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这东西,不好说。
说她平常,每天都有人挂在嘴巴上,诗心,诗情,诗兴,诗意地栖居,过上诗的生活,犹如诗一般清新优美。早晨醒来,伸一下懒腰,说声“春眠不觉晓”,诗在眼前。
说她不平常,尊贵典雅,高深莫测,看不见摸不着,寻寻觅觅,可遇不可求,二句三年得,捻断数根须,生活苟且,一地鸡毛,下里巴人梦不到阳春白雪,这时候,不见诗的影子,她和远方在一起。
诗在哪里?
日前,回诏安老家,到三溪草堂拜访高老继文先生,偶然发现,诗在家乡,诗在三溪草堂。
高继文先生我们称之为高师,三十年前我和他同在诏安城关中学任教。他教美术,当美术班班主任,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我有时到他那里泡茶,听他谈古论今,受益良多。后来我离开诏安到芗城工作,联系也就少了。这次回家乡,专程拜访,他十分高兴。坐下交谈,话题离不开书画,但谈得最多的是诗。他说诗是有声画,画是无声诗,中国画的传统是诗书画融为一炉。高师1930年出生,1948年诏安中学毕业,参加教师培训后当上老师,1958年因家庭成分清理回家。为了生计,创办“艺风书画社”,做点广告业务兼卖书画。因书画社离林仲姚老师的住所“武馆”很近,高师常出入其中,与林仲姚、林楠、沈士超、许沙洛等先生评书论画,吟诗唱和,诗友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969年春天,仲姚师八十寿诞,高师作画一幅,画上一枝梅花、一壶酒,题诗:“借得瑶池酒,人间自有春。欣逢仁者寿,共饮此香醇。”浓浓的诗情画意表达了对老师的敬意和祝福,让仲姚师欣喜与感动不已。
高师回忆在诏安中学读书时,林仲姚、沈光、陈燕琼几位语文老师对他的教导,对这几位老师的学问和人品十分敬仰,对他们在诗词上的造诣印象深刻。高师与仲姚师过从甚密,经常前往请益问安,而当时仲姚师的“武馆”又是诏安文化人的雅集之所,高师在其中深受影响,一生寻诗觅诗,作诗不辍。他的画删繁就简,萧疏、简静和朴厚,富有诗意。高师作画题跋常是自作诗,如题《鲇鱼图》:“君羡鲇鱼美,垂杆深夜里。荻花瑟瑟秋,醉后留滋味。”题《梅鹤图》:“灵鹤原来是水禽,天寒何事守梅林。痴情笑翻林高士,鹤子梅妻说到今。”题《母鸡带子入蒿丛》:“篱落秋深花事空,母鸡带子入蒿丛。老藤委地无人管,留得残瓜透里红。”高师富有诗意的题跋清新有趣,为画面添光增彩。
三溪草堂高师对于诗与诗意的不懈追求,离不开诏安这块多情的土地,这方土地是高师的源头活水。诏安诗词渊源深厚,最早可追溯到唐代,陈元光及其部将在戎马倥偬中多有诗文传世。至宋代,陈景肃、吴大成等渐山七贤在当地设坛授徒,登临觞咏,留下了许多诗作并结集成册。明清之时,诏安诗词创作日益兴盛,仅《诏安县志·艺文》入选的诗人就有60多位,诗作200多首。特别是诏安画派代表人物谢琯樵,诗书画印兼擅,题画之诗多珠悬玉缀。他父亲谢声鹤,字梅宾,号雪谿,嘉庆年间贡生,工诗善画,著有《雪谿诗钞》《词林荟萃》等书。更为难得的是,谢琯樵的姐姐谢浣湘,字芸史,不仅是著名的诗人,还是清代闽南第一位女塾师。她在溪东硕兴寨办私塾,授业之余,吟诗作画,有《咏雪斋诗录》传世。同县翰林林壬论其诗:“清辞丽句,无愧作家。”“咏雪诸作,骨重神寒,自为写照。”芸史《咏梅》绝句:
一枝冷艷出红尘,岩径萧条涧水滨。
积雪满山天欲晓,数声老鹤四无人。
芸史因包办婚姻,感情不睦,长期寄居娘家,“家中落,年未四旬,设帐授徒,倚馆谷以自给。晚益穷,侨居村落,憔悴以终。”在家道中落,穷困潦倒之时,芸史仍不坠青云之志,如寒梅傲雪,坚韧不拔。她坚持教书育人,三十几年间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高师提到芸史,总是赞誉有加而又叹息连连,他认为芸史的历史地位不应该被低估,必须对她的事迹和成就加以挖掘整理,广为传颂。
清末以降,古体诗词创作日益式微,但诏安民间仍有一批文人墨客诗心不改,孜孜以求,林仲姚、沈光、许沙洛、韩学宽、郑兆武、高继文诸先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诗词创作,在诏安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直到今天,诏安各行各业仍有许多诗词爱好者,他们工作之余,在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烟火中精心锤炼诗情画意,互相唱和,惺惺相惜。
离开三溪草堂,告别高师已是黄昏,骑车经通济桥过中山路,走在诏安县城的大街小巷,看门楼扁额,听潮音对奏,品琳琅小吃,玩书画文章,特有的文化气息无处不在。
诗,就藏在那街角屋后,平常巷陌。她活在三溪草堂,活在家乡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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