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
大人们下地干活去了,我们把正反面都写满了作业的纸撕下来,叠成四个角的风车,用小时候图钉按在白麻秆上,高举着,在村外的土路上迎着风奔跑。素素跑得最快,风飘飘地鼓着她的小花褂。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厚彩纸,她的风车好像开在春风里的一朵花,比我们的都好看。
村外有片油菜地,我们还没跑到那里就出汗了,放下风车,喘着粗气坐在田埂上。金黄的油菜花高过我们的头顶,我们满眼都是摇晃着的花朵,花把我们淹没了。英子掐了一撮,捻过来捻过去地玩了会儿,突然说,素素,让我们看看你的腰吧!
谁都知道,素素一生下来就有块胎记,不偏不倚,就在腰的正中间。
娘和二婶说,生素素那年夏天,村西池塘里的荷花不知着了什么魔,一朵朵开得比碗口都大,香味把人熏得走路都七倒八歪的,女人也像喝醉了酒。
我是四月初四的,正值青黄不接。小花还好,五月里的,新麦子已经下来了。英子更赶趟,大年三十的。我和小花找遍了全身,除了几个芝麻粒似的小黑点,什么明显的记号也没有。英子倒是有的,在脖子里,槐树叶大小,但污蒙蒙的,像总也洗不掉的一小片脏灰。英子的记多少给了我们安慰:没有也罢!但素素的不同,见过的人都说,那是一朵荷花的样子,是村里自古以来谁都没长过的。
我们于是都很嫉妒素素。原先只是听说,并未看见过。英子这么一说,撩起了我们的痒痒。我们都想看看。
素素先是不肯,还把手背在后面捂着腰。小花就说:“你要是不愿意,咱俩就换过风车来!”小花的风车已经让风吹成了烂纸片,素素看了一眼,想了想,就转过身把背对着我们了。
英子掀起素素的褂子。我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果真是一朵荷花的样子。
从腰开始,往上,斜着,一直伸到背的中间。素素背上汗津津的,那朵花就水淋淋的,好像就是池塘里正在被风吹着的一朵真的荷花。
我们像给吓住了,全都傻了眼。
素素家的大门正冲着大水瓢似的池塘,一到夏天,满池的绿叶红花迎面扑进眼里——“素素,准是你娘出来进去看多了,荷花钻心里去了,你身上才长出一朵花来。”英子说。素素眨巴眨巴眼,光是笑,不说什么。
小花抽抽鼻子,问:“什么味这么香?”我们也都闻到了,都想到了油菜花。扯过一把贴在鼻子上闻,油菜花的香和槐花差不多,是热烘烘的甜,和刚才的香味不一样。那个香,是清凉的。英子挨着素素坐着,突然说,是素素!我们不信,呼哧揪起素素的小花褂,把她的头摁下去,我们几只小狗似的,趴在素素背上嗅了嗅。
那种奇异的香味就是从素素背上那朵荷花里钻出来的。
我们顺着田埂躺在油菜花影子里,跷着腿,枕着手,眯着眼,望着蓝汪汪的天,各人想各人的心事,谁也不说话。蜜蜂好像多起来了,嗡嗡嗡嗡的,快把人乱死了。过了一会儿,我悄悄爬起来看素素,从油菜花上面漏下来的细碎的阳光,金沫子一样洒在她脸上,她的脸也发出闪闪烁烁的光来。
躺久了,油菜花下竟有点凉。小花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晶亮的鼻子水都挂到下巴上了。我们想走,可是英子还在一遍遍没腔没调地哼一首歌,像一只恼人的蜜蜂。我们好容易等英子停下来,小花催着说:“咱们走吧!”我们从花底下出来,嗵嗵嗵嗵扑打完身上的土,顺着田埂,穿过整片油菜花地。英子撇开素素岔到另一条田埂上去,我和小花拨拉开繁密的油菜花,游泳似的,也跟着岔过去。素素自己走在一片花里。我们突然觉得素素陌生起来。
走到地头,才发现风车忘了拿。小花抬头看天上飞过的一只鸟,一朵花迷了我的眼,英子望着无边的油菜花不说话。素素说:“我去拿!”待素素跑到油菜花地中间,英子突然不耐烦地说:“不要了!破风车!”说完扭头就走,小花紧跟着。我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我对英子说,我要等素素。
素素举着我们的风车,蹚着花,远远地朝我跑过来了。
小路
小花和英子不知去哪疯了,我就找紫燕上池塘里摸鱼去。
紫燕挖了几条蚯蚓,我不敢,我最害怕蠕动的虫子。紫燕把蚯蚓掐得一小段一小段的,和小石子混在一起用纱布包着搁在罐头瓶子里,脱了鞋,裤腿绾到膝盖上面,下到水里,把瓶子摁到水底的淤泥里,再撕上一小片荷叶放在水上漂着当记号。做完这些,我们上来等着。
只是干等着怪无聊的,池塘的一圈全是大柳树,柳荫浓密,我们就掏出鸡毛毽子在荫凉里踢。那是用二婶家的一只大公鸡的毛做的毽子,金红色的,闪着光,一踢一忽闪,可好看了。快晌午了,太阳又热又亮,从柳条缝里漏下来的长长的光,细细碎碎地洒我们一身,我们一下下踢着毽子,那些晃眼的金点子也跟着我们上下乱蹦跶。
紫燕还拿来一个准备盛鱼的塑料小桶。绿色的,挂在柳树杈上。从池塘的另一边生起来的风,掠过整整一池塘的荷叶,吹在小桶上,小桶就不停地摇晃。
我俩边踢毽子边唱:“鸡毛毽子飞飞,小哥哥你追追,毽子飞过墙去,哥哥来帮小妹。 ……”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俩丢下毽子,重新脱鞋绾裤子,蹑手蹑脚地向着那片做记号的小荷叶趟过去。手在水里摸索一阵子,罐头瓶子就给抓着提上来了。
果然有小鱼。像我们偷枣时被五齿耙爷爷发现了一样惊慌乱窜。我们把小桶从柳树杈上摘下来,把水和鱼倒在里面。紫燕说:“咋不上鱼,你看,才这几条!”我想起早晨二婶烙的喷香的葱花油饼,打个喷嚏,对紫燕说:“你搁这窝等着,我回去拿油饼,鱼最喜欢吃油饼了!”
我爬上池塘岸,贴着玉米地往二婶家跑。夏天,玉米早高过墙头了,宽长挺括的玉米叶子不时扫着我的胳膊,刺得生疼,我跑得绊绊拉拉的。
听说我要了油饼当鱼饵,二婶不给。趁她不注意,我撕了一角就跑,一口气跑到池塘边柳树下。
却不见紫燕。
四下里看看,小桶还在树杈上挂着。
“紫燕!紫燕!”我把手卷成喇叭筒喊。
一定是躲在哪棵柳树后面捂着嘴吃吃偷笑着,专等我一靠近就突然跳出来,大声喊一声“哒!”来吓我。
围着几棵树找了一圈,并没有。
该不会藏树上去了吧?紫燕爬树从来都哧溜哧溜像猴子。
可是,眯着眼望去,只有“知——了——,知——了——”的乱人的蝉叫。
跳水里去用荷叶遮住了脸?“紫燕!紫燕!”我对着池塘喊。那些开的和没开的荷花,从荷叶后面闪出来,好像一只只眼睛望着我;鱼也听到了,成群地游过来,小嘴一张一合,好像在对我说什么。叫了一阵,我才想起,那是狗蛋他们,我们一向不敢往荷花深处去的,深处水凉,腿一抽筋就上不来了。
那去哪了呢。
“紫燕——!紫燕——!”有一瞬,紫燕好像应了一声,仔细听时,又没有了。池塘是挖在庄稼地里的。我抬头四下里望望,蓝天下,一圈又高又密的绿油油的玉米好像一座座小山齐刷刷地朝着池塘压过来,要把池塘填平了。风一吹,数不清的玉米叶子唰啦唰啦响,仿佛有许多人正在玉米垄里走。对了,我想起来,有一条小路,能从这边地头通到那头的大路上,庄稼矮的时候,总有人喜欢从那条小路上岔过去,或去赶
集,或去走亲戚。春天的时候,小路两边的麦地里,开满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油菜花,金黄金黄地在风里摇摆,我们曾偷偷掐了插在辫梢上。冬天的时候,小路上铺着厚厚的雪,偶尔会有黄鼠狼梅花一样的蹄印。紫燕该不会跑那条小路上去了吧?
我爬上池塘,那条原本就不怎么宽的田间小路,此时被青青的玉米叶子挤得更瘦了,路口像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幽幽地对着我。我喊了一声“紫燕!”怯怯地往里走。幽凉的小路曲曲弯弯,仿佛一条爬进地里的蛇。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蛇背上。我有些害怕,走了几步退了出来。
就在这时,紫燕突然从旁边的玉米地里一头小花兽一样跑了出来,手里还攥着鸡毛毽子。
“紫燕!你可出来了!”我跳过去。
可是,紫燕却哭着,“有个大哥哥把我拉到地里,还摸我!”
“哪个大哥哥?”
“我不认识他。”呜呜……呜呜……紫燕哭个不停。
“都摸你哪里了?”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紫燕的手在身上乱指,“我咬了他的手,才跑出来。”呜呜……呜呜……
“紫燕,我保证不给小花和英子说。也不给狗蛋他们说。你也不说,谁也不知道。咱俩拉钩。”
紫燕想了想,不哭了,点点头。
我俩的小拇指钩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紫燕噗嗤笑了。
不摸鱼了,我俩分着吃了那一小块葱香油饼,一人捧着个罐头瓶子,我拿着毽子,她提着小桶,各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
远远地,从玉米地那条蛇一样的小路上,传来一阵口哨声,仔细听,竟是老师教过我们的曲子:“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随着年岁由小变
大,他的烦恼增加了……”那口哨声真好听。
大地
屋的北墙上安着个戏匣子,中间凹进去,像嵌在墙里的一只碗。开关是一根黑乎乎的尼龙绳,想听的时候,吧嗒一拽,戏匣子就开了;不想听了,吧嗒再一拽,戏匣子就关了。有一天,村里突然乱起来,家家户户都把床抬到了院子里。我问娘怎么了。娘说:“戏匣子里说了,要地震了,叫都防震。”地震是么?我刚要问,可是娘陀螺一样转身就不见了。我跑到隔壁问二婶。都傍黑天了,蚊子已经开始往脸上撞了,她家有一张床才把竹竿摽到床腿上,蚊帐还没撑起来。二婶见了我,像是见到一只嗡嗡叫的大花蚊子,不耐烦地说:“地震啊?地震就是地裂开一道道大口子,人都掉下去了。”我怔在那儿。“以后呢?”“什么以后?”“就是,就是人掉下去以后。”“还不都压成肉饼子了!”
晚上,我只喝了一小碗稀饭,娘给我盛的地瓜面饼子一口也没吃。我害怕饼子。
可是我们家只有一张木头床,那两个是土坯垒的炕,抬不出来。娘把草苫子铺在地上,上面铺张高粱席子,搭了两个地铺。这么勉强的床,也都挂了蚊帐,四根麻绳,一头缠住蚊帐角,另一头拴在树上,四下里吊起来。八仙桌上放了空酒瓶子,队长还派了人轮流巡逻,但人们仍然睡得很晚,似乎只要熬着就不会有事,总得摇着蒲扇在村头和池塘边凉快得透透的了,才回到院子里躺下。我和二姐挤一个地铺。她肚皮上搭了一小块旧花床单,身子蜷着,小绵羊一样,睡得沉静香甜。我仰面朝上。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间是我和风。风吹着天地间的我,吹得蚊帐飘飘忽忽的,好像仙境,我是小仙女。都困成一团黏黏胶了,可老想着二婶的话,只怕一睡着就漏到地下去了。我使劲撑着精神,伸着耳朵听动静。我想,只要酒瓶子哐啷一倒,我就一嗓子把大家都咋呼起来,然后拉着小脚的奶奶跑到麦秸垛上。麦秸垛又厚又软,就是掉下去也摔不着。我被自己的想法搅得不停地翻身,干麦秸芯打的草苫子光沙啦沙啦响。酒瓶子始终不倒,我终于还是如不小心吞下去的一块糖,忽地滑到深梦里去了。
第二天一睁眼,看见树梢还顶着天,草苫子还铺在地上,大姐二姐还站在槐树下编辫子,青黄的大石榴还在枝上提溜着,我也还在地上,我就知道地并没裂口,什么也没漏下去。大地可真好!它还好好地卧着!我高兴地一骨碌爬起来,吃过早饭就去找小花和英子了。我们沿着村外的大路滚铁环。遇见我们班的金东,他着急地说:“怎么还不地震啊?”我们都生气了,“熊样儿!你还盼着地震啊?”“我娘买了一包口酥,说等地震了才能吃。”小花哈哈地笑起来:“要是地震了,口酥就漏到地缝里去了,谁也捞不着。不如——”她看看我和英子,狡黠地睒睒眼,“不如,你拿来,咱们这就吃掉。”金东果然跑回家捧来口酥,我们四个分着吃了。掉在手心里的末末和碎金子似的,我们也一个粒不剩地全倒进嘴里了。真好吃啊!可是下午,我们看见金东娘扬着笤帚疙瘩满大街撵金东,金东跃过大路,哧溜钻进了玉米地,像只黄鼠狼。
白天,大人们照例上坡,做饭,喂孩子,喂猪,喂鸡,喂鸭子,喂鹅,喂耷拉着舌头的狗。午后,照例把高粱席铺在大门口的树底下打着呼噜睡觉。刮风时,那种会结槐米的槐树的小绿碎花就会落一身。上初中的秋生他们,分成组,有的趴在井口观察井水有没有咕嘟咕嘟冒泡泡,有的蹲在院子里观察有没有鸡飞狗跳。房子好好地站着,马路好好地躺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都好好地绿着,没我们什么事,我们只管到处乱串游。只在晚上,躺在黑暗里,谁也不再说笑了,才又想起地震,仿佛它是一匹藏匿的野兽,白天睡觉攒精神,专等晚上人们困成泥巴汤子了,它才出来。
几天后的下午,黑云彩贴着树梢来了。大人们放下蚊帐,拿砖头压住油纸盖住床。大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时,我抱着头往家跑。我一钻进屋,那些棉花一样软的云彩就再也兜不住了,雨泼下来。院子里的空脸盆很快就满了。屋顶上苫的麦草,喝饱了水,开始往屋里漏。闪电,炸雷,一个接着一个。我紧张地贴着大姐。突然,不知谁喊:“地震了!地震了!”街上立刻乱起来。爹背起奶奶,娘抱起小妹,大姐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二姐往外跑。村外的大路成了河,我们都在河里淋着,只有金东头上顶着个化肥袋子。我恐慌起来,使劲抓着爹的手,觉得地马上就会变成被水泡软的煎饼,要裂开了。爹抱起我来,说,妞妞,别怕。我忍着,不哭。我看见,那些张着大嘴哭的,雨灌进了嗓子眼里。
雨渐渐小了。并没地震。先前喊地震的天明叔说,可能是猫碰倒了酒瓶子。大家高兴地把他摁到地上,糊了一身泥巴,松口气回家了。我噗嗒噗嗒踩着水洼,感觉到大地依然好好的,突然哭起来。
天完全晴了,还升了一弯彩虹。我和小花、英子呆望了很久,彩虹没有了也不肯把脖子放下来。空气凉爽又干净,晚上,大人们都比以前睡得早,要把下午在河里站的那些累睡没。我不困,从蚊帐里伸出头看天,满天星星!每一颗都亮得出奇,白灿灿的,好像春天麦地里的荠菜,都往天上跑,今夜到了,正在开花。天空很低,我胳膊再长一点,就能够榆钱似的抓下来一把星星。我甚至想爬起来去拿竹竿,星星不会飞,定比知了好粘,一点,定会下来了。我要把一颗星星和一小片天空装在罐头瓶子里,像喂一只萤火虫似的,养着,好让奶奶在那些什么都看不见的夜晚,端着它照着路,一声声喊捉迷藏的我回家睡觉。
更凉了,一定是星星变成水珠滴我肚皮上了。风从不远处的田野里吹来,那里是成片的玉米和大豆,还有别的菜蔬,不知什么在悄悄开花,一股一股的清香,熏得我眼睁不开了。我掖好蚊帐,翻身趴着。大地像一层层摞着的碾盘,结实,坚厚。我知道它在好好地托着我和我的村庄,还有所有我离不开的鸟,绿树,庄稼——大地可真好……这样想着,我如一只小狗眯起眼,睡成一小片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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