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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老湾一定要带我去他老家古徽州歙县霞坑镇萌坑村看看。徽州的古村落太多了,老湾说他这些年扫了五百多个村庄。对,他说的就是“扫”。有五百个古村落打底子,萌坑村就显得不一般了,这个村号称“徽州墙头壁画第一村”。坐在老湾的车上,听他介绍,才知道“徽州墙头壁画”这个文化概念就是老湾第一个提出来的。
萌坑是老湾的老家以前是处在绩溪县去到歙县的交通要道上,是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村落,规模较大,商业繁华,骡马的蹄声、挑夫的杵声、独轮车的吱呀声,夜夜在村口流淌。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徽杭公路通车,它的交通功能才被削弱,直至被现代车辆们彻底撇开。而村庄的衰败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衰败的速度越来越快。先是零星的人外出,再是全家合族挪窝。后来,户籍一千多人口的村庄平时大约只有二十多个人常住。空了的徽州老房子,马头墙依然像隶书中的蚕头雁尾,氤氲在宣纸般的空中,鱼鳞小瓦还浮游在遍野的油菜花丛里。只是,没有了人居住的屋子,就像丢了魂的老人。
老湾是个业余画家,在市里工作的他频繁地回到萌坑,既是写生作画,同时,他又隐隐觉得自己是在寻找萧瑟故乡失落的魂魄。一个微雨天,他端坐在村中一座老房子前,在画本上勾勒完了徽州古民居惯有的粉墙黛瓦、远山近岭,突然瞥见老房子墙壁上的画,有一刹那,他征住了。那是一幢大宅子后窗上的一幅墙画,不过一尺见方,画的是一丛墨兰。长了苍苔、爬了雨痕的老墙上,那一丛兰在细雨的润泽下像是活了过来,像是一直生长在墙上,此时正散发出阵阵香气。
那一刻,老湾认为,他找到古村的魂魄了。
从前,徽州一府六县的平民人家建房时,营造不起像富贵人家的木雕、砖雕和石雕,一般新屋落成后,便请泥瓦匠在墙壁上画上画,算是代替了那昂贵的三雕。主要在门楣上、窗户顶和门头两边画,这便有了“徽州墙头壁画”。
从1999年起,老湾便开始关注、发掘、研究徽州墙头壁画,不遗余力地推介这一文化遗存。萌坑在他的鼓吹下,成了徽州墙头壁画的“博物馆”,吸引了好多人来打卡。
我们进到萌坑村子里时,恰好有一班人从村里走出来,他们也是来参观墙头壁画的,端着相机对着墙壁扫射。老湾为此颇有些得意。
萌坑的老房子保存较为完好,墙头壁画从四五百年前一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都有,既有徽州本土匠人作品,画的多是“教五子”“打金枝”“文王访贤”“加官进爵”等传统题材,古装人物站立在古老的墙上演绎着古老的故事,也有当地文化馆准专业画家们的新创作,如“水电站”“萌坑颂”等,画面上解放牌大卡车在大坝上奔驰,高耸的电力铁塔牵着电线跨过大山,土黄色的村集体蘑菇房一溜儿排开。这些画很写实,反映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村子里的大建设情况。走在村中的一排旧房前,我看着似曾相识,才发现这就是墙头画上表现的那排蘑菇房。
慢慢看这些画,像是游走在不同的年代,在时空里往返穿越,而一幅幅画的风格也不一而足,有些一眼可见是干粗活的砖瓦匠们画的。古徽州的砖瓦匠是必须要具备画画这一技能的,他们画得很大胆,比如画鸟时,比例明显失调,鸟腿粗壮高大,一看就是劳动人民的腿,甚至能看见鸟腿上人的汗毛,但整个画面给人的整体感觉却朴拙有味并不违和。
走在村庄里,老湾指点着家家门前的墙头画,每一幅他都能说上个道道来。和他的热情相比,村庄还是显得有点冷清了,家家户户的大门几乎都是铁将军把门。从门窗上的灰尘可以推断,这些人家已经好久没有人居住了。“徽州墙头壁画第一村”的名头似乎并没有挽回这个村庄的颓势。老湾为此又很有些伤感。
2
萌坑村与绩溪县临溪镇汪坑村相邻,连接这两个村庄的便是那条以前绩溪通歙县的交通要道——徽州古道。在老湾的大哥家吃过午饭,我便和同事老王一起背包登古道。
古道保存得相当完好。红沙石板被踩出了包浆,道旁的灌木上不时飘着彩色的绳带,那是真正的背包客们为防迷路做的记号。走了十多分钟,到了岭头,这是歙绩两县的分界。岭上建一亭,石板道从亭中穿过,这就是古徽州的脚店了,古时行人至此,歇脚打尖之處。亭上两端匾额站在各自的角度各题四个字,歙县地界这边书“路达华阳”,绩溪那边书“径通徽歙”。照例,这墙壁上也作了画,从墨迹看是此前亭子新修缮时画的,一边画的是“喜鹊登梅”,另一边画的也是鸟,但看不出是只什么鸟。其鸟嘴长眼睛大,全身的毛是炸开的,貌甚凶,不知道是什么喻意,也不知道是不是老湾画的。
翻到绩溪这端,古道往下蜿蜒,沿途立了一些牌子写了一些文字,告知往来者,这是“雪岩商道”,介绍说,当年绩溪小伙计胡雪岩去歙县当学徒,走的就是这条道。这些牌子上还不惜笔墨,记载了有关胡雪岩的一些传说,比如“拾包记”,说的是胡雪岩因为拾金不昧而得遇贵人,从而改变命运等等。胡雪岩是近代从绩溪走出去的大名人,在这样一个崇商的年代,他确实是绩溪的大IP,将徽州古道以他的名字重新命名,也是用名人来背书的意思。地方上发展经济的苦心和急迫由此可见一斑。
但除了我们俩,整个古道没有一个行人。路两边层层叠叠的,曾经是梯田,是山里人种水稻的地方,现在梯形隐约可见,田里却长满了树。到汪坑村外时,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炽烈,道旁石缝中不时钻出条当地人称为“蛇郎中”的小蜥蜴,它们钻石般的小眼睛盯着我们两个闯入者。
汪坑村也是个大村落。进了村堂里,老房与新居杂间,从古建保护来看,大不如萌坑,新起的小洋楼明显要多。我们本来还想看看这个村子里的墙头壁画,但村中不论新房旧屋,所有墙壁从头到脚均刷上了各种颜色,大色块的黄、红、蓝、紫、绿、橙、青,像堆积着的一块块大魔方立在徽州大地上。
我不由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随即又睁大了眼睛。大块面的彩色墙壁上,还绘上了造型夸张有异域风的各种图像:穿长裙的欧洲中世纪公主,鬼魅的二次元世界魔法战士,歪斜着头颅的佛祖,畅游海底的巨鲸尾巴翘到屋檐下,或写上“好想和你一年又一年”之类的似乎很文艺范的话语。
我怀疑这不是徽州,但老屋上的马头墙依然很醒目。终于在一面墙上,看到一个说明,方才知道,这个汪坑村,这个涂着各种色彩的村落,也有一个称呼,叫“七彩村”。
村庄安静,走到村中心,见到三位老人。一位老太太靠门而坐,屋门半掩,老太太佝偻着身子,她身后的屋子里却站着一个高大威猛、铁臂铁胸的变形金刚,跟屋子差不多高,正以睥睨一切的眼神瞪着我。我不禁好奇地询问他们此物由来。
老太太说:“是孙子买的。”
“买来做什么?”
“给人看的。”
“给人看的?这得多少钱?”
老太太说:“我不知道。”
老太太屋对面是一座废屋基,两个老汉坐在屋基老墙青砖上。他们说,这个村子所有画的都是她孙子花的钱。
我问:“那村子里的人同意他刷吗?”
一个老汉说:“之前一家一户问过的,都同意。”
“那要花不少钱啊。”
老汉说:“一百多万哦。”
我问他们:“画了这些后,村子里来人多了吗?”
三个老人都说:“多了,放假的时候许多人来拍照。”
我问:“那些人拍拍照片就走了?”
“拍拍就走了。”
我又问老太太:“你孙子是做什么的?在外面发财了?”
老太太始终说:“没发财,打工的,在杭州。”
也不知道老太太说的是真是假,我不甘心,又问:“你孙子多大了?”
老太太说:“三十五了。”她说完,就不大理我了。
强烈的色彩缤纷中,我们晕乎乎地走出了汪坑的巷子。我突然对那个老太太的孙子充满了好奇,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年轻人,他到底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对故乡的村庄做如此的大笔涂抹?或许,从美学和文化角度审视这个年轻人的行为,大有可商榷之处,但断然评判他是粗暴的,则我们本身就可能是粗暴的,因为现实的徽州古村落,大多数十室九空,田园荒芜。面对这样的现状,那个年轻人的行动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
3
走出汪坑村,小何正好开车到了村口。他是来接我们去绩溪扬溪镇的笆篱村,那里是他的“三味书屋”,他笑称之为“巴黎”。
作为一位90后年轻人,小何拥有多重标签——青年诗人、建筑设计师、乡村建设人。他本来研究生毕业后在上海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随同学来徽州玩,就喜欢上了这块山水人文,便想弄个地方给自己和朋友们一起玩玩。走走看看,他就租下笆篱村原先的村部,利用他建筑设计师的理念进行改造。
这一改造,小何将自己的异乡人和过客的身份改造成了一个“徽州人”。他越陷越深,辞去了在上海的工作。改造后的屋子成了民宿,取名“三味书屋”。民宿刚开始营业,便遭遇上了新冠疫情,投下的真金白银收不回,他只好利用当地资源办起黄茶厂,试图在徽州古村落乡村建设领域探索出一条不同的道路来。
村部的房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并非典型的徽州老房子,但通过小何的设计,在村中一片徽派民居中并不突兀,倒是处处见趣味。比如当地人遗弃的徽州篾蒸笼屉,他捡回来处理一番,放上一面镜子在中间,再置于卫生间墙上,老器物突然复活了;再如村里人废弃的木楼梯板,他将之抛光后钉上废旧的铁道枕钉,做成衣帽钩,也别有一番味道。至于屋子的外墙壁呢,则是朴素的纯灰白色,并无墙头画。
那一夜,在“三味书屋”的楼上,木质的楼板沁出木头好闻的香味。小何关了电灯,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一豆灯火中,我们的影子放大后粘在四壁。我们喝茶聊天,聊诗歌,也聊营生。民宿和茶厂的经营并不顺利,甚或遇到了想象不到的阻力和困难,现实的“笆篱”毕竟不是想象着的文艺的“巴黎”。但我没有听到小何有一丝叹息,他还在试图和乡亲们一起去经营这个古村。他还每天读诗和写诗。我们说着话的时候,远远地传来一阵鸣笛声,那是一列绿皮货运列车从村庄边经过。
火车过后,村庄陷入了更深的寂静。我看看屋子的四周,想象当年在这个村部,在油灯下,是不是也有年轻村民的身影在四壁摇晃,他们有没有探讨过村庄与自己未来的命运?听着远去的列车声,他們又会想些什么呢?
一晚睡得很好,清晨被细雨叫醒,拉开窗帘,大玻璃窗框住了外面的一幅画:轻盈的雾岚在山腰流动,油菜花在低处暗自闪光,一群白色鸟驮着雨滴振翅飞翔。
萌坑村、汪坑村、笆篱村,我脑子里变幻着这一路看见的三个村落以及和村落相关的三个人。我突然想,同样的徽州古村落,它们的墙壁上表现的却是大相迥异的色彩、视角、立场。
三面墙壁似乎暗合了三条道路。
条条道路都努力,路的尽头是什么风景?我不知道。
有人声称,古老徽州美丽的村落终将消亡。作为曾经的徽州人,我也曾做如是想,但这三面徽州墙壁却让我重启信心,古徽州的美是不会那么轻易倒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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