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燕雀归巢,万家灯火次第闪烁的时候,最是离愁。
这样的节点对我而言,最喜欢也最害怕。生性不喜好繁芜嘈杂,如不是推脱不得的聚餐、聚会之类的,我一般都喜欢独处。或滞留办公室,翻翻网页,码码文字;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溜达,深味溶在时光里淡淡的乡愁。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总会拐进太康路东头的一家三沙美食店。只要让霞浦人知道你是讲闽南话的,他们一定会告诉你,有机会要去三沙走走,那里也讲闽南话,只要在霞浦三沙,你讲闽南话,你一定会从精明的三沙人眼里读出热情的火苗:呀!你是从祖家来的啊?
三沙是霞浦的一个临海小镇,自古就有“福宁门户”“闽浙要冲”之誉,它东北部距东方不夜城——上海373海里,东南部距台湾基隆,仅120多海里,可以说是咫尺之遥。这个仅有六十几平方公里的临海小镇,有着40多公里的海岸线,坐拥大大小小二十多少个码头,海运非常发达,万吨轮船随时可以直达码头。三沙的特殊不在于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发达的海运,而是这里居住着一群讲闽南话的霞浦人。确切地说,应该是霞浦的闽南人,因为在三沙的众多开发者之中就有来自三四百年前的闽南人。
说起闽南人,大致可以用豪爽、大气,吃苦、敢拼等词语来概括。这得益于闽南一带山水的自然涵养。闽南,自古就因四季如春,而物产丰富;因物产丰富,而人丁兴旺;可惜的是地狭,水缺。特别是惠安、晋江、石狮、厦门、漳州一带。生存发展空间的狭小,无法承载更多的生民,至宋明开始,很多闽南人就漂洋过海去开拓生存的疆土。“虎饿了爬过墙”这句闽南俗语,道出了闽南人于绝境中背井离乡的艰辛和无奈。在更多“下南洋”“过番”谋生的大军里,有一支队伍却沿着海岸线北上开拓,这条线就是今天的闽北以上的江、浙一带的海岸线。至今福建境内闽东的福鼎、霞浦,福建周边的江苏宜兴、浙江温州都有闽南人的足迹。
三百年前,或者更远一点四百多年前的某一天,也许是来自漳浦的一个渔民,或者是来自晋江的一条渔船;也许是来自惠安的一个渔夫,或者是来自厦门的一艘舢板,反正是来了一个或一群海上吉卜赛人,他们发现了一个神奇的港湾,滔天的海风、海浪可以摧毁房屋,摧折树根,却摧毁不了它臂弯里的任何一条小船;他们发现了一个富饶的地方,这里有数不清的鱼虾,割不完的海带紫菜;这里有看不完的云蒸霞蔚,听不完的潮起潮落……于是,他们从偶尔驻足流连开始,到后来慢慢的跟那一丛丛红树林一样在这里落地生根。他们都来自海之南,他们说着腔调不同但语言相通的河洛话,于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闽南人。
时光流转,岁月融合了来自闽南沿海不同地域的乡音,形成了闽东海边独特的“闽南部落”,独特的闽南腔调。但是根植于血脉的乡情,是灵魂里永远挥之不去的乡愁。
这是一群朴素到骨子里只识鱼虾的渔民,当厚重的乡愁袭来无法排解的时候,他们无法像文人们那样,捏着酒杯填词赋诗。对他们而言,排解乡愁简单多了,那就是烹煮食材填补故乡在味蕾上留下的记忆。其实文人也不能免俗,那著名的“莼鲈之思”的典故,不就是号称为“江东步兵”的张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文人尚且如此,何况海边一渔夫?吃饱了,就不想家了,把记忆中祖地的饮食文化业迁徙过来,这种最实际最直接的解愁方式,既解决了口腹之欲,又慰藉了思乡之苦。
三沙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最出名的要数“闽南糊”。据说还上过央视“舌尖上的中国”的栏目。刚听到这名字,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闽南糊”?来自漳州的我是从未听过的,更别说吃过了。经过一番查证,关于“闽南糊”的来历,还真有一段精彩的传说。
据史书记载,唐代开闽王王审知率中州九十三姓数万将士,于公元886年中秋时节入闽,占据了泉州、漳州,饱受离乱之苦的当地百姓纷纷拿出各种特产犒劳来自中原将士,哪知将士们吃不完,把美味佳肴扔得到处是,王审知发现这种情况后,为了不浪费粮食,立即发布命令,要将士们把这些吃剩的美味佳肴和闽南出产的地瓜粉混合煮了吃,煮成之后,他还带头品尝,想不到这样一种大杂烩似的食物,味道却极其鲜美,且冷却后也便于将士们行军携带,后来这一美味就由入闽的军中传入闽南民间。在贫瘠的年代,民间的老百姓极大发挥了制作這一美味的最重要的一大成分地瓜粉的作用,他们用这极富粘合力的地瓜粉和着剩菜剩饭团起来,有条件的人家散几粒花生米,或者和着一点线面做成糊汤就是奢侈的美味了。老百姓把它叫做“地瓜粉团”,也就是“闽南糊”的前身。可能太寒碜了,这种吃食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除了比较贫瘠的晋江、安溪还有人做,其他地方早已消失,怪不得70后的我没见过。
有了对这段历史的了解,我对这从未见过的“闽南糊”多了一份期待。
机缘巧合,一次到三沙下乡,已过饭点,同行的东哥带我到镇上的“姐弟小吃”的店铺品尝正宗的“闽南糊”。寒碜的“地瓜粉团”到宋明时期被迁徙的闽南移民传到三沙后,来了个华丽的转身,食材的内容由三沙丰富的海鲜取代了剩菜剩饭。夹一口由鱼、牡蛎、墨鱼,佐以葱、韭菜、蒜苗、芹菜和瘦肉和着劲道地瓜粉奢华的“闽南糊”,熟悉的花生仁香味从味蕾里弥散开来。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每到花生收获时节必要翻炒一盘香喷喷的花生下饭的日子。我似乎明白为什么这裹挟各种山海时蔬大杂烩的美食会叫做“闽南糊”。三沙这片小小的海滩,几百年来汇聚了闽南沿海诸如惠安、晋江、安溪、漳浦、龙海等地的渔民,乡愁袭来时,那惠安的鱿鱼、晋江深沪的花生、安溪湖头的圭卷、漳浦霞美镇的牡蛎等等,活脱脱的在脑海里弥散,而这碗容山纳海的“闽南糊”恰到好处满足各路闽南人的乡愁了。只有这种美食才能把浓烈的乡情转换成美妙的味蕾享受,称为“闽南糊”即说明了此美食的发源地,也代表了不忘祖地的家国情怀。
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句话“乡愁乡愁,一双筷子,一杯清茶……”,其实,哪怕文人大豪也逃不了在食物里慰藉乡愁的境遇,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就曾写过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菱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他的弟弟周作人更是专门写了《知堂谈吃》写尽绍兴各种美食;无独有偶,梁实秋也写了《雅舍谈吃》;大师林语堂的乡愁观也是如此:“我们对故乡的眷恋,大半是因为留恋儿提时代尽情尽兴的玩乐。许多身居异国他乡的中国人,时常渴望故乡的熏腿和香甜的红薯……”
“老板,来一碗锅边糊!”华灯初上,客居异乡的我也没逃过味蕾的催情,我想起了那绵糯剔透、佐料丰富、卤味十足的锅边糊。可是,我翻遍碗底,不见了那些香香的卤大肠、脆脆的卤笋、滑滑的粉肉等诱人的佐料,取而代之的是时令的海鲜,正想拍照发图表示失落之意,不经意间却拍下碗的内壁上赫然印着孟浩然、王维、王湾的各种思乡古诗,特别是李白那首耳熟能详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足矣,足矣!不是卤料又何妨?尽是海鲜又何妨?只要这绵糯的锅边还是从那火热的鼎边做得,这熨帖肠胃暖暖的汤水足矣慰藉四处漂泊的游子。其实,店家何尝不会配制家乡的卤料,也许正是这恰到好处的就地取材,以鱼虾取代各种熟悉的佐料,让每个游子在品尝之余,更清晰想起家的味道,让每个游子在似乎美中不足的遗憾中完美地搭建了他乡与故乡的桥梁。
不知从何处飘来悠悠的闽南语歌曲,和着嘴里绵糯的“闽南糊”,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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