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漳州龙文,有一位谜一般的古代先贤。
至今,无人得知他生于何时、何地?死于何年、何处?甚至,他没有在世间留下任何一张画像。恍如云雾山中飘过身畔的、有形无质流云,当你伸手相接时,它们却无声滑过指缝,却在指尖留一份沁凉。一如我们在三四百年后的今天,仍会与他留在世间的某些物事不期而遇:
——他自幼习武,武艺超群,胆识过人。万松关、镇门、浦头港等地,记载着他抗击海寇的壮史;
——他以文入仕,道德文章著称于世。瑞竹岩、灵通岩等名胜,都镌刻着他稳重、洒脱的墨迹;
——他归隐林泉,静如处子。好景山、南山宫、花山、高明岩等荒僻山陬,都留有他澄澈时光的功课;
他著书立说,亦儒亦理,一时洛阳纸贵;他遁入空门,亦道亦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就是明代天启五年的进士、吏部郎中、太常寺少卿陈天定。
生于慧山下的乌门
地处漳州龙文蓝田街道的好景山,属于岐山、鹤鸣山西延的余脉。好景山有个次峰叫慧山,其南麓有个名叫“乌门”的小村落,传闻那里就是明代隆庆年间的陈天定出生地。
到了明末清初的壬辰年(1652),由于战乱加瘟疫,存活下来的乌门人迁居于梧店社内,故乌门不复存焉。到了2006年房地产开发,乌门地界成了如今的悦珑庄楼盘、景山公园及别墅区。那次拆迁,也意外出土了一块“乌门界址”碑。
如今,与乌门隔着一条迎宾大道的梧店社、洞口社,也在城市化进程中规划为漳州市中医院。作为市区级文保单位的“林文穆公里门”和林釬墓,则在夷为平地的一片废墟中凸显出来。
里门坊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林釬,洞口社人,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殿试钦点探花,历任翰林院编修、礼部侍郎、国子监祭酒、东阁大学士。相传林釬生前喜欢梧桐树,在他去世后,三位进士门生在村口修建了一个里门坊,并沿途遍植梧桐。
于是每年四月,这一带桐花初放,繁星满天。
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梧镇、梧店、梧桥等地名。
与里门相距百米处便是林釬墓。准确地说,是林釬与母亲及夫人的三人合葬墓。墓前的石烛,是陈天定题刻的一副联:
平生以道事君历二十载完名果手扶虹蜺身骑箕尾;
大节息邪承圣藏万千年正气有江呼龙虎山纪凤麟。
墓碑上的“诰封太夫人孝懿陈氏”是林釬的母亲,也是陈天定的姑姑。当地人说,太夫人其实是陈天定的亲生母亲,陈天定和林釬实际上是一对孪生兄弟。
当地从古至今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明代隆庆年间,乌门一个大户人家选中了一处风水宝地,择吉日良辰迁葬祖墓。为示隆重,当晚张灯结彩、请戏班到村中祠堂前唱戏。林釬的母亲虽身怀六甲,还是前来娘家看戏。看到一半忽觉肚疼难忍,于是离开准备回到娘家歇息,走到一棵大树下走不动……随着洪亮的啼哭声,两位男婴一前一后诞生了。一时间,村中戏台的灯火全部熄灭。大户人家勃然大怒,寻上林母娘家兴师问罪,责怪产子的血光冲了他家的吉庆。娘家的陈氏四兄弟一齐迎出挡驾,用尽好言劝慰、承诺赔礼道歉以求息事宁人。来人见四兄弟不好惹,這才悻悻离去。也许认为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林母把第一位婴儿带回洞口,就是林釬;而把第二位婴儿送给娘家以承陈氏香火,娘家人为孩子取名——陈天定。
该剧本看似拍案惊奇般令人难以置信。可洞口、梧店两社众口一词:这是祖上代代相传的事实!梧店陈氏宗祠,更是把“兄弟一门两大夫”刻在了大门的门柱上。
传说若属实,则陈天定与林釬生日相同,皆为公元1568年。
身世沉浮雨打萍
明天启五年(1625),陈天定高中进士。生性耿直的林釬时为国子监祭酒,因不附阉党而挂冠回乡。陈天定也放弃当官的机会回归故里,他在家乡慧山买山植松、筑“慧眼山房”著书立说。
崇祯元年(1628),陈天定与林釬一同奉召入京,林釬任礼部侍郎兼东阁侍读学士,陈天定任吏部郎中。
崇祯九年(1636),黄道周因言获罪遭贬,而与之交好的陈天定则受牵连入狱。这年林釬病终。御赐建牌坊楼一座于鹤鸣古道,并御题“中正和平”“澹泊宁静”二匾。
崇祯十四年(1641),黄道周获召复出,陈天定获释复职,继升为礼部太常寺少卿。
崇祯十六年(1643),见朝纲日乱,陈天定心灰意冷,遂辞官回乡,继续经营他的慧山书院。
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入京,崇祯帝自缢煤山,明亡。陈天定痛心疾首、望北遥祭,尔后遁迹于华安山中,先于良村的南山宫修道,后于花山创办书院,继而遁入空门。
陈天定回乡的三年间,也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
风华正茂的他效率奇高:于慧山上筑慧眼山房著书立说;协助郡守施邦曜驻守镇门;率乡勇于浦头港击退海寇,捐资赈灾,救饥民无数;溯流而上考察北溪,写下雄文《北溪纪胜》等。
明代沿海一带倭匪猖獗,故民间自古有尚武之风。陈氏族人自明初起,就在慧山山麓创建了“学顶社”,供陈氏宗亲的孩子修文习武。
陈天定回乡后买下了慧山,在山上“慧眼岩”旁筑一静室曰“慧眼山房”。随后的时光里,他白天忙家国大事,训练乡勇,夜来在山房读书著述。几年间,他完成了《慧山诗文全集》《慧眼山房书钞》及《慧眼山房说书》等著作。其“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等观点在学界很有影响,各地学子纷纷争阅其作,一时洛阳纸贵。
镇门、万松关是漳东的两个重要门户。镇门扼守水路,万松关镇守陆路。在天启末年,万松关尚未筑就,而镇门则分筑西溪南北两岸二城堡。光绪《漳州府志》载镇门南北二城:南在十一都、北在二十七都,隔水对峙。明吏部陈天定筑土垣防海,崇祯间知府施邦曜易以石,此郡城东南扼要地。
天启七年五月,海寇潜入浦头港劫掠,陈天定率精兵夜袭浦头港,大败海寇。光绪《漳州府志·宦绩》载:“募勇士出其不意攻之,刘香自刎、魁奇大恐请抚求……”这期间,施邦曜加紧修筑万松关,同时也把镇门二城的夯土城堡改建成石城堡,崇祯二年时一并筑成。击退海寇之后,陈天定丝毫不敢大意,随即全程考察九龙江北溪。他从柳营江乘舟逆流而上,沿途考察九龙江北溪两岸的地理、水文及村落聚散概况。或行舟或弃舟登岸、翻山越岭,直到北溪源头的龙岩山水。且按“镇门—龙潭”“龙潭—龙岭”“龙岭—北溪源”三段進行陈述,洋洋洒洒写下两千多字的《北溪纪胜》。当时,此文主要是作为布防等用的军事情报,如其序文所述:“近者于西溪水口筑城守镇,海寇虽不敢内窥,然恐余波未平、伏莽窃发,则北溪间道锁錀宜严……”至今成了北溪两岸山水村落原委的珍贵资料,属可靠度较高的史料。
也因了这次考察,他对古龙溪二十五都的地理了然于胸,明亡避祸的他不假思索取道龙岭,遁迹于良村、花山的崇山峻岭间。
遁迹山野的亡国之臣
明亡后,陈天定缘北溪溯流而上,先在华丰麒麟山的南山宫寓居了两年,后到龙溪二十五都的龙岭保花山创办书院。
南山宫始建于南宋德祐元年(1275),纯木结构的宫观层檐斗拱,精雕鱼、龙、雀尾诸形纹饰,精美壮观。更为神奇的是宫观建于山泉之上,入殿内凝神聆听,祭台下会传来山泉滴落的回音,悠扬、干净、清脆。
陈天定亲题宫内匾额“德茂天初”,在极富灵性的南山宫看云舒云卷、伴木鱼泉声,心生欢喜——“欢喜道人”就是他在这段时间的自号。
华山村古称炉伴村。这里居住着万历四年(1576)迁自龙溪崇福社的方姓人家。古时的炉伴村在村东南的“飞天蜈蚣岭”上,村中心的“隆兴寨”是个两千多平方米圆形石围寨,也是飞天蜈蚣的“宝珠”。方进是隆兴寨方家的第三代,素仰陈天定的道德文章,获知陈天定有驻留花山的意愿,方进及族人大喜过望,遂将隆兴寨的主厅辟为“隆兴书院”,延请陈天定为族中子弟教授课业,两人亦师亦友、相交莫逆。
陈天定在寨墙外种下一棵银杏树,便就此定居下来。他自编教材、自制雕版印刷书籍,悉心教导方家儿郎,以一己之力开启山中文明,一时文风鼎盛。
炉伴,源于因山中寒冷、入冬之后人们随手带着火炉而名。陈天定见此地一年四季山花盛开,故易名花山,于是隆兴书院也就成了“花山书院”。在他悉心教导下,花山人才辈出,传说最后连陪读的书僮也中举了。这期间,方进写了一首抒写花山美景的诗,颂扬陈天定拨开混沌开启文明的功德:
入夜不知暑至,长年坐看花生。
雾作山留混沌,仙来俗启文明。
三十年后,年迈的陈天定带着方进离开花山,到十里开外的高明岩寺出家为僧。花山书院的铙钟和铜雀瓦相击的声音清脆悠扬,与高明岩寺浑厚绵长的钟声遥相应答。
后来,隆兴寨在一场地震坍毁了,只剩下一段半截的寨墙,村庄便渐渐迁移到岭下。书院墙外,陈天定手植的银杏树依然高大挺拔、枝繁叶茂。每年冬天,银杏叶子黄了,会随着山风飘落村中。
叶落归根
相传陈天定晚年回归故里,也有一说是卒后归葬故土。
相传陈天定之子在漳州城开日杂店,有一回接待一位来自华安的客户,从购物单中认出了父亲的笔迹,这才随来人一路追寻到山中,找到了垂垂老矣的父亲。而彼时的陈天定据说已近百岁,也有了叶落归根的想法,便随着儿子回到了家乡。
其墓葬于洞口社前一个叫“趴鼎金”的小山之阳,坐北朝南,纪年不详。因封土堆砌成石龟形状,故当地人称此“石龟墓”。因历代被多次盗挖,墓道两侧的石虎、石羊及原有的墓碑均遭破坏,终毁于后来的开发建设。
无论陈天定离世前的身份是释还是道,家人还是按照俗世的葬礼修了坟,长眠于故土的他也算是叶落归根、回归于红尘。
其实,山河破碎未必就意味着万念俱空,修佛近佛也未必拘泥于清磬蒲团,而更在于天地祥和、灵台空明时分的觉悟。譬如年轻时期的陈天定,在某个月夜走出瑞竹岩石室,眺望远处的双溪交汇处,只见海潮初涨、山野空澄、天心月圆……回到石室,若有所悟的他挥毫写下极具禅意的一联:风静潮初满,山空月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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