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多了,酒器也就不一而足,茶杯、拇指杯、一口杯、一次性杯子、高脚杯等,但内心深处,还是喜欢大碗喝酒的记忆。
碗是吃饭用的大碗,不是如今饭桌上装汤的小碗,很豪放的架势。酒则是家酿的米酒,一碗酒倒下去,或者俯头先就着放在桌上的碗吸一大口,或者双手碰起来喝一口。酒减下去之后,拇指和无名指、小指贴着碗的外壁,食指和中指捏着碗沿,把酒喝得滋滋有味。这是年轻时候在乡村里喝酒的情形,是青春活力的注脚,是英雄意识的外溢。
米酒在相当长的岁月里,是我酒桌生涯的主角,啤酒、白酒、葡萄酒、洋酒等,是后来才加入的。最初的记忆确定了喝酒的基调,许多时候,开始就是方向,开始就是底色,即使最后或者斑驳陆离,或者绚烂多彩,但底色就在那里,提醒岁月的源头。米酒的香味也就成为我们走回去的路标,大碗喝酒则是拐角处的口号,让人热血沸腾。
去观光酒坊,去看酿酒,是因为味蕾的驱动。观光酒坊在平和县芦溪镇,一个叫福峙楼的地方。福峙楼开始的时候肯定是住人,酿酒属于细枝末节,但预料不到的是,如今的福峙楼,酿酒是非常清晰的主业。世事难料,主角在时光中转换,就像许多风光最后只是回忆。
走进土楼,酒的香味飘逸而出,循着鼻孔而进,攻城掠地一般,味蕾就像沉睡的大军瞬间清醒过来,颇有万马奔腾的感觉,口水吞咽就成为必然的动作。酿酒自然先要煮酒饭,洗净的大米在大锅里焖熟,放进簸萝里摊开晾凉,然后拌上“白壳”。儿时对酒饭最大的期望是可以吃到锅巴,米酒那时候还没进入视野。至于煮酒饭的时候,不喜欢孕妇或者家里刚办完丧事的人登门,于我是很神秘的事情。据说那些人的登门会影响出酒,好像种稻谷最后的收成不是饱满的稻谷,而是发育不充分的“二槽”,也就是瘪谷。有经验的村人,看到谁家屋里有人但门是虚掩的,就不会贸然登门,那是乡村里约定俗成的暗号。“白壳”则是酒引,是酵素,记得姨婆家是制作“白壳”的,表叔或者表婶在酿酒季节经常挑着“白壳”走村串巷叫卖,小时候曾经跟着他们,感觉很是神奇,就那么一点点“白殼”就可以让米饭催生出酒来。他们也曾寄存一些“白壳”在我家,村邻们有需要,就带着一升米,换几个“白壳”回去,从他们换了多少“白壳”,就可以知道他们要酿多少酒,这好像掌握了一个乡村的秘密一般。
拌完“白壳”,把这些米饭装在大缸里发酵,几天之后,就可以酿酒了。酿酒桶四周是木制,中间的圆鼓型则是锡制的,看着酒小泉般哗哗而出,忍不住用一个小酒杯接了一点喝了,不过刚酿出的酒太冲,喝不习惯。酒出来后,要加入红麯“做酒”,做完的酒要装坛,然后用烧着的稻谷谷壳“熏酒”,熏好之后继续密封保存。
酿酒、做酒的工艺颇为繁杂,火候把握非常关键。有经验的人在酒饭里摸一把就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装缸,什么时候可以酿酒,什么时候需要换水,什么时候可以停火,喝酒的人却是在最后享受味蕾的狂欢。芦溪红酒并非葡萄酒,是米酒,它的“红酒”之名和现在普遍称葡萄酒为红酒压根没有关系。芦溪红酒的红是清红,红得轻盈飘逸,没有葡萄酒的滞重感。口感也是温润、绵长,好像一个浑厚的圆球进入口腔,顺喉而下,它的酒香是滚下去的,没有隔离、断裂的感觉,没有涩、冲。大口喝下,热气冲上来,但不会像高度白酒那么轰地起来,更像一个武术高手,托举着什么重物一般,可以控制自己的节奏,举重若轻。
年轻时候,喜欢吆三喝四招呼朋友喝家酿的米酒。农忙的晚上,喝一碗米酒,把全身的乏味消除,睡一觉之后,依然活力迸发。也曾经“吸酒”,就是把一根细细的塑料管插进酒坛,把酒吸上来直接喝了。有时候连塑料管也没有,直接把“茅枝”的芯抽出来,空心的“茅枝”就是天然的吸管,就可以用来吸酒喝了。当时这米酒也不是管够的,几乎就是过年前才酿那么“一锅”“两锅”,酿出来的酒也就是几十斤,基本就是春节期间用来招待客人,平时喝是要省着喝,“吸酒”时常就有了偷酒喝的概念。
酒坊里酒坛林立,颇有阵势。酒坛里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架子上,坛口密封,坛颈用红布扎着。如果一坛、两坛,可能就云淡风轻地熟视无睹,但这么几十坛、数百坛的酒放在那里,绝对是冲击视野震撼心灵。试着去抱那些酒坛,抱不动,目光逡巡,想找一些小的酒坛,颇有点柿子捡软的捏的味道。但小坛装的要到上市的时候才有,这酒坊里都是大坛装的。尽管如此,还是蹲下来,抱着酒坛,来个亲密接触,这样的感觉就像很久不见的朋友,互相拥抱,只是要传递彼此的信息。
在土楼里坐下来,很想和朋友拎着一小坛的酒,直接喝了。我知道,这是内心深处渴望豪放纵横。当年看小说,很喜欢武侠小说,喜欢小说中人物的大碗喝酒的豪放,喜欢“一刀在手,快意恩仇”的豪情,其实,在许多人的内心里,谁没有一个“江湖”,谁没有英雄情结。孔乙己的“温一碗酒,来一碟茴香豆”绝对无法和“来一坛酒,切两斤牛肉”相提并论,武松打破“三碗不过岗”的惯例,喝了十八碗的豪情至今让我心动,让我感觉那几页纸可以立起来,呼啦啦作响。就像喝着芦溪红酒,也许会想起王阳明。明朝正德年间,王阳明在酒坊不远处的漳汀村驻军,这是个后来王阳明设置巡检司的地方。当时的王阳明,正在思索如何平叛詹师傅、温火烧等人带领的农民起义,这样的思维注定更多的是军事色彩。曾有人猜测,当年王阳明前来平定农民起义的时候,春节刚过,寒冷的山区,王阳明会不会喝一杯当地的米酒暖暖身子,惬意地巴砸嘴巴回味或者随手把酒杯递给身旁的亲兵,而他,再次把自己沉浸到地图,沉浸到攻防夺取。这是揣测,也有傍名人的成分,但对于王阳明这么一个人,发自肺腑的尊重,还有让普通人的崇拜英雄情结的释放,无论如何,倒也不必过分苛求。
倒出一碗酒,还有几个花生,惬意自然而然滋生。曾和外地一个文友说,如果你冬天来平和,我带你去看土楼,然后在土楼里,就着木炭火烧得旺旺的小烘炉,喝米酒,那米酒就是在小烘炉里温热的。这样的情景,把那个文友激动得在朋友圈描述。许多时候,我们没有发觉自己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享受,颇有穿鞋找鞋的意思。林语堂说过:“如果一个人真的要享受人生,人生是尽够他享受的。一般人不能领略这个尘世生活的乐趣,那是因为他们不深爱人生,把生活弄得平凡、刻板而无聊。”
说到底,只要内心丰富,生活就是美好。大碗喝酒,也就滋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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