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回来了,拾菌子的欢乐重现。
拾菌子、吃菌子,我平生最爱。
故乡坐落在一个不算陡的山坡上,名叫豹子洞。离我家不远处,真有个洞,洞里的巨石相互挤挨,可藏下几百只豹子。豹子洞是不是豹子的故乡?我不知道,父母爷爷奶奶也不知道。
每到夏天,松树脚,草丛中,偷偷摸摸长菌子。田埂上,山地边,冷不丁会冒出一窝鸡枞,拾到鸡枞,是莫大的幸运,像过年一样兴奋。
太阳火辣辣的,热得人们张嘴大口喘气,突然乌云汇聚,雷声翻滚,暴雨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暴雨清洗过的山村清清亮亮,庄稼和树木绿油油的。
野生菌迫不及待地破土了。
如果对故乡出菌子的地方熟悉,哪些树脚会长出牛肝菌,哪些草丛里会生出奶浆菌,哪条田埂上会有鸡枞,脑子里都有本清晰的账,拎着镰刀,背只篮子出门,一般不会空手而归。
还有一种情况,连绵细雨不断,空气湿润,人身上快发霉了。倏忽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菌子和鸡枞,就不约而同地长出来。
在村里,我拾菌子的本事极为一般。
拾菌子技术精的,乡亲们都称之为菌老娘。
几十户人家的寨子,菌老娘也就两三人,表哥便是其中之一。
表哥腿长,跑得快。在树林里拾菌子,像头活力惊人的麂子,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又出现在那里。他还有两个特点,眼尖,老远就能看到菌子和鸡枞。嗅觉灵,站在迎风处吸吸鼻孔,就能闻到几十米外菌子和鸡枞的清香。
有一回,我们四五个半大娃娃相约,去老深沟拾鸡枞。那地方古怪,只出鸡枞不长菌子。那天运气不好,转悠半天,也没人拾到鸡枞。垂头丧气返回,表哥忽然高喊:“有一朵鸡枞,我认了!”我们以为表哥撒谎,嘻嘻笑着,没搭理。
表哥朝一个斜坡跑去,篮子在背上摇晃。我们兴奋地跟着表哥跑,等我们气喘吁吁追到表哥时,他手里已经小心翼翼攥着一朵碗口大的鸡枞。
我们几个还陶醉在表哥拾到鸡枞喜悦中,头顶涌上一窝乌云,像把巨大黑伞,把大地罩住,接踵而至的是闷雷。快跑,要下大雨了!我们埋头往寨子方向奔跑,没跑出五百米,蚕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落在我们的头顶、脸上和地上。表哥始终冲在最前面,快进寨子时,表哥突然矮了一下,消逝了。定睛细看,不远处的地上,有只断了背带的篮子,在骨碌骨碌打滚。
表哥不小心,一个跟头跌在泥地上,手里攥着的鸡枞被重重地摔出老远,鸡枞帽子被摔得稀烂,白生生一丝一丝散在泥水上,鸡枞脚还在表哥手里攥着。
拾到鸡枞有趣,没拾到鸡枞也挺有意思,丢脸抬不起头,就借故跟人说没去拾鸡枞,是去斗蛐蛐。那时的表哥和我,都会这么干。
吃菌子,也是喜中掺忧的事。那天下午,雨过天晴,表哥约我一同上山拾菌子。我那天感冒,腰酸腿痛无力。表哥相约,不去不好。那天表哥运气不佳,在村后的松园,不远处的团坡山和金科鸡山转一大圈,只拾到几朵瘦小的奶浆菌和青头菌。我更不幸,拾到两三朵虫吃狗咬的牛肝菌。表哥嘟噜着脸,一声不吭。
对他这个菌老娘来说,拾不到菌,是很大的打击,尤为丢人。表哥说,去大蛇凹看看?我点点头,跟在他屁股后跑。大蛇凹有块洋姜地,憨老八家的,地旁长了四五棵松树,树脚偶尔会出谷黄菌。
到了大蛇凹,我和表哥在松树林里转来转去,哪有谷黄菌?正没精打采往回走,表哥大声喊:“我认了,谷黄菌!”跑在我前面的表哥激动得浑身颤抖,像老母鸡,张开双臂向一堆干松针扑去。一窝黄爽爽的谷黄菌,从松针下神秘地隐约探出头来,散发出诱人香气。
我目光呆直,鼻子一吸一吸。
表哥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将谷黄菌一朵一朵拾起,轻轻放入垫了蒿子的篮子。当晚,表哥硬拉我去他家吃谷黄菌,舅妈把谷黄菌用干辣椒香香地炒了一大碗,舅舅盯着散发出香味和热气的谷黄菌,嘴巴情不自禁蠕动起来。
舅舅酒瘾发了,拎出喝剩的半瓶闷锅酒,发现只剩一口了,眼睛瞪得像牛眼,又黑又亮,凶光四射地骂舅妈:“酒整哪去了?”舅妈怯懦着说:“腌酸腌菜了。”舅舅两眼充血,要表哥和我马上去村东头歪嘴老二家打酒。
寨子里惟一一家烤闷锅酒的歪嘴老二,锁门去外村做客了。我和表哥拎着空瓶返回,舅舅大骂:“日脓包。”表哥愤懑但不敢言。舅妈嘴唇翕动几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拾菌子,表哥运气一向不错。吃菌子,多年也平安无事。我却吃过菌子的亏。有一次去罗家坡抓牛粪,发现坡地上长了几个猴子蛋。这种菌,平时炒青辣椒吃,口感极佳。我毫不犹豫,找根鸡屎藤,把猴子蛋连成一串地拎回了家。
母亲剁了半大碗青辣椒,把猴子蛋切成薄片爆炒,整间厨房香气袭人。
母亲把冒了尖的一大碗青辣椒炒猴子蛋端上桌,我捋起筷子就吃。饭还没吃饱,我就头晕眼花,心翻想吐。放下饭碗冲出屋门,我蹲在院子一角,哗啦啦呕吐。母亲出来看,很有把握地说:“文金被猴子蛋闹着了!”她赶紧返回屋,对正吃饭的家人说:“猴子蛋别动了,有毒,会闹人!”
一家人被母亲的话怔住。
母亲叫姐姐来照看我,为我拍后背。她回厨房烧了几大碗红糖板油酸菜汤,端出来,催促全家人抓紧喝。
没人再吃饭了,都惊慌失措,埋头喝酸腌菜汤。
母亲告诉我们,酸腌菜汤可改菌子毒性,这是她小时候外婆教的。
母亲小时候吃菌子中毒,外婆烧一锅红糖酸腌菜汤,要她使劲喝,喝得越多越好,外婆一家被菌子闹过多次,吐一吐,就没事了。
我呕吐了一滩污物,姐姐、小妹也心翻发呕,躬腰呕吐。只有父亲和母亲没吐。他们想让我们几个孩子多吃,自己的中毒迹象不明显。
但也不可大意,父亲跑到屋外,蹲下,把食指伸进喉咙抠几下,干呕几声,也痛痛快快吐了。母亲照着父亲的样子做,吐过了,也使劲喝几碗酸腌菜汤。
一两个小时后,大家都没事了。
以后几年,我们一家又被拾回来的见手青、红胭脂、奶浆菌闹过。还是老办法,先吐,再喝红糖、猪板油熬的酸腌菜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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