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走下秧埂,爬上渠堤,两脚并拢,蹦高下来。一到水泥路,她就踢踏起来,跳着,旋转着,唱着,还打着节拍。她是舞者吗?不是,它是歌者吗?也不是;她是城里人吗?不是,她是乡下人吗?也不是。她做什么呢?她什么也不做。
昨儿晚,月亮刚上来,万泉让苏珊在家里学德语,自己去喊振顺嫂子,下田帮她拔秧。今早上太阳一露红,他将“小手扶”挂上犁耙,上半日整地,下半天栽秧。傍晚下来,他一人就栽了一亩半。振顺嫂子过意不去,就留他俩吃晚饭,说孩子他爸也回来,要与她和好呢。还说苏珊没见过这位大老板,难得聚一聚,也算有缘嘛。
万泉就想与嫂子独处,有句话藏在心里,非要对她说出来不可。他最不稀罕陆老板回家,更不赞成嫂子与他重修旧好。
他在花园心掐个玫瑰骨朵,藏在背后,钻进厨房帮嫂子打下手。苏珊独自一人,来到楼下客厅,倚在沙发扶手上,斜着肩,打量一眼,厅里尽是老旧的摆设。她望着没贴墙纸却涂得发白的墙面,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将一只蝴蝶结发卡,从一绺头发里取下来,在手里调个儿翻转着。那是老板从韩国带给她的头饰———普罗旺斯珊瑚发卡,戴在法式亚麻色的假发上,这是她准备出国前的发型。不戴假发时,头发黑中透蓝、细而长、稠密,也不结成辫子,发梢略略烫得卷起来,绕在脖子两侧。她从不化妆,但总有自己的发式。万泉带她来乡下,她就随手挽了个别样马尾中国髻。
到乡间,碰见什么事,她也能随遇而安。想必是大病一场,从此就收了余恨和改了性情。嫂子觉得她有涵养,但吃饭坐桌子,总要跟她客气一番,拉她和万泉坐上席。万泉说,我是打工吃饭蹲惯了的人,还好讲究什么呢。推来让去,苏珊执意与嫂子对席,一个坐向东,一个面朝西。万泉被按在陪席上,上席只有杯筷不见人。嫂子怕有误会,再三说,他一定赶回来。但随又改口,说不要等,客人可以先开始。
嫂子花不少功夫,凡做好的菜都被万泉端上来了。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大碟对小盏,鸡煲接羹汤,素是素、荤是荤。万泉觉得很受宠,夹起一片炒腰花,放进口中尝尝,放下筷子,朝苏珊挤挤眼,又朝嫂子努努嘴,见她头上花还在,便拍手大笑。女人不解,也跟着笑起来。苏珊低着头,咬着嘴角,勉强笑容。酒也搬了过来,烟也摆上桌子。嫂子说,这些高级烟和高级酒,都是地方上得过他好处的、有头有脸的人送来的。她拿起一包软中华,小陈举起手,说他有话说,那就是不要拆。嫂子瞅他一眼,笑着对苏珊说,你以为香烟是为你预备的吗?苏珊拿到手,从底部拆开,取出一支夹好,绷住脸冷冷地说,给我上火。万泉犟着不动,说你戒了,怎么又抽呢。苏珊抓过塑料外壳打火机,大拇指用力一按,“咔嗒”一声,打着了火,往上一凑吸两下。她又满吸一口,撮起嘴唇,用舌尖吐出一圈接一圈的烟雾,好像是在畏避往日的痛楚。她抱起一瓶开好的白兰地,将漏斗形的高脚杯倒满三分之一,旁若无人,端起杯子,“咕噜”一口,吞了下去。两颊被张裕可雅XO冲得绯红,两只眼睛越睁越大,嘴角一边神经质地抽搐得厉害。整个身子在索索发抖,泪水在心里翻滚。在她的眸子里,有一角惊惶不定的地方,那便是恐怖的所在地。
500万像素,17寸大小,高档水晶相框,赫然悬挂在正当门的白墙上。相框里装的是一帧全家福,照片里有四个人,父亲、母亲,还有儿子和女儿。苏珊抬起头,不朝上望,脸上常常掩饰着躲闪,连对面的人也不能分明看到。她用眼角的余光来扫描,最精彩也是最可怕的奇迹出现了,画面竟然真实地活动起来。本来挨着的父母,不知被何事惊扰,先后站起身,并肩而立,瞬间又分开。父母重新归位,女儿搂着父亲的脖子在撒娇,儿子扶着母亲的肩头在思考。一忽儿,父亲与母亲你一句、我一句,像是在激烈地争执。母亲捂住脸哭着跑向门外,哥哥也拉走了妹妹。父亲坐定抽烟,面有愠色,眼睛望着脚上法国都彭牌皮鞋。女儿重又回到父亲面前,指头贴住运动装的裤缝,两手旋即又在胸前绞起来。儿子挽着母亲的胳臂,将她带进自己的房间。操起一把法丽达牌空心木吉他,面对贝克汉姆的床头招贴画,弹起一首在青年人中流行的歌曲———《生命要继续》。节奏明快像春风,旋律忧郁如秋雨。母亲半闭着眼睛,脸色显得极其宁静,好像已经睡着了;但事实上,她却正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而且这些想念显然非常甜蜜。她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连弹琴的儿子也没有注意到。她眼睛老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从不斜视,走神的样子,正如歌子里唱的“病的不轻”。
苏珊头重脚轻,一下跌进相框里,掩口而惊,又把眼眯成一条线,眼光便在细缝里飞到左边又飞到右边。她手往额头上一搭,摸摸好像是在发烫。父亲扔掉半截烟蒂,“嚯”地站起来,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捺着她的肩,让她偎在能让女人依附的怀里。儿子被父亲喝令回来,他对儿子似有不满,短而粗的眉毛拧了起来。此时,画外的摄影师两个手指一竖,说,靠紧点。注意,要照了。茄子!
画面继续在活动,已经不限在户外什么地方。父亲牵起苏珊的手,将她领到前妻睡过的老房间。床头架是欧式的,枕巾为蒙娜丽莎牌十字绣,床单刺有高档苏绣花边,丝线穗子沿床框挂下来,离地高约三寸许。
苏珊没随老板在乡间住过宿,而在省城的豪宅里遭遇过一回。她是南方大学国际贸易专业的硕士生,英语通过了雅思考试,还联系到一位同意指导她论文的“博士之父”。她自修德语,口语比较好,生活难度不大。本想到德国留学,专修国际商务管理,因家在苏北农村,父母无力承担,费用全靠打工。那一天,在西装套裙的口袋里,揣着学生会与院团委的推荐信,按照媒体提供的地址和电话,找到了“四海国际美苑分权度假置业有限公司”,设在绿地广场建业大厦写字楼的总部。她走出电梯,脚下奋力一踢,惊现裙子外的小腿。胸脯的美丽焦点,高高在上的风景,无声地逼近了大厅。老板屏息着。他望了望她,连忙回过头去,打量着公司其他职员的面孔。但是他更频频地、执拗地注视着她。不知不觉,他的眼睛被牵引到她的天生柳腰上。加上腰之韵和臀线之弧,更让他惊为天人。
当上西欧地区总代理的第三天下午,老板带她去参观一套装饰豪华的样板房,她刚拽开洗手间的推拉门,在意外惊恐和无力反抗中被迫就范。人被老板抱到套间的席梦思床上,她却无视他的身体和存在,她把他当做一个机器人,或者将他视为一具木乃伊,只不过这具木乃伊,拥有的不是金字塔,而是几处豪宅和多部豪车、游艇,还有一处赛马场和高尔夫球场。嘴唇是她最圣洁的地方,保护它远胜过自己的眼睛,不可触碰;长筒袜这种性外套脱下来,脚趾是她最不看重的色情器官,任其揉搓。在那个时段,他只有结果而没有过程,她没有高潮也绝不会装。一个月没到底,事情出乎意料。老板派人盯梢,限制出入,控制自由度,逼迫她嫁给他。那几天,自杀的欲望在她身上充分地暴露出来,辞职的念头也常常被自寻短见的想法所代替。服药,安眠药不难弄到,这她知道,不过,这么死,除了异常痛苦之外,也不太雅观。不然就葬身于火车的铁轮下,可那要落得尸体不全。这不行,她要死后也是个“漂亮的溺水者”,遗体俏丽动人,好叫世人为她惋惜:真遗憾,多可怜的姑娘!endprint
万泉自斟自饮,满可以用大一点的烈酒杯来喝,但他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似的,还是挑个小瓷杯去撮,每次只倒半杯白酒,喝的时候,也就随口抿一抿。苏珊两道修眉又弯又细,有时微皱,脸皮子似乎太白了些。她又常常作凝思状,睫毛下垂几乎掩没眼球,端正的鼻子仿佛含着神秘;想到明澈时,眼皮开幕一般倏地抬起,晶光的黑眼瞳照例这么一耀。万泉抢过苏珊的高脚杯,将白兰地倒进自己的小瓷杯,一口喝光,随手又斟给她红酒,她也能接受。他拿手挡住自己的杯子,也不让嫂子再挜酒,还使劲推开那瓶52度的五粮液。嫂子不饶他,夺下杯子,汩汩倒满说,晚上没事,多喝点,走不了,一起住下来。嫂子就想成全你们的好事。他突然红了脸,并不像成年人红脸,轻微地,自己都不觉得,而像小孩红脸,觉得自己的羞赦是可笑的,因而感到惭愧,就更加脸红了,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泪来。他马上收了面红,作了一种疑问的样子,迟疑了一二秒,他就下了决心说,嫂子,陆大哥回来,你还有心管我吗?女人仰起脸,瞟着白墙,合上眼皮,忽凭一声叹息,灌下一杯红酒,“咣当”推倒杯子,哭出来说,万泉,你就当我醉了吧,今晚我就是想醉,你让我好好醉一回吧。
但见嫂子低垂着的额头,还有俯伏着的眼睛,直到双颊上凝结的眼泪,万泉心疼不说,更为她愤忿不平。前夫眼里的“黄脸婆”,却是他心中的美妇人。被遗弃以后,她没去痛恨自己的情敌,更没有想到将她们一个个诅咒和害死。这当然很美,犯罪的动机是一片悲壮的热情,令人觉得法无可恕,情实可悯。但她却低下头去,不声不响地受苦,奄奄一息地隐忍,啜泣,宽恕,祈祷,相思,直到咽气为止。这是爱,是真爱,是天使的爱,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高傲的爱。岁月对她来说,很惠顾,也很恩宠,并不像前夫手中操过的杀猪刀,那样残酷无情。她一头剪短了的发型,软而绵,依然是那么黑亮,充满油性的光泽。最迷人的还是她的眼神。眼睛不大,却活泼流转,非常明亮,非常深透。万泉注视着相框,竟大胆想象起来。他把父亲的影子抹掉,让自己成为家庭的一员。他在美滋滋地体验,尽情而大胆地享受,身在其中的感觉,与她肩挨肩坐着的幸福。他仗着酒精壮起来的胆,伸手来抓她的手腕子,她胳膊一抽就缩回去了,还斜了他一眼说,万泉,你不要这样,我比你大七八岁不说,还有更难相处的呢,你陆大哥说回来就回来,他到家就是与我复婚的。万泉眉尖一耸,拍打桌子说,你就这样简简单单与他复婚吗?你就那么轻轻易易原谅他吗?她矮下了肩,磕下脸,也不则声。过了半晌,又掉过头来,闭起一只眼,小声说,万泉,我不原谅他,又能怎么样呢?
谁也想不到,女人话锋一转,竟转到他与苏珊身上来。她倚仗年长几岁,用卖老的口气说,我说万泉那,我是过来之人,我看苏珊对你就很顺从,难道你不喜欢她吗?人家又漂亮又有文凭,还会说外国话,你上天边也难找这样的女人。万泉撇了撇嘴,偷偷望了一眼苏珊说,嫂子,你让我说句粗话,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吧。我是池塘里翻跟头的癞蛤蟆,人家是在天上飞的白天鹅。她是研究生,懂外语,还要出国留学;我一个土包子,顶大不过农民工。一没文化,二没钱,三也帮不了她。
他的面色,一刹时变为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地红了起来。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他的心就像一条漂流的小船,在江水上浮上浮下,再也不能安定。
去年下秋的一个晚上,月光如银子,照及江面。像在沙漏。银屑般的微粒洒下来,转眼又变成白色的粉尘,落在水上。浪头一个接着一个,雪崩似地重叠起来,卷起了巨大的漩涡,一浪高,一浪低,发出哇哇的响声。
他尿急起来,小便时望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朝水边移动,蠕蠕向前。那影子爬上有灯光的码头,腾空而起,忽听“扑通”一声水响,激起了大朵大朵、半黄半白的水花。他飞奔过去,仗着水性好,连衣带人冲下去。风高浪急,几经浮上沉下,还呛了一口污浊的江水,托她升起,抱到岸上,只凭感觉,他就能断定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背她进了出租房,灯光一照,鼻是鼻,眼是眼,像模像样,黄头发绕在葱白一样的脖子上。起先不在意,惊讶之余,还以为是救了个外国妞呢。服侍和看护两天,到了第三日,见她气息尚虚,精神愈不正常,他冒着违约被罚款的风险,向“顺通快递物流公司”辞了工,带她回老家。送她到县里一家医院,住院治疗三个月。病情好转了,又接她回家,休息调理。
他望着墙上的相框发呆,只想让那位父亲隐身别处,永远不再回来。自个儿替代男人的位置,没有名分就做雇工。不能堂而皇之出入她家,那就以帮工为名,行婚外之实,尽男女之欢。他会木工,还有一手泥瓦匠的绝活。他会开电锯,也会修小手扶乱档。在乡间,他自认是种田的好把式,也是能吃苦担重的男子汉。他为她家晒谷打场、机耕电作与植柳栽桑,轧面粉、加工饲料,也会种菜秧蒜,还能捕鱼崴藕和撵羊放鹅。
嫂子嘴上说,我没醉。但身子摇晃着,伸手过来,还要拆那整瓶子的张裕解百纳。万泉两手抱住包装盒子,用胳膊肘推开小门,将酒放进柜子里锁起来。她一呼吸脸就一紧一松,下巴抖颤,胸部也在起伏,眼睛里有一种盼望的神气,嘴里发出哀求的声音,像在做祷告:老天保佑!万泉装作没听见,用筷头蘸着白酒,想在桌上划出女人的名字———储秀。愣了半天,费了不少心神,可惜却将储秀写成楚秀了。名字写错了,她也不在意。苏珊看见也不去纠正,却将视线从白墙上收回来,转向手中的酒杯。节能灯无频闪,光线像自然光一样柔和,杯子也有耀目的反光。用食指和中指捏住杯柱,有了这样一个凭靠的东西,显然感到有事可作了。她瞧着杯口和杯座,慢慢用指头抚摸。杯口蹭着发烧的脸,心中有股莫名的刺痛。一想到在这所房子里,今夜定会发生不寻常的事,她又埋下头去,借杯子抑制心中的不安。
储秀脸皮子红红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不去关心别的事,也不去瞧他们,目光在白墙上扫来扫去,最后定格在相框上。前夫留在全家福里的影子,一辈子固定不变。他回到家乡来,不在大城市里使钱了。她帮他搞起了一个现代化的家庭农场。流转三千亩土地,不上化肥、不打农药,栽种无公害的稻子和小麦。另外培育白晃晃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塑料大棚的西蓝花、大白菜和清脆乳黄瓜。养猪场和养鸡场同期盖起来,喂鸡和喂猪也不用膨化饲料和激素。在废黄河河滩的天然草坡上,还办起一座牛奶厂,并引进上百头澳大利亚荷斯坦高产良种奶牛。打造新鲜牛奶的最好品牌,名字起得比“特伦苏”还要好听,还要响亮,也更有市场。endprint
苏珊伸着懒腰,还打了个哈欠。万泉知她困了,也乏了。要不是储秀嫂子哭了又喝,喝了又哭,饮了这么多的红酒下肚,还将她送进房间,让她歇息,苏珊也该合上眼皮,睡得将熟未熟了。
他扶她上楼梯,一级挨一级,上了二楼。小步挪至拐弯处,她小声说了句耳语,是问嫂子醒没醒酒的话。
二人各怀心思,一起进了房间。万泉拍拍高级印花全棉床单,抖活开九孔棉高级空调被,还帮她摞起两只装有熏衣草枕芯的枕头来。他照看她几个月,深知她要枕高头大枕的。这倒不是为了什么“高枕无忧”,而是她中学时代就养成的习惯,靠枕倚床,看电视或者看书。
他抬手去按床头灯的开关,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子,并不说话。他用食指撩开她眉间的一绺子卷发,又戳了一下她的肩胛,也沉默不语。苏珊涨红了脸,垂下了眼皮;忽而眼睛又放着异样的光,微笑着,对他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和她的遇着的时候,倒是他惊异起来了,马上收了笑容,作了一种疑问的样子。她松开手,背过脸去,目光杵着墙壁,也不动弹。她啜泣起来,他愣了一下,扳过她的肩膀,在她下巴颏上摸了一把,鼻子像塞住似地,附耳细声说,妹妹,你走吧,你有你的天地,我不在乎你飞的高不高,我只在乎你飞的累不累。好妹子,你走了,再也不要回我这里来。你就是忘了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她脸上发烧,失了神,嘴唇发抖,伸开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一个亲情式的长吻,狠狠地咂在他的腮帮上。他冷静得和平常一样,虽然温柔地笑着,可是这微笑显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释。于是另一种蚂蚁爬的滋味又在万泉心头渗开来,他忽然又记起他应该下楼了。
将近11点,夜晚微微带点凉意。万泉轻手轻脚,顺楼梯滑下去,推开房门进去,移步至嫂子的床前。吸顶灯还在荧荧地亮着。
一条韩式夏季被让她全蹬开了,手和脚赤露在外。万泉贴胸脯拉过被子,从下往上,一直拉至肩窝子,又揶了揶被角。他的嘴多想在她唇上靠一下,但他就是没有勇气去碰它。再轻不过的动作,也会弄醒她的。一骨碌爬坐起来,眼睁得又大又圆,气喘得又粗又急,拍拍枕头,一会这样摆,一会又那样摆。见了枕上的花瓣,明知其所为,不娇也不嗔,拾起一瓣闻了闻说,你陆大哥回来了吗?他按住她肩头说,天不早了,你快睡吧!她撩开耷在眼上的发梢,手掌撑住凉席说,我不睡,我要等他回来。他故意打岔说,嫂子,你喝水吗?她又摇头又摆手说,我不喝,我要全家福。万泉纳闷,没听明白,挠着耳壳子问她,什么全家福?她急得嚷嚷起来了,快去拿给我,你快去啊!嘴里还骂道,小东西,陈万泉,你敢不听我的话!万泉一愣,知她酒又涌上来,忽有所悟,笑随口开说,好的,我听嫂子的。一刻儿,他提着相框的边角,从客厅回到房间,放在被子中央。她双手捧起来,看了看,随又放下,用睡衣袖子抹了抹,在左下方的一处亲了亲,抱到怀里。随又抬手叫了一声,万泉,你将写字台中间抽屉打开。
万泉没回过神来,觉得很蹊跷,不知她又要什么。写字台上了锁,褪色的绿塑料布搭在抽屉上,许久没人碰过的样子。他揭开塑料布,说要钥匙。她将手伸到枕下,摸出一大串子来,捏住一只黄铜色双面有槽的小钥匙说,就是这把,你开吧!万泉很吃力,别了好几下,小钥匙别弯了,拔出来,又试插两下,才将暗锁打开。那屉子抽出半截来,见有一只红布包,压在一摞针眼很密的纸骨下面,那是经年不用的男人鞋样。她柔声说,你把布包拿给我。她接到手里,也不打开,捂在心窝上,眼中流下泪来。痛苦啃着她的心,把她的嘴唇也变成苍白的了。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一声也不响,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常在她喉头的陆振顺这个名字,也说不出口了。她只在心里想道:哦,陆振顺,你回来吧,陆振顺。哦,你回来吧。
储秀呜咽一阵子,万泉用最有希望的话开导她。她停下不哭了,将那橡皮筋套着的布包,从外到里,一层一层地掀开来,露出一串圆溜溜、灰不噜嘟的珠子。万泉很好奇,将头凑至近前,手搭着手,仔细一瞧,才认出那是六谷串成的手链子。
她把链子套在手脖上,扬了扬臂膀,又晃了几晃,手链子上下滑动,一旦有了空隙,“霎霎”的声音就会响起来。知道人比当年瘦,手腕子细了一大圈。她将草珠珠贴着脸颊,搓摩几下,嗓子发哑,带点结巴说,那年,结婚时,我们两家都很穷,彩礼,也不过六十块钱,和三丈布票。秋天,我结婚时戴的,就是这手链子。还是他从人家草园边,偷摘来的,连夜为我穿好的。这穿珠子的线,原来是根红线,你看现在的颜色,也都发黄了。她将相框拢在怀里,压在圆软的乳房上。不多一会,她又躺好了,把手放在胸脯上,想着,想着;但是没有静躺多久,又爬起来,拍打枕头,掀被子。他不让她再提姓陆的一个字,但又阻止不了。只得再让她躺下,催她快睡。可她还在叨念,顺啊,振顺,陆振顺,我的夫……等她安静下来,他搬来一只方凳子,紧挨床边摆好。他俯下身子,仔细端详着,一张大美的脸,定静安详,眼睛闭着,嘴角在笑,呼吸里留下许多美丽的回声,让他听见。吸顶灯莹莹地依然发出先前的光。他择定在嫂子床头,将脸伏在她的枕边,吸着软和的气息,闻着枣花一样的体香,做着自足快活的梦。
一周以后,苏珊在网上购到去慕尼黑的机票,2程中转上海和巴黎。那是夜间的红眼航班。在单身汉的家里,他为她做了最后一顿晚餐,烧出来的菜不多,开车又不能喝酒。主食是一起动手,用荠菜和肉做馅,一擀一包,捏出来的饺子,也叫“万万顺”。吃过晚饭,收起身份证和近期办理的护照,拾掇好拉杆箱里的书籍和衣服。刚到8点钟,苏珊就搭他的电动三轮车,提前1小时赶到了机场。换过登机牌,送至安检道口,她从心头绞出来一滴眼泪,充满了尖锐的隐痛说,我告诉你,万泉哥,陆振顺做过我的老板。
储秀头疼和发烧不能到机场送行,苏珊也从内心体谅她。住在陆家的第二天早上,苏珊刚起身,嫂子就将她叫到她的房间,她交给她一张农行金穗卡,当着万泉的面,将密码告诉了她。卡上可能有一大笔钱,数目有多少,她也不愿讲。她说,这是给我离婚的补偿,也是买我不嫁人的一句话。八年来,我从未花过卡上一分钱。她还说,即便离婚了,我还要为他守节。苏珊的眼睛也湿润了,她理解这个女人的心。是的,作为一个弃妇,她曾经是无辜的。可她的泪已经流完了。八年多心里的折磨是难以忍受的,这样的煎熬还不够么?苏珊的手颤颤巍巍,极其小心地碰到那张卡,生怕把那卡碰碎了似的。尽管那卡薄的很,也轻的很,但她的心上却像压着一座摩天大厦。
万泉从机场回来,一直守在嫂子的床前。第二天,他就将她送进县里的精神病院。正好安排在苏珊住过的病房,睡的是同一张13号床。两人病情差不多,只是年龄有悬殊。
正在苏珊飞往慕尼黑的途中,储秀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陆振顺,他说。他就在这儿。他没想回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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