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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不爱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5311
喻之之

  老 傅

  已经很久没跟老傅联系了。

  老傅是我在区里工作时的朋友。这个句子听上去那么矛盾,但却是较为准确的表达。

  第一次见老傅时,是有点怵他这个人的。他面相生得有点恶,两只眉毛向上挑着,挑到眉梢,还要打一个漩,再向上冲。脸似刀削,鼻梁笔直,嘴角像戏曲里的老生一样向下压着,两眼露出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狠气,是那种扫一眼就要打一个寒噤的人。后来跟他熟起来之后,我跟他开玩笑说:“第一眼看你,有点像个杀猪的。”他作势有点生气,但我其实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生气了。

  那次,我本是有点想躲着他的,但没想到他却主动打了个招呼,开口说起话来,人却是热闹和开朗的。后来搞起工作来,发现他的确是热心的,有自己的想法,热爱文艺工作,在稻粱谋之余,很愿意为文联出一分力。那一年政协征文,他写了一篇关于楚剧的文章,把楚剧在黄陂的发展历史、演变以及流派和代表人物写得条清缕析,令政协主席一眼就记住了他。我才知道,他是真唱过戏,而且唱得还真是老生。

  初中毕业,父母把他送进了楚剧团。喜欢楚剧,进而迷上京剧,是从小就开始的。写字,画画,听戏,似乎是文人雅号,但他“没有富贵命,却得了富贵病”。他自己说,这一病就是半生。

  老傅在楚剧团学了两年戏,大概因为觉得太平淡,便走了。他似乎一直辗转在各个行业,唱戏、搞服装批发、和人合伙开餐馆、做预算,到现在自己搞装修,他像那被大鞭子抽着的陀螺,似乎没停过。他粗着嗓子,大大咧咧,可以想象他拎着衣服在路边喊:“大减价大减价!走过路过的莫错过!”但想象不出,他还曾在武大附近开了一年书店,混到武大的文学社玩了一年票,组织各种活动,玩得风生水起。“那时候年轻,夏天到凌波门游泳,春天爬到树杈子上看男生女生谈恋爱,快活哟。”他说。

  与文化更近的是,老傅还在报社当了几年编辑。在社会上混了两年后,又去读大专,大专毕业后留校,兼做学校杂志的编辑。那时候年轻,敢拼敢闯,一腔热血扑到事业上。有时候,领导只是一个想法,甚至还在萌芽状态,他加个班,熬个通宵,就落实了。为杂志组稿、发行,他曾单枪匹马跑遍半个湖北。他说:“赔笑脸受冷遇算个啥?咬定青山不放松,没有成不了的事儿。”只是那时候他意气风发,也意满自得,满以为领导会给自己一个交代的,没想到早早许诺给自己的编制却被别人顶替了。他带着几千元征订款回来时,杂志停办,令他自觉成了招摇撞骗之人,无颜面对刚刚结识的各地同好,只好愤然离职。

  辗转就到了千禧年,房地产热催生了家装行业的兴起。大表哥对老傅说:“不如跟着我们干装修吧。”老傅一想,也是,吃点苦出点力,心不累,晚上好睡觉,便跟着亲戚们干起了装修,一干便干到了现在。老傅常说:“衣食住用行,还有儿子的学费,全刨自于这里。”但他似乎一点都不热爱这个行业,仍然热衷于他的书、画、印。每个月,他见得最多的是书画朋友,哪怕喝酒打牌也喜欢跟他们凑在一起。

  就我了解,搞书法的人个个能喝,简直那艺术造诣跟酒量成正比。老傅在酒桌上很是自洽,好酒量,有眼力,懂礼让,知分寸,碰到知己还能来两段楚剧,特别是那高亢爽朗的笑声,适时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我知道老傅是个细腻的人,却是在一次酒后。那次,我们共同送走了一位美女姐姐。回去后,老傅发了张他写的书法给我,写的是:“漠漠春芜春不住,藤刺牵衣,碍却行人路,偏是无情偏解舞,濛濛扑面皆飞絮。绣院深沉谁是主?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

  老树遒根一样的字,写的却是闺怨,花开不合时,像是不搭,但这恰恰是老傅的风格。老傅其实并不算老,上世纪70年代中期出生,只是头发早就灰扑扑一片花白,脸上也多有风霜。不知谁开的头,大家也便都跟着喊他老傅。

  我常觉得老傅是个明白人,至少比那些喝了酒就胡搅蛮缠的人要明白,做事也识大体,知进退,便把有些事交给他做。但我也不能理解的是,他常常在最不应该掉链子的地方掉链子——这里指两个地方,一是关键时刻,另一个指完全不会出现失误的地方。这就令我非常迷惑了,但怎么办呢,人都有毛病,这毛病虽然可怕,但比起忠诚和有情有义来说,我也只能且扶且正且走且瞧了。

  后来有人在闲谈时跟我提起老傅的感情史,只一句,说他跟妻子是闪婚的。有多闪呢?一个月。一个月之前,他跟前任还没有分手。

  不知何故,我脑海里没有闪现出渣男二字,却浮现出数次饭局上的情形。不管多么热闹的现场,只要大家把老傅忘了,他站在那里就会显得很恓惶。后来我特地问他:“你父母都还好吗?”得到的答案是,父母都不在了,他是最小的孩子。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倚靠的表情,从心底流露出来的。

  大约半年之后,又有一个朋友在闲谈时提到他的这段故事。那大概是老傅生命里最后的一把火,大约很喜欢很喜欢,反反复复,死去活来,把最后一点力气用完后,便斩钉截铁地不再回头,甚至怕自己会管不住自己,索性断了退路。我不置一词,但以一个女性的视角来看,我总觉得这或许只是缺最后的一点耐心,当然,持续下去也有可能會继续陷入循环往复的死结,和好,争吵,冷战……和好,争吵。

  后来老傅也给作协写一点文章,还参与各种征文。从他交上来的文章里,我能看得出来他对山川风物、故土人情是很有感情的。半生已过,回望来时路,他是姑姥姥疼爱的幺孙儿。我时常在想,有钱的人容易得到钱,有爱的人容易得到爱,但大多数人的人生,是用一场亏空去填补另一场亏空。如果我们在人生之初的第一场战役里打了败仗,那大概率是,以后的每一场仗,我们都会胆寒——我们只能自我疗愈地鼓一口气——可最初的第一场仗,决定胜负的因素是什么呢?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最短的那块短板,因由在哪里?而那份自我疗愈的源泉又取决于什么呢?只能取决于我们遇到的人、经历的事……还加上一点,读过的书。

  世人熙熙攘攘,朋友来来往往,我希望终有个人、有件事,给老傅输入一口真气。

  曼丽的事

  曼丽姨的大名叫江曼丽,她父亲叫江伏波。多好,这似乎就应该是武汉人的名字,得天独厚的。武汉这座城市里两江交汇,武汉人的个性里就孕育出了大江大湖的气魄,也有了水的缠绵悱恻。

  推开姑太家的单元门,在幽暗深长的走廊里,总是先看到曼丽姨的笑脸:“哎呀,之之来了,大舅伯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伴随着清脆的汉腔,笑脸和轻柔的姿势,她接过爷爷手上提的东西,侧着身牵着我来到了客厅。

  她穿着丝袜,长筒皮靴,超短皮裙——她总是那么时髦,身上是各式各样的夹克,头发总是染成各种颜色。有时候是短发,干净利落,垂坠感十足;有时候编一根麻花辫,绕到胸前,发梢剪得整整齐齐,再系上一个蝴蝶结。她戴各种材质的大圈耳环,各种颜色的发卡——你不得不说,她是任何时候都压得住这些大花大绿的。她从屋里走出来迎接我们,从屋外穿过狭窄的走廊回家,或在屋里走来走去,我都觉得她像一匹高大的枣红色母马,矫健的身姿,油亮的皮毛,整洁又浪漫的鬃毛,嘚嘚嘚,迈着她的大长腿和有力的步伐,带着轻盈、热络和喜气。

  我见过曼丽姨年轻时的照片,她一点都不怵镜头,把那一颦一笑、勾魂摄魄都留在相片里了。在那一本本的影集里,我见过她在各个年代各个流行风潮里的美,尽管绝对是摆拍,但一点不僵硬,麻花辫、大爆炸、波波头、离子烫、牛仔装、夹克衫、西装、棒球衫……曼丽姨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还穿着滑雪衫拍过一组写真。街坊邻居来看过,啧啧称赞之后,都说她会装嫩。大家嘻嘻笑着,曼丽姨也笑着,眉眼弯弯的,眼里带着甜,唇齿之间还嗲嗲的,说:“那是的哟,装嫩是女人的必修课,未必你不会装?你装起来不比我还狠些?”

  大家一笑,把那一肚子酸溜溜的话咽了回去,毕竟过几天还要一起搓麻将、逛街、做头发呢。第二天,曼丽姨便去影楼,挑了一张放大了,挂在客厅里。

  武汉女人会装嫩,武汉女人也会发嗲,武汉女人还有一股子狠劲,常常把男人拿捏得死死的。这是一位前辈朋友讲的,她来自西安,已在武汉生活了四十年。

  关键时刻,武汉女人能够冲锋陷阵,手起刀落。做大事,她们有决断;处理小事,她们有胸怀。她们善说理,讲起道理来,气势如虹,罗辑严密,层层推进,一气贯穿始终,又能在细微处煽情,让你除了瞠目结舌甘拜下风之外,别无他法。想必,疫情期间,“丽丽姐”的一番纵横捭阖已让你管中窥豹了吧。武汉嫂子,就是一个包含了漂亮灵醒、精明强干、泼辣风情等多种复杂感受的称谓。

  有时候,闲会生事儿。家里男人不听话了,武汉女人往往有胆识把他们当儿子,拎回来打一顿骂一顿,然后再哄一顿,多大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曼丽姨的老公身材颀长,面皮白净,带副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的,不仅是厂里的工程师,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曼丽姨也曾是长航的职工,上世纪80年代勇敢下了海,开过餐厅、影楼,还带过模特队,现在在白马做服饰批发。

  在外面,不管是怎样风风火火的女强人,回到家来,第一件事便是洗手煲汤羹,把屋子收拾得清清爽爽,再备上下酒小菜。陰雨天时,老公一人小酌;天晴时,邀上三五好友,街坊邻居一起喝几杯。

  闲时的周末,曼丽姨会说:“天气凉了,我看见街上那细毛线非常好,准备给陈刚打一件毛裤,他怕冷。”没几天,你便看到她手上有一件毛裤在织了,一双手,四支针,上下翻飞。过几天,她又说:“嗯,我看到街上有人穿了一件驼色的羊毛呢大衣。陈刚,几时我跟你去中心百货买一件?”过不了多久,你便能看见陈刚叔身上穿了那么一件大衣,合体、随意,一股子儒雅之气是由衣服也是由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曼丽姨,你为什么对陈刚叔那么好?”

  “走在街上你再看唦,有面子的还是我吧。”

  我脑补了那幅画面,不禁莞尔。这里面包含了多少通透和聪明?

  武汉女人还有一点,朋友多。逛街购物的女朋友多,男朋友也多,但那绝对是干干净净,分寸把握得极好的。曼丽姨也有,那种每天去她家报道的朋友——一大早给她们全家买早餐,家人朋友有了大小事还能跑前跑后的那种,让我一度怀疑林徽因有汉口血脉。

  年过五十了,曼丽姨的女儿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她慢慢安静了下来。疫情之后,生意不好做,一个月见不到一个顾客,但她还是每天把头梳得光溜溜的,穿得整整齐齐,按时上下班。时令水果出来了,她必定要买一点,遇到路边卖栀子花、茉莉花、白兰花的老太婆,她也会左右交叠着裙子,半蹲下来,挑一枝两枝带回家。

  曼丽姨的曼,是曼妙的曼,是浪漫的漫,是慢慢的慢,这是武汉女人的浪漫。

  小关公曾老四

  在黄花涝星罗棋布的湖面上,总有一家人的渔网在忙着,横的、竖的、大的、小的,电动的、静止的。黄花涝的人,常常在晨光熹微中看到他们摇着小船,在湖面上撒网。

  这户人家姓曾,是当地的坐地户,兄弟六个,加上老头,个个是硬邦邦的汉子。老头是老师,小学校里的校长,一手算盘打得呱呱叫,黄花涝几乎所有的中年人都是他的学生。曾校长走到哪里都很受人尊敬。他是婚礼上的证婚人,是买卖房屋的中间人,是过年写春联的执笔者,是元宵节玩灯时那个点龙灯眼睛的人。上世纪的曾老师穿中山装,夹一个茶杯,一支烟不离手,手指都熏得焦黄。新世纪的曾老师戒了烟,仍然是一只茶杯不离手,里面的褐色浓茶换了甘草人参枸杞和西洋参。他说,这是老四孝敬他的。曾老四在黄花涝一带很有名,人们习惯叫他小关公。

  关公是耍大刀的,关公红脸,关公也高。老四不耍大刀,中等个子,身材敦敦霸霸,圆圆脸,白白净净,甚至连酒都不喝,就更没了红脸的机会了,但人们仍习惯叫他小关公。老四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管闲事”,孙家的女儿跟张家的儿子谈恋爱,一考完,八月份就分手了,张老五非认定是孙家的女儿祸害了自己儿子。“之前我儿子成绩很好的呀!经不住她今天递个条子,明天递个条子!”他到处嚷,今天打孙家的狗,明天撵孙家的鸡。与此不得安宁相比,孙老三更担心女儿的名声。

  小关公摆摆手,坐在堂屋上首,请人叫来了张家的儿子:“你爸说的是实情吗?”小张点点头。“你是想去读个高职,还是复读?”“复读。”小张想也没想便回答。小关公便命人送他去了学校,还给他交了一年的学费。

  徐家的儿子去当兵,李家的儿子去坐牢,赵家的独生女出国了,曾老四都会在年节时替他们去看望老人。每年的教师节,他请全涝的教师喝酒。

  曾老四机灵、仗义,关键时刻也抖得出狠来,他把黄陂人身上的优点发挥到了极致。都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黄陂人是一向能把“我为人人”做到前面的,曾老四也是。臣服于他的,加强巩固;游离在外的,尽量收拢;敌对势利,能怀柔的怀柔,不能的,瞅紧机会狠狠打压。送礼,出手狠、快,还情及时、谦卑。慢慢地,他在黄花涝一带的名望超过了父亲。

  十年前,曾老四还是一个以算账很快出名的鱼老板。薄雾中的黄花涝码头,人们常记得他穿着连裤筒靴,一身泥水,袖子卷得高高的,一手提着秤,一手掌着砣,斤两报出来了,总价就出来了。

  “十五斤八两青鱼,十三块八一斤,两百一十八,多吉利的数字!”

  “两角乘以一斤六两五是三毛三,两块二加上三毛三,两块六毛三!”多少人验证过,计算器上数字还没按全,他便报出了结果。

  更早的时候,曾老四是学校的好学生,语文、数学,思品、历史样样第一,只可惜小考时太嘚瑟,连语文也提前半小时交卷,最后少做了一页而以一分之差落选重点中学。一进初中,他便看到了无限商机,夏天的冰棒、看电影时的瓜子、莲蓬、菱角、小人书……未出校门,他一个月的收入就抵普通男教师几个月的工资。

  十几年过去了,小关公依然为整个夏天黄花涝卖的都是他的莲蓬而骄傲。那些街道,他出过力,流过汗,打过架,喊破过嗓子,磕破过头;与城管赛跑,与坏天气赛跑,与竞争对手赛跑,又在多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苦等在某大人物楼下……也许是时间,也许是那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赋予的,渐渐地,小关公成了气候,他在武湖有一家种牛场,在滠口有一家加水店(長途运输的鲜鱼需要加井水),在徐东有一家香料馆……水产世界门口十几个最好的门面都是他的,卖鱼、海鲜,做任何他能看到的、想到的、抢到的生意。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这样一个腆着小肚子,系着爱马仕皮带,油光水滑的中年小胖子会喜欢上写诗。但他就是迷上了,而且迅速上手,吃一顿饭,出去抽五次烟,回来诗就成了,而且还不全是大白话。

  诗也不白写,他迅速与那些爱写诗的老干部成为朋友,成功登堂入室。他们聚餐他买单,他们出书他出钱。他开始在各地办研讨会,鼓吹他和新老朋友的诗作。他是交上了新朋友——这,在小关公这里意味着什么,大家相视一笑。

  如果时光再退回去一百年,在乱世里,小关公一定是那个拿着鱼叉子登高一呼的人。再说近一点,如果时光退回去四十年,在小考上,小关公没有把语文做掉整整一页,且曾校长不把头仰那么高,替儿子去重点中学谋一个学位;或者,那位年轻的班主任在买不起一件女朋友的红裙子,而曾老四替他买了并送给他时,她没有刚刚跟他分手;亦或他没有那么小气,小关公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一个在金融行业大杀四方的人吗?成为一个在澳大利亚把马铃薯种得像榴莲大的人,还是一个在南海研究深潜,或者是一个在官场揣摩起厚黑学的人?

  然而我知道不会,就我所知道的三处,甚至更多我所不知道的重要转折点告诉我,小关公只能成为小关公,做生意的风气盛行,读书的土壤不厚。每一个在这片大地上靠读书杀出重围的人都教人钦佩,但每一个凭藉着聪明能干勤劳踏实走出来的小生意人,都隐含着更多的血泪和委曲求全。我希望我的同胞都能大秦直道、青云直上,但哪能均如我意?但也许正是这份艰难,才让他们更懂得体恤他人,更懂得在艰难时刻伸出手来的意义。好在无论如何,黄陂人急公好义、有情有义的品质都没有丢。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走出湖北,走向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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