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开心的一件事,就是每逢春节走村串户去拜年。父亲老家,是距县城约百余里的谢地村。20世纪60年代末的交通工具,就是县城汽车站可容纳42位乘客的大客车,四个车轮又鼓又大,车门的台阶很高,这是儿时最深的印象。
正月初三清晨,母亲会很早叫醒我和弟弟,为我们换上过年的第二套新装,早饭后,送我姐弟步行10分钟到车站搭客车。母亲手提着大旅行袋,里边是拜年时送人的手信。闽北客家人喜欢新春送糖为礼物,意祝亲人新年生活甜甜美美。母亲头天晚上就将每份糖,用将乐龙西山生产的毛边纸,包裹成方型,再用纳鞋底的细麻线扎成十字,最后在中间夹张鲜艳的红纸片,表示红火喜慶。那时我十岁左右,弟弟年幼我三岁,母亲吩咐:冰糖是送奶奶、婶婆、姑婆,红糖是送伯母、姑母、婶婶,白糖是送表嫂、表姐,不能弄错。
我姐弟乘车是半票,1角钱1张。那个年代,1元钱人民币可供普通家庭一天生活开支,粮站供应的大米每市斤1角3分钱,凭票购买的猪肉每市斤5角4分,时令蔬菜1角3斤,各种糖价也就几角钱1斤,但都是凭票供应,这种优惠只有城关户口的居民才能享受。旅行袋中20多包的手信糖,母亲应该积蓄至少半年的糖票,为的是春节送给农村的乡亲。
旅行袋中除了有手信糖,还有1斤装的挂面,洗衣用的肥皂,牙膏等好几份,这些都是农村紧缺物资。当时父亲月薪59元,母亲月薪36元都是行政工资。在亲戚中,我们家庭收入算很好,所以,一年一度下乡串门,总要丰富点。
当母亲将我姐弟送上客车落座后,便和司机师傅交待:在什么地方停,有人在那等候接我俩。之后,母亲就放心地从大客车下去上班了。那时的社会治安好,父母压根就没想到有人拐卖孩子。
我和弟弟快活地随客车一路颠簸,车窗外的景色很美,我不时地告诉弟弟:小河边才吐绿的枝条叫柳树,远处红色的是梅花。田野让一层薄霜罩住,裸露出稻根一丛丛。约40分钟,客车停在黄潭公社里州村的小桥旁,我们一眼就看见在那等候的叔叔笑盈盈朝客车走来。
叔叔是广东梅县人,解放前因日寇入侵粤东,在战乱时和家人走失,6岁左右被人带到闽北一个叫马带的小山村,给一户杨姓人家当养子,13岁时养父去世,养母改嫁异乡,举目无亲的少年被我祖母收养,谢地村与马带村相距5华里山路,其实,当时守寡的祖母身边已有3个孩子:刚出嫁的女儿、外甥、9岁的养女。
父亲是祖母姑子的儿子,因父亲的舅母只生一个闺女,23岁时成了寡妇,膝下无子,是父亲外婆临终时要求已身怀六甲的长女:若生男儿,送到娘家续延熊氏香火。不久老外婆遗愿得以实现,父亲3岁从生父余姓大坪村家园,来到谢地村外婆家改姓熊,成为中国典型的外甥承母舅习俗继子。真正的舅母变成现实中的母亲,也就是我们兄弟姐妹爱戴的祖母。叔叔到熊家那年,17岁的父亲已是谢地村的民兵队队长、农会主席和村主任,也是全区最年轻的村官。
年少的叔叔与熊家9岁的养女成了祖母的左右臂,承担起家中拾柴、挑水、种菜、养猪等活儿,父亲则因公务忙碌在村里村外,或是到区上开会,或是到乡下执行任务,18岁就走出谢地村,加入到“土改”干部队伍,23岁成为黄潭区最年轻的区党委。因此,祖母的家也成了县、区干部下乡喝茶、用餐的落脚点。机智聪明的叔叔也像通讯员、勤务兵一样深受穿干部服的大哥哥大姐姐的喜爱。
冬去春来,当熊家少男少女出落成大小伙、大姑娘时,祖母为他们置备了一套喜庆的大红被褥和一间文明的新房,从此我们就有了叔叔婶婶的长辈,知道叔叔叫熊兴和,婶婶叫谢根妹,他们一直和祖母生活在谢地村老家,我们也就一年回去一次,都是春节正月去拜年。
客车停稳后,叔叔一个箭步来到车厢,他礼貌地递了一根香烟给司机师傅,和他言明是来接我姐弟,司机师傅问我:上车人是谁?我大声地回答:是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之后,司机师傅便放心地微笑着目送我们叔侄三人下车。叔叔一手提着重重的旅行袋,一手牵着弟弟,我紧随在后离开公路,沿着路边的一条石子路,我们走进了一个叫里州的小村庄。这个村子里住着我的表姐,她叫玉妹,是姑妈的二闺女。
里州村地理位置好,背靠绿树浓郁的群山,面对一条碧水清澈的河流,村庄就在公路旁,全村约30户人家,姐夫是这个自然村的生产队长,表姐则是里州小学民办教师。跟着叔叔走过一条石拱桥就到了表姐家,这是一幢两层楼杉木瓦房,进门是个院子,竹篱笆上爬着绿藤,结着星星点点的荷兰豆,开着紫色的花儿,春光里显得很有生机的一个农家院落。看见我们推门进来,表姐高兴地喊道:舅舅新年好!哇,还有城里的小梅、小余弟弟妹妹,快进屋、快进屋。表姐20出头年纪,一双丹凤眼,弯弯的两道眉毛,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她梳着两条辫子,自然卷的头发让其刘海翻着波浪,很洋气,但表姐自己不喜欢她的自然卷发质,她怕人们笑话她“封、资、修”,据悉她是遗传了我姑丈的发质,基因遗传是无法改变的。表姐将我们迎进一楼大厅,跨入一条半尺高的门坎,左右各有两扇洞开的房门,应该是卧室之类,厅堂中央张贴着毛泽东主席标准像,一对楹联分别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
只见表姐端来一木盆热水,旁边放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舅舅来擦擦脸”,叔叔放下手中旅行袋,连忙接过木盆放在一张矮凳子上,招呼我们姐弟先洗,我和弟弟象征性将双手泡在热水中,然后擦干水渍,当叔叔洗好脸倒完水后,表姐端来三杯姜糖茶,我姐弟怕辣只喝点儿,就感觉周身温暖。少许,我从旅行袋中拿出一包白糖递给表姐,“舅母真客气,还让你们带礼物来。”表姐高兴地收下了。就在这时,从左边厢房里走出两位老人,是表姐的公公婆婆,叔叔笑着给亲家公递了根香烟,我又从旅行袋中翻出一包冰糖双手捧给亲家奶奶。这时表姐用托盘又端来4碗点心放在餐桌上,亲家公让我们坐左右,叔叔坐在上位,他自己背门坐在下位,4碗红菇葱花面条热气腾腾,只有亲家公碗里没有鸡蛋,这是客家人待客的礼仪,意喻太平面。早上急着赶班车,我只吃了半个馒头半碗粥,又坐了大半天汽车,这会肚子早饿了,我只说了声:“谢谢表姐”,就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表姐又烫了一锡酒壶的米酒端来,还有一盘花生一盘瓜子和一盘腊鸡块,亲家公给叔叔盛满一碗米酒,俩人边喝边聊着去年和今年的故事。我很快吃完了点心,但弟弟碗里的面条和蛋只少了一个缺口,表姐笑嘻嘻地来到桌边,端起碗面用筷子边喂弟弟边说:“余弟今年又长高了,上小学了吗?”听到这里,弟弟不好意思地说:“表姐我自己吃。”说着便接过筷子使劲吃起来。
当叔叔和亲家公吃完点心喝足米酒后,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9点半,便对身旁的表姐说:我们还要去给姑妈、祖母拜年,路还很远。表姐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用红纸卷着的红包塞给我和弟弟,“给你们添岁钱”,我们开心地收下了。表姐还用油纸包了两个腊鸡腿、两块鸡脯肉,外贴一小块红纸,说是送给我姐弟和爸妈的礼物。还有一包东西交给叔叔说是送外婆的,也就是给我们祖母。从旅行袋中拿出两包礼品糖后,又添进两包回礼,重量没减少。
临离开表姐家时,我和弟弟脫下新胶布鞋换上半高筒雨鞋,因为春天路湿,布鞋不宜远行。表姐依依不舍地挥手看我们离开里州村,看我们走上田埂路,踏进一片寂静森林。
我手牵弟弟走在前面,叔叔提着旅行袋在后,过木桥穿果园,脚下是松软厚实的古树落叶,头上有露珠散落打湿发辫,耳际涧水叮咚溪流潺潺,我们叔侄仨仿佛徜徉在美妙的仙境。道路平坦只是林荫森森,偶尔可见日光,从高大松柏、杂树枝间透进光芒。大约走了半点多钟,终于看见梯田、房屋、菜园,只听得鸡鸣狗叫,一条小溪就在行走的石子路脚下,“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元里村到了。
元里村大约20户农家,姑妈就住这个村里,她有3个儿子4个女儿,长女次女已嫁入他乡,三表姐也有了婆家尚末出阁,表妹小我一岁,年幼时已送给邻村人家。大表哥是村赤脚医生,刚为人父。母亲还让我给小宝宝带来一套婴儿衫,想到马上可以看见小娃娃,我的脚步加快了,与叔叔和弟弟拉开了很长的距离,一会儿功夫我就来到了姑妈的院墙外,隔着院子就高喊:姑妈我来拜年了!推开虚掩着的两扇木门,就看见姑妈正微笑着朝我走来。
姑妈近50岁,头发梳理得光亮齐整,往后脑勺集结成一个球状,用一个黑线织成的网将头发罩住,再将一根银钗当中横穿,即是发夹兼作头饰。一对银耳环镶嵌在左右耳上,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对称的酒窝,明目皓齿,白净的肤色,这在农村妇人中,堪称相貌娇好。她上身着一件蓝色卡叽布大襟棉袄外罩衫,下穿一条黑色灯心绒长裤,一双自制的黑布鞋配白线袜,最醒目的是外衣上的围裙,一条银链将围裙两端联接再挂在脖子上,俨然像佩戴项链,既美观又实用,枣红色的围裙上方用丝线很精准地绣出几朵白梅和几枝绿竹,围裙下摆左右分别是黄色兰花和桔色菊花,生动鲜活,芬芳扑鼻。姑妈没什么文化,却能用巧手绣出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真是难能可贵。
叔叔牵着弟弟随后也走进了姑妈家,姑妈笑着说:“兴和弟辛苦了,专程去接俩小家伙。”叔叔答道:“前天大哥打电话到大队部,说初三姐弟俩要回乡拜年,今早天刚亮我就从谢地跑了十里路到里州等他们。”一会儿姑妈从灶房端来3杯甜开水和一盘糖炒豆放在茶几上,让我们吃,她转身到后院抓了一只鸡姑娘笑着对我们说,这只鸡再过2个月就会下蛋,现在炖给你们吃最补。之后她就进厨房忙去了。我最爱吃糖炒豆,这种零食只春节有,好吃但很难做。我糖豆还没吃够,就听姑妈说:开饭了。
只见厅堂中央的大圆桌上,像变戏法一样,正中是一钵香气扑鼻的红菇炖鸡汤,左右分别是一大碗猪蹄炖鱿鱼,一大碗笋干红烧肉,还有一盘煎得金灿灿的涧水鱼,一盘腊肉炒冬笋,还有老鸭汤,杂菇豆芽煲,红枣桂圆太平甜蛋,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午餐。这时表哥表姐和怀抱婴儿的表嫂也来了,大家围坐一起真热闹,姑妈又端来一盘油绿油绿还冒着热气的青莱,之后坐在我和弟弟身边,一动筷子就先夹了两个鸡腿分别放在我和弟弟碗里,再夹一块鸡脯肉放在叔叔碗里,鲜甜的鸡汤、鲜嫩的鸡肉配着用杉木筒蒸出的捞饭,那种美味至今还口留余香。
午餐后,我们叔侄准备赶路,临别时,我按母亲交待留下冰糖、红糖、白糖各一份,还有两包挂面、两条肥皂、两块香皂、两盒牙膏和一套婴儿棉毛衫,姑妈不但给我和弟弟压岁钱,还回赠了红菇、香菇、腊鸭、腊鸡和一大包带壳的红衣花生,还有糖豆和甘蔗路上当零食,姑妈将东西用一只布米袋装好,表姐找来一根竹扁担,叔叔把旅行袋和布米袋整成一个担子,山里人挑担子是行家。
告别姑妈后,我们沿着一条鹅卵石的村道,绕过依溪而建的水车磨房,水车慢慢转动,发出哗哗的声响,磨房旁有绿柳依依,青竹丛丛,几枝梅花点缀其间,给青山绿水的村落更添秀色。
从元里村去祖母的谢地村还有5里山路,我们走了约两个钟头才看到老家的房子。年近古稀的祖母已站在门口迎接。她和姑妈长相一样好看,只是身材高挑的她双足是三寸金莲。家里庭院整洁,两个木屋禾仓分别在天井左右,里面藏着除稻谷、米面外,全是好吃的。大厅两侧是四间厢房和一间厨房,八仙桌上婶婶已准备好可口晚餐,叔叔放下担子,堂妹堂弟又蹦又跳地分享我们带来的食品和鞋袜。祖母和婶婶看见我们友爱相处,开心地笑了。
谢地村五百余户人家,分上村和下村,都姓熊,叔叔是这个村庄的生产大队长,也是犁耙耕种能手。祖母贤惠慈祥,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村里红白事她都乐于助人,而且她的针线活也是村里数一数二,帮周岁娃娃做双绣花鞋,给新娘子绣个红盖头,都是绝活。俩儿子她教育有方,都正直有担当,而且孝顺。父亲每月会寄钱给她,叔叔一年四季照顾她,看到孙儿孙女成群,祖母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时间过去50余年,祖母、姑妈、叔叔都已仙游天国,然儿时拜年情景仿佛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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