通城里,离开了他们一生劳苦的地方。一世辛劳的母亲总是过不惯,觉得成天没事,闲得慌,几个哥哥便买了些捆扎物品的尼龙带,给母亲搓绳子。一周不到,母亲就搓了几大捆绳子,哥哥们见了,欣喜无限的样子,说,这绳子真结实,太好了!高高兴兴地把绳子收藏起来。没多久,母亲发现了哥哥们的“阴谋”,讪讪地住了手,不再搓绳索,只静静地呆着。母亲明白,在城里生活,哪用得着那么多绳子呢?
年轻时的劳累艰辛,让母亲染上一身的病。七十六岁的时候,母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第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撒手人寰,离世而去!我瘫坐在地,哀声痛哭,像个无助的孩子。只见哥哥们泪如雨下,却仍能迅速有序地为母亲张罗着后事。
“喊饭”
春节“喊饭”,对着满桌佳肴,对着虚摆了碗筷、空空如也的四座,跪地磕头时,突然想起,幼年随母亲去大姐家,回家时,大姐给母亲准备了满满一背篓老家所没有的甘蔗、红糖。上山的陡峭坡路上,骄阳似火,母亲弯着背,像一张弓,头几乎触到地面,汗水如注,背着东西艰难地走着,不时还要关切地招呼着我,怕我摔跤。走到半路,坐在树荫下休息时,母亲从背篓里取出用纱布滤帕包着的米饭团,和我一起,就着路边的溪水,大口大口地吃着。老家不产米,那时,米饭团也是极稀罕的食品。妈妈呀,我的母亲,现在,你儿子吃穿不愁,衣食无虞,想吃什么都能有,您怎么就走了呢?
母亲生前,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她从来不会上桌吃饭,只顾张罗着添菜添饭。客人都吃好了,母亲收好碗筷,抹干净桌子,才会一个人单独呆在厨房里,安静地吃差不多快凉透了的饭菜。冲着“喊饭”的桌子磕头时,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妈,你一定要好好坐着,多吃一点,这里是你儿子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是这个家里的主人!”我特别担心,母亲还像她生前那样,一有客人,就不坐到饭桌前,好好吃上一餐饭。
家里虽穷困,母亲却从未吝惜相助那些更为困苦的人们。第一次见到讨饭的人,是令我至为惊异的事。家门前小路的岔路口,一衣衫褴褛的人,在狗的狂吠声中,敲着一根比身子长了一大截的竹棍,冲着我家房门高声唱歌。我既觉有趣,又有些害怕,见母亲端着一大碗饭,匆匆向路口那人走去。我莫名其妙地紧跟母亲身后,见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缺了一大个口子,既像碗,又有点像个小盆的东西,弯着身子,远远的递向母亲,母亲把碗里的饭,全部倒在那人递过来的小盆子里。那人深深鞠了一个躬,拄着竹棍走了。“妈,他是整啥子的?”“狗儿,这个人是要饭的。”要饭的?我既觉新奇,又有些兴奋,“妈,他咋个会来要饭呢?”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狗儿,这种人是家里没得吃的了,不得已才出来要饭的。”随后,母亲像是对我解释,又像是独自感慨,“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大约也是年关将近的时候,听到家里的狗一会儿狂吠,一会儿低吟,我忙跑出门外,可门外的小路上并没有人,我觉得很奇怪,这狗,怎么乱叫呢?见我到了门外,狗变得越加勇敢,猛窜到小路上,冲着小路上边的台地大叫。我这才发现,路坎上边的台地里,站着四五个人,似乎男女老少都有。母亲听到狗叫声,也出门察看。我见母亲出门,胆子也大了起来,小跑着要到小路上看个究竟。“狗儿,快点回来。”母亲冲我低声叫道,那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我分明感觉到,母亲有些害怕。母亲也会害怕?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我被吓呆了。母亲一把拉住我,转身回到屋里。只见母亲慌乱地扯过半口袋洋芋,又麻利地将木甑子里的一甑子饭,全部倒在一块纱布滤帕里。母亲扛起口袋里的洋芋,一只手拎着滤帕里的饭,低声嘱咐我,“好好呆在家里。”匆忙走出门去。我把头探出门外,见母亲快步走到门外岔路口,将洋芋和滤帕里的饭放在路口的一块石头上,将狗唤到身边,带着狗匆匆走了回来。那路坎上的台地里,迅速跳下两个人,拿起母亲放到石头上的洋芋和饭,一行人默默朝着山那边的另外一个村子方向,走了。行为举止怪异、肃穆而又神秘。“妈,这些是啥子人?”我不无惊骇,问母亲。“狗儿,这些是得坏病的人(老家对得了不治之病的人的称谓)。就是平常人们所说的‘癞子(麻风病人)。得了这种病,就永远回不了家了。”母亲叮嘱我,再遇到这种人,要把家里的吃的、粮食之类的,分点给他们,但千万要离得远远的,因为这种病会传染。——那个年代,在老家,麻风病被视为绝症,人人闻之而色变。患者大多会在远离村寨,常人难至的险僻处,甚至绝壁旁的岩洞里,离群索居。有的也会数人聚在一起,彼此扶助,共同生活。据说,得了这种病,眉毛会全部掉光。以致打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从一面已有裂纹的小镜子里,不时观察自己的眉毛,担心哪天会掉了一根。——那天,母亲静静地默坐了半天,为这群不幸的人,陷入了深深的悲戚。
十四年了,母亲,我该写点关于您的文字了。以前多次尝试,都被泪水淹没,睁不开眼睛,不能动笔。现在,年近半百,常年伏案工作,积劳成疾,日益严重的颈椎病,令疼痛昼夜不息、经年累月地折磨着我。无常世事,苦短人生,我担心哪一天,自己有个万一的时候,来不及写下一点与您有关的文字,会成为我终生的遗憾。也许,在所有写母亲的文字中,我的文字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但是,柔弱而坚韧、卑微而伟大、单薄而宽厚的母亲;遇欺凌而反击,面屈辱而抗争,对儿女怀慈爱,见弱小而扶助的母亲,您海潮般的母爱一直温暖、包裹着我,使我难以遏制我的诉说。
春节这天,午饭后我驱车匆匆赶回单位值班,路上车辆稀少,路面显得格外宽阔。在给母亲“喊饭”时被压抑克制着的哀痛,瞬间爆发出来。伏在方向盘上,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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