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久没去看父亲。问候电话还是打。每次打电话,父亲从不说让我去看他,就算我说看他,父亲总说,有你哥呢,就挂了电话。尽管这样,我还是会给父亲打电话,也会常去父亲那里走走。我知道这是走样子,是让邻居们知道,父亲双胞胎儿子中的老二,不是个不孝子孙。
很小时,我并不知道我们这对双胞胎出生后,父亲偏袒老大,也就是我哥。后来好几个邻居说:“老二啊,你不觉得你父亲时常偏袒你家老大吗?”邻居们说多了,我觉得奇怪,懵然无知去问父亲,没想到父亲眼睛一瞪说:“是哪个王八蛋说的?”我怕了。我怕说出邻居,那么,我敢肯定以父亲那种火爆脾气,定会上门闹个兴师动众讨个说法。我支支吾吾说:“只是听说。”父亲不瞒地看着我说:“老大老二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会偏袒任何人。但你也要好好想一想,就算我心底里有些偏袒老大,也是正常。你想想你在家里能干什么?油瓶倒了都不扶,是不是这样。”
父亲这样说,我自然明白,父亲骨子里承认他是有所偏袒。但是父亲说我油瓶倒了也不扶,我不同意。我说:“油瓶倒了,该烧菜的人扶呀,除非我站在边上,如果在远处,想扶也来不及,那是一刹那的事。”
用上一刹那,是老师刚刚在学校布置作业,用这三字造句,我就活学活用了。父亲一愣,有些恼怒说:“我是比喻,是说你家里啥事都不做。你看你哥,同是双胞胎,可他特别顾家,帮助家里做了多少家务?扫地抹桌洗碗,而你呢,除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会什么?”
我不吭声。
后来我们哥俩长大了,父亲越发喜欢我哥。尽管我在家里什么事都抢着做,但没用。这又为什么?我以为长相。怪了,一对双胞胎,邻居都说我长得像瘦小羸弱因难产而去世的母亲。我哥呢,不但脸型与父亲相同,而且与父亲长得一样高大、壮实,更为重要的,用我父亲话来说,长得高大壮实的老大肯定有出息,是不会被人欺负,而我这个长得像豆芽一样的老二,注定没用,是个没出息的受气包。
但最终让父亲看走眼的是30多年前高考。父亲万万没想到,他心目中没出息的老二考进华东师大地理系。老大呢,连个中专都没考上,考了个技校。按理说,考进大学,又是“文革”后首届,父亲理应为我骄傲,但我没看到。记得那时父亲得知后,只是说:“地理系干什么的?是不是修地球的?”我没回答。父亲接着说:“老大尽管考进技校,那可是响当当的仪表局技校啊。”
谁不知道那年代仪表局何等吃香!但我心里很不满意父亲的说法,仪表局技校再怎么吃香,可总比不得大学生吧。我没说话,但我没料到文化水平不高的父亲,竟然接着用上一句俗语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那意思我哥考进仪表局技校是鸡头,我考进华东师大地理系是凤尾了。或许父亲只是随便说说,但他忘了重要一条,我已是个大学生而不是个小孩子了。
这时我哥说:“爸,你这话大错特错,老二是大学生,我是技校生,没法比。”
我哥这么一说,父亲瞪了他一眼,没吭声。
从我懂事至今,印象中我哥从没帮我在父亲面前讲过一句公道话,这次讲了。我记牢了。
2
大学毕业,我分到远郊一所中学担任地理老师,老婆也是远郊人,家呢,自然也在远郊。自从结婚后好多好多年里,在我记忆中父亲到我家屈指可数。我把这一切都归于家住远郊,来去不便。不过父亲可以打电话,但是没有。即使父亲偶一为之生病,也多是我哥一个电话而已。
不过在父亲过了70大寿后,情形有了微妙变化。说起变化,也不是说父亲天天给我打电话。
记得冬季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这让我诧异得跳了起来。父亲怎么会亲自打电话给我呢?太稀罕了。
父亲在电话中说:“老二,晚上到福州路杏花楼402包房来一次,我请你们兄弟俩吃顿便饭。”
父亲请吃饭?而且还是在百年老店杏花楼里的包房吃饭?这是我活了将近50年从没遇到过的事情。我们兄弟俩再怎么穷吧,也不可能让父亲埋单请客吃饭呀。我说:“吃饭可以,我来埋单吧。”父亲只回答一个字:“不。”我小心翼翼地问:“有事吗?”父亲说:“来了就知道。”父亲挂了电话。我愣愣地拿着话筒,不明白怎么回事,坐在一边的小玲说:“你爸啥意思呀,既然请客,为什么不叫我与阿萍?不就多两双筷子嘛。”
阿萍是我嫂子。
我说:“不知道,估计有什么事商量。”
小玲说:“是不是兄弟俩分财产。”
我摇摇头说:“不会吧。”
小玲说:“老二,你听清楚了,你父亲究竟有多少遗产,我不知道,但他在市中心有两套房子。一套自己独住,另一套租给了别人,他还有退休工资,不管他对老大多好,如果分财产,一套总要给你的,你不要傻兮兮地自命清高,啥东西都不要。”
我想了想说:“不会分遗产吧,你看看父亲身体多好啊,都70了,1米85的身体依然强壮,精神依然抖擞,走起路来还是风风火火,讲起话来还是声如洪钟,他现在正是过好日子的时候呢。”
小玲想了想,点点头说:“可你父亲总不见得无缘无故请你们兄弟俩吃饭吧。”
我说:“去了就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去了杏花楼酒家402包房。
还没进包房,只听到包房里传来父亲朗朗的笑声。你很难想象那种笑声出自一个年过70的老年人的口中。推开包房门一看,除我哥与父亲外,还坐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陌生中年女人。女人看上去姿容秀美,正拿着餐巾纸掩嘴窃笑。
我奇怪了,这女人是谁?
我有点轧出父亲请吃饭的苗头了。
父亲见我进来,大着嗓门说:“老二,替你介绍一下,她姓杨,是爸爸女朋友。”
父亲话音未完,杨姓中年女人自来熟地站起,满面春风般的伸出手,热情地说:“是老二吧。”
我注意到女人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
我点点头,没同女人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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