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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一出好戏在厝角头

时间:2023/11/9 作者: 闽南风 热度: 13661
林清秀

  

  清晨的日头仿佛还没有睡醒,恍惚着,软软地泼下来。风在铜陵古城风景区里悠悠地穿梭,木栈道、古城墙、还有香火缭绕的关帝庙,笼罩在一重半透明的纱帐里。却也因了这一床纱帐,关帝庙屋脊上的剪瓷雕愈见照眼,“双龙抢珠”、“凤凰飞舞”……剪辑精美的瓷片,层层叠叠,泼辣地翻卷着,金钩银丝相交错,成煌煌的一片。

  有多少慕东山风动石美名而来的游客,临走前,总要为关帝庙屋脊上美轮美奂的剪瓷雕流连忘返?你一定想象不到,这些精美绝伦令人叹为观止的剪瓷雕,其实来自于一个个破碎的瓷碗。那些能工巧匠们,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造就了瓷碗的重生,使那些镶嵌在屋脊、厝角的瓷片,当之无愧地成为一道闽南建筑的亮丽风景线。

  东山剪瓷雕,多在古民居与祠堂庙宇的屋脊、翘角、门楼和壁画上。东山海岛有七镇六十一村,村村有庙宇祠堂,因此,走进任何一处村庄,皆可见色彩丰富、造型多样的剪瓷雕装饰。在我生长的村庄里,剪瓷雕也叫“黏碗料”, 我是自小追着“黏碗料”长大的。

  父亲平素爱读书习字,白日里,他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暗夜里闲下来,他总会端坐在案头,捧一本厚厚的书甘之如饴。但识文断字的父亲不懂“黏碗料”,村里的人其实没有多少懂得“黏碗料”。在村人看来,“黏碗料”的活计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庙宇与祠堂,向来都是淳朴村人的信仰;但“黏碗料”的活计也是卑微的,它是体力活,“黏碗料”的师傅不像寻常艺术家,可以在相对优雅的环境中写意挥毫,他们的艺术创作,都在露天中进行。不论炎夏寒冬,他们须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或爬上高高的屋顶作业,一忙,就是一整天。

  那时候,隔壁鳏居的林叔黏得一手“好碗料”。林叔年幼时只上过几日“扫盲班”,豆大的文字没识得几个,却心灵手巧,是个仿古装饰的全才。彩绘、灰塑、油漆、泊砖,林叔样样精通,尤其最擅长“黏碗料”。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才子佳人……林叔总有办法让它们在屋脊、厝角、翘檐和照壁上如花朵次第盛放。九十年代初,村庄里重修“七仙女庙”,林叔当之无愧地成为“黏碗料”头家,负责“七仙女庙”屋顶的装饰。每天放学后,我们一群小屁孩总要一窝蜂地涌到庙前,看林叔妙手生花。黝黑高瘦的林叔,长有一双又细长又粗糙的大手,私下里,我们曾形容那是一双剪刀手。因为那双剪刀手,总能轻而易举又随心所欲地掰断不规则的彩瓷片,还能像村庄里剪功了得的孙婆婆三下两下剪出活灵活现的纸人儿一样,黏出形态各异的花鸟草木与人物形象。

  父亲虽然不懂“黏碗料”,却对日日攀在屋顶写意人生的林叔极是敬重。林叔爱喝浓茶,闲下来的父亲便会打发我,去请林叔上门来喝茶。林叔逢请必来,他对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很是敬畏,于是两个互相敬仰的人凑到了一块,便生出了许多话题来。那时候,我最喜欢捧一本书,假装心无旁骛地看,实则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聊。通常,父亲不和林叔谈书法,林叔也不提“黏碗料”的事,但林叔喜欢说潮剧,潮剧里的桥段、服装和扮相,说到动情处,还会情不自禁地吆喝上几嗓子——良辰美景,吉日佳期,看今朝红叶题诗……久了,我便知道他没头没尾唱的是潮剧《彩楼记》,也知道了,林叔那些黏在屋脊上的才子佳人全部来自潮剧。我从小就是潮剧迷,《苏六娘》、《井边会》、《告亲夫》……我以为我对每一部经典的潮剧耳熟能详,比起林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林叔不仅热爱潮剧,还把潮剧里的经典人物都黏到了屋脊上。我这才发现,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奸臣贼子……在林叔黏过的屋脊上,我还未见过重复的人物形象,那些人物形象惟妙惟肖、特点各异,如果不是对人物典故研究得极透彻,如何能在没有模型的情况下,黏出那么多栩栩如生的瓷雕来。

  长大一些,我才知道“黏碗料”其实是门大学问,它几乎融合了泥塑、绘画、雕刻等建筑装饰艺术,自唐代便传入闽南地区,后经本土工匠、艺人的改造创新,渐渐形成独居闽南特色的建筑装饰艺术。那些屋脊上的惟妙惟肖,原是花了大工夫的。“黏碗料”的工序复杂、繁琐,每回上工,都得先打上初坯构图,后根据构图,用提前剪好的瓷片根据不同造型需要,一一黏贴出形态各异的人或物。林叔识字无几,他大概也是不懂得“黏碗料”中的平黏、立体黏、叠黏和半浮黏的,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黏工。天长日久地黏贴,他对黏古典戏曲人物越发地胸有成竹,每一个他经手过的厝角头,仿佛都上演着精彩的折子戏。而那些厝角头的折子戏,总让古厝更显流光溢彩。

  林叔终身以“黏碗料”为业,东山海岛上很多剪瓷雕作品都出自他那双细长粗糙的手,远至厦漳泉,更远至台湾和东南亚。只是,林叔和他黏在屋脊翘角上的瓷雕一样,在风吹日晒中老了。父亲去世后,再鲜有人和林叔呷浓茶、论潮剧,偶尔回乡在路上遇见他,总见他一个人徘徊在村庄里因为拆迁而仅剩不多的古厝下,举步踯躅。祠堂和寺庙建筑越来越少,“黏碗料”的需求也日益有限,年轻人在物欲中横冲直撞,谁还会为工程量少又赚钱不多的“黏碗料”所牵绊?想必,林叔是焦虑的。他的焦虑一定是如何把自己的手艺,一五一十地传给年青一代,让黏在厝角头的好戏,一直上演下去,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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