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烟花三月,梦里江南。能在暮春时节探访周庄,实在是难得的缘分。
清晨,河道里的木浆还来不及划出微漾,周庄已人声鼎沸。
我走在人流中,心情振奋。阳光下的周庄令人无限期待和向往。旅游团各色旗帜迎风飘扬,摄影爱好者们扛着长枪短炮,穿梭在人流中,抢占最佳拍摄点。张厅和沈厅,挤满了游客,水泄不通。这两座老宅历经几百年的风雨,已收敛了光芒熠熠的富贵之气,如今向世人袒露的是他们沧桑的胸怀。沈万三的故事广为流传,人们不禁在聚宝盆前颇多驻足,纷纷感叹这个江南小镇的卧虎藏龙。周庄虽小,地理位置却优越。从这里出发的船只可经运河而通南北,经长江而通东西,然后由长江口或杭州湾到达东南亚或更远的地方。如此,出了这么个富可敌国的人物也非偶然。我摸摸中堂的太师椅,想必这是财神曾经坐过的地方,导游摇头。原来沈厅是沈万三的后人建的,说是故居也是牵强了点,这里并未留下他的一丝半点气息,我不禁趣味索然。
一滑脚去了张厅。张厅之中亦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熬不住拥挤,我们只得匆匆从张厅东侧的陪弄离开。旧时的大户人家,轻易不开正门,每逢婚丧喜庆或有贵宾来访,才打开大门,抬进轿子。平时供家人进出的就是这条陪弄。走在幽暗的陪弄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只看到被壁龛的烟火熏得黝黑斑驳的墙壁,一股阴冷的潮气从脚底下腾起。想象着古时的小姐丫鬟衣袂飘香迈着小脚颠颠地走在这狭长幽暗的巷弄中,必是向着光亮而去的吧?果然,一片绿意晃乱了双眼,后院花木扶疏,小河潺潺,别有洞天。只可惜这洞天之外依然人头攒动。
白天的周庄,被潮水般的喧嚣嘈杂裹挟。她的身躯渐渐僵硬,眼神慢慢浑浊,神思已然涣散。就连她的坐骑,那一匹匹驰骋在河道上的小白马,气喘吁吁地累倒在每一次负重深蹲的横跨,哀伤地望向水中臃肿的身影,发出低沉的嘶吼,真想来一次痛快的昂首甩鬃!
富安桥、梯云桥、通秀桥……桥桥拥挤,人满为患。双桥尤甚。
因陈逸飞而闻名遐迩的双桥前已排起了长队,这是导游指点的,拍摄双桥的最佳角度。在一大群人的围观催促下摆开姿势与双桥瞬间而为永恒,愿望美好,但留下的多为局促。其实,爱一处景和爱一个人并无不同。一次沉溺便是一生。用眼睛和心靈捕捉到的美,何惧岁月流逝,又何须流于形式上的永恒。
此时的周庄,似乎已无法承受这种喧闹,在滚滚人流中沉沉睡去。她疲惫得像一个老妇,躺在摇椅上,灰白的发髻散乱,枯瘦的手颓然垂落。日影西斜,把最后一抹金黄从她衣襟上收走,留她在阴影里陷入沉梦。外面有激情的男女摇摇晃晃地踏在乌蓬船上,大喊,周庄,周庄,我来了!然而,她决绝地,不愿醒来。
当夜幕降临,石板路上纷乱的脚步渐渐远去,嘈杂的声嚣跌落在河道里,被桨搅碎,一路西去,消弭于白蚬湖。此刻,周庄才从沉睡中缓缓醒来。这个清丽的女子,含笑推开木窗,任长发垂落水湄,粉面桃腮,眼波粼粼,她在等待谁的归来?
我的软底布鞋轻轻踩在石板路上,无声,却迫不及待,带着长久的渴望。太多太多的人蜂拥而来,来了又去。她见惯了过客,厌烦了惊扰。但愿风尘仆仆的我没有闯入她盼归的视线。
长长的河道将小镇分隔,两侧民居和商铺临水而立,清一色粉墙黛瓦,精致的木窗雕门在依依垂柳的掩映中若隐若现。门外的小转台向下延伸出几级石阶,缝隙被湿漉漉的青苔填满,与水相接。屋檐老旧,悬挂着盏盏红灯笼,映在河中,与漾着的灯船招手相约,一路绵延开去,那倒影如梦如幻。我想,这是神遗落在人间的项链吧?嵌入千年古镇,化为蜿蜒的河道,留下绝美的风景。
灯影中的小桥流水人家,隐藏在河道转角古香古色的茶馆,仿如世外桃源,令人生出长住的念头。择一处民居,浣衣赏雨,玉壶买春,那日子入诗入画啊!只是,于周庄,我们终究是过客,不是归人。只能将热望寄存于想象,我们无奈地转身,收拾行囊将美丽与哀愁默默带走。
夜的周庄,静谧中风情万种。蛰伏于桨声欸乃的孤独的魂灵掠过水湄,一路蹁跹高蹈。河道、瓦檐、巷子、石桥……欣然脉动,血液回流,她们双眸晶亮,脸颊泛红。呵,这动人的苏醒!
我在石拱桥上流连,在河堤边痴坐。倾听那若有若无的耳语,心里有无法止息的想象。此时,我渴望邂逅一曲吴侬软语的苏州评弹,抚慰悸动的心神,然而穿街过巷,却遍寻不着。停停走走,避开几家败兴的音乐酒吧,行至贞丰桥,坐在石栏上,望着水中的灯影……忽然有埙响起,侧耳一听,是埙版的“小蓬船”,沧桑而辽远的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竟在这水乡之夜与吴地长风完美融合。
夜色渐浓,我心满意足地踏着埙乐离去,看最后一家店铺的老板扶一摞门板,一块块平铺,用手掌拍打,敲紧。周庄将迎来纯粹的绽放,流水不语,柳絮将息,她的身体已开满了紫色的泡桐。
我眷恋夜的周庄。夜的周庄是醒着的。在这样的时刻才能听见迷楼里阿金欢快的脚步声;才能听见南社诸君子的乘兴赋诗,痛饮酣歌;才能听见银子浜底沈万三水冢发出的沉重的叹息……
周庄一日,步履匆匆。幸而我用心、用情接近她,而她回抱了我。我永远忘不了她的沉睡与苏醒,那何尝不是我们心灵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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