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没回故乡,本以为那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己一定会不认识,事实并非如此,恰使我对“记忆”和“烙印”两个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家乡确实变得太多:过去的土坯房消失了,即使存在着的也已经坍塌,土坯和砖头瓦块散乱地倒在院子里,那断瓦残垣在告诉人们:这里的居民已经全家迁往了城里,也许是离这里很近的县级市,亦或是更远一些的地级市。儿时在故乡时,觉得去城里是一件奢侈并带些仪式感的事情,尤其觉得很遥远,拉着母亲的手走着去不说,即使坐在大哥的自行车后面,也要好长时间才可以到达,当远远望见南桥边那座大商场时,会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感。现在的南桥,断然不再是那时的状况,早已是高楼大厦林立,和大城市的样子没什么区别,而开车也只是20分钟便到了。
看到倒塌的老屋回忆起了许多儿时的事情,土房没了,连过去富裕人家的“挂砖房”也看不到。村子里都是差不多样式的房子,屋顶是预制板的,也就是说大梁和椽子也省略。墙上铺的都是或白或彩的瓷砖,看上去有些俗气,一进院子的屏风倒是比较大气,可惜和大门一样,都是千人一面,又觉得流水作业般的建筑缺乏了匠工之气。
村中的小桥早已不见踪影,必定是被埋在了地下,那条窄小的沟河已被垫起,成了一条小马路。儿时的桥是一座灰砖桥,小沟河也经常半干不干的样子,我们经常从桥洞子里钻来钻去,往往弄得土头灰脸,看着气喘吁吁的我跑进院子,母亲总会用炕笤帚在我身上拍打一番,然后塞给我半拉窝头,让我躲着父亲点:他不许孩子正餐之外“搬搭干粮”。
为何已变得面目全非的村庄,对我这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中年人来说,还是如此的熟悉呢。原来这里有一座碾子,原来那里是一片大场院,它的西面是一个大水坑。小的时候,每到夏日的后晌,祖母就颠着小脚,拿着小杌凳子,追在我的后面,然后坐在水坑边上的垂杨柳下,看着我在坑里“狗刨”,大蒲扇有节奏地一下下摆着,满身的慈祥。大场院也是,当麦子从田里收回用碌碡压过后,在场上被欢快的农人用木掀向空中奋力撒扬时,飘飘散散的麦粒和麦皮分开来落下或飞去,那种清香的味道钻进鼻孔,会让儿时的我忽然对土地生出瞬间敬畏。还有那碾子,在今天的旅游景点,总以这个作为回忆农耕时代的标志物展出,孩子和大人们也愿意推上两下摆个样子并拍张照片,岂不知这是件很讲求耐力活儿。过去母亲有时在这里碾点猪食,要推很多圈才能完成任务,帮不上什么忙的我远远望着母亲偶尔抬手擦把汗,很是佩服她瘦弱的身躯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今天,在我的视野里,它们都没了,而在我的心里,它们却明明白白地站在那里。比如那碾子,就站在堂哥家的院子后面;大场院不就是三哥的房子处嘛;至于大水坑,早已被四叔从村东的地里拉土垫上成为宅基地了。
静动结合里的村庄里,还是老人们居多,如我这般40多岁的人,在家务农的极少,就算偶尔碰上一位,哪怕是儿时的老同学,却真的一点都不敢认,左看右看也找不出儿时的丝毫迹象。即使道出名和姓,恍然大悟般互相拍着肩膀呵呵大笑时,也会在心里生出一些疑问:这是他么?倒是在宽敞的堂屋里打牌的老太太们,却可以在见面时一下子喊出我的小名,并讲几件那时著名的“糗事”,比如我的名言:“俺不要穿你织的粗布,俺要穿的确良。”“咱奶奶说了,来二斤豆腐。”几句话说得我生出些穿越感,而面前的和善的大娘,我竟然真的说不上是哪位。当老人自报家门时,我便再次仔细地看了又看,这竟是那爱说爱笑爱开玩笑的四婶子吗?只有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一点相似之处。四婶子的出现,也让我想起小时候做的一件坏事:那年那月,她在我家蹬缝纫机做衣服,在她起身取布时,我悄悄从身后撤去了杌凳子后急忙跑开,让满脸狐疑的四婶子一下子坐空摔了个大跟头,我却躲在窗外捂着嘴笑个不停……
回乡几日,看到了新农村建设的成绩颇多:村里的路铺得平平整整,取暖和做饭已通上了天燃气,很多家庭有了小汽车,厕所革命业已初见成效,可喜的是,很多孩子们都会说普通话了。这是多大的进步啊。有个词叫做物是人非,这次回乡,看到的真是物也非了、人也非了。在我的心中和脑子里,很希望物是人也是,只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几十年故地重游,在自己对旧日的记忆里,仍固执地记起过去的老时光,怀念后其实还是不会情愿真的回到那个旧的时代吧,这不是矛盾而是一种人生哲学吧。
就在临走前的清晨,正回头和乡亲们打招呼的我,突然看到躲在三叔家老屋院子角落里的面梨树,悄悄伸出的枝叶在风中舞动,这可是此行见到的唯一一件老物件了。快步走进院子,她还是那样的壮实,满树的绿叶子望着这个世界。儿时,淘气的我曾在这里被蜜蜂狠狠地蛰过一次,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那每年小小的面梨,也是我们的最愛。上前握了握她的枝干,回头和女儿说:“你该叫她太奶奶。”伫立片刻脑子里空空的,还是在女儿的召唤下离开面梨树,走出几丈许再回首,一阵风又吹来,面梨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和我一个人说着再见。
古人诗云:近乡情更怯。我要说的是:离乡无奈生。故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那样的安详深沉,即使早已变得难以相认,也同样是他记忆里的圣地,因为记忆里曾经有过的,便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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