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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情怀别样春

时间:2023/11/9 作者: 闽南风 热度: 18521
林继中

  的确,古诗词读多了,难免要对无量数见花抹泪的“伤春”题材产生厌倦。但既是“无量数”,就是沙子也可淘出许多黄金来——这就是好选本之所以流行的原因。

  手头恰好有本钱钟书的《宋诗选注》,选了陈与义十首,一半属伤春。你看这句:“海棠不惜臙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春寒》)让情感湿漉漉地融入春色,写来蕴藉而别有风致。好是好,但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却是:“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伤春》)负载着巨大悲痛的孤臣一头撞进浩荡的春色,一股气流便旋风般荡开,一扫伤春题材中没完没了的自艾自怨的情调,当然要让人“眼前一亮”了。别样的意象必有别样的情怀。不过钱先生照例在注释里点破:上半联从李白诗中赊来,下半联照抄杜诗。看来,要探得个中“别样的情怀”还得抄他的老家,回到杜诗去。

  《伤春五首》是唐广德二年(764)春,杜甫僻处阆州,听到吐蕃破长安代宗落荒而逃时所作的一组排律。其一云:

  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自濃。西京疲百战,北阙任群凶。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蒙尘清露急,御宿且谁供?殷复前王道,周迁旧国容。蓬莱足云气, 应合总从龙。

  注释麻烦,我还是以译代注吧。译文如下:

  虽然遍地戈与钺,春色日日自浓烈。长安百战已疲惫,群寇任意践宫阙。关塞遥遥三千里,烟花重重一万叠。朝廷风餐露宿奔逃急,皇上吃住安排无疏缺?殷王励精图治始复兴,周迁旧都终不灭。蓬莱宫上祥云在,我唐气运不应绝!

  忧乱伤春与看花抹泪当然不是一回事。忧乱伤春喷薄出的是诗人对家国之至爱,有悲有恨,有慷慨有柔情,有期盼有担心,情感色阶非常丰富。首联“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自浓”是笼罩全诗形成氛围的大意象,不容小觑。格式塔心理学有“异形同构”一说,认为人内在的“小宇宙”与外在世界的“大宇宙”可以形成同构对应的关系,所以艺术家常通过可感知的外在形象表达对应的心理内容。唐人讲究“兴象”,便是对这种关系不期然而然的感悟。杜甫此联用的是印章式的反面对应,相反而相成,即动乱之象以繁华之象反衬。“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春天不因战乱而停止它的步履,这不但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一),更是以“大宇宙”观“小宇宙”,其哀乐不系于一已之哀乐,而是“导天下于广心,而不奔注于一情之发。是以其思不困,其言不穷,而天下之人心和平矣。”(王夫之《诗广传》卷三《采薇》)统观全诗乃至组诗全部,我们就能领会到诗人的这种“广心”与对历史命运的信心,是鲁迅诗“心事浩茫连广宇”所表达的宇宙情怀、天地境界。于是继之以“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既写出阆州与京都路途之遥遥,也写出我心之摇摇。回头再看陈与义的“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让情与景短兵相接,显得更具冲击力了。可见借衣服来穿,只要合身得体,偶一为之亦可。

  《易》曰:“君子豹变。”大灾大难往往使贤者由小我提升为大我。体现于创作,就是不同情怀产生不同的意象。自七年前杜甫在敌占区长安写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以来,杜甫眼中的春天不再只是“烟绵碧草萋萋长”的春天,开始出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别样的春天。多年战乱经历使老杜深深地融入社会,不但体味到人生百味,把住历史的命脉,同时也建构了老杜全新的审美体验,极大地强化其创作的主体性,创造出许多奇特的感性幻象。写下《伤春五首》后不久,他回到成都,又写下被《唐诗别裁》誉为“气象雄浑,笼盖宇宙”的《登楼》诗。原诗扫描于下: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还是以译代注:

  花近高楼触目更伤心,怎堪万方多难来此作登临!无边春色汹涌似趁锦江浪,玉垒浮云变幻自古至于今。唯我大唐恒在犹如北极星,西山外的吐蕃休再来入侵。可怜后主赖有孔明存一庙,日暮徘徊思贤且吟《梁甫吟》。

  仍旧是以丽辞写哀思。《增订唐诗摘抄》称:“全诗以‘伤客心三字作骨。”其实不然,骨在“终不改”三字。纵横千万里,上下千百年,都由对国家、民族的坚定信念撑起。全诗气势宏阔,意象密集:溢出视野“来天地”之春色,穿透历史“变古今”之浮云,众星拱卫的北极星辰……于是乎个人的感伤,对国事的忧虑,历史的回顾,林林总总交织共构一意蕴丰富的意象世界。依靠对仗的张力,意象与意象之间,句与句之间,产生了美的磁场。“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写尽天地间万物的变动不居,为的是引出下联“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的祈盼。“终不改”正是忧其“改”,是鼓舞信心,不是迷信天命。老杜以其大爱伤春,故其意象奇特壮丽,能提振乱离中人们的信心。尾句感叹国事艰难如此,君王平庸如此,正须诸葛亮那样的大贤来辅政,其中不无诗人报国无门的自嗟。诚如清代注家浦起龙所说:老杜“慨世还是慨身”,将个体命运脐带也似地与国家命运连在一起,于是“一人心”沟通了“一国之心”;个体生命对接上宇宙万物的生命,同构对应进而感应,实现了“天人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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