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的人都负累于山的陡峭时,我决定,即使一个人,也要登顶。
当时,我独自坐在和丽山庄的小屋里,山庄坐落在峻岭环绕的山坳里。清晨的阳光新鲜得像一杯刚榨出的果橙,整个山庄和窗前的池塘都被涂抹得一派暖色。靠西的山体挡住了整扇窗子,逡巡的目光无法翻越这个屏障,我遇到了和愚公近似的问题。从形式上看,山的高耸阻挡了目光的前途,而它最终的结果,却是影响到了思想的走向。被挡在大山背后的事物,反而具有了更迷人的揣测。会当凌绝顶,是一个高度,更是一种态度。
同行人还在熟睡,我走出小屋。几只鹅从塘里爬上来,高亢的鸣叫声,很有喝彩的味道,它似乎更懂我的心愿。饱含晨雾的烟岚经过这几声清脆的装饰,山谷更显出了空灵的特质,而远处的葱茏便一层一层浸透过来了。
斜阳从身后照过来,让影子比步子快了三尺,心情走在了速度之前。这种与影同行的画面,置身于苍茫大山的背景之下,极好地勾勒出了孤独的轮廓。渺小的个体,又放大了孤独的重量。山,却愈发活出了磅礴的气势了。
山是西天山的分支,婆罗科努山的一部分。七月的骄阳催生出了茂密的花草和不同的灌木。从1600米到2300米,追随着山的海拔,依次排满了蒿类、针矛、河柳、栒子蔷薇、爬地松、山杨、天山花楸、雪岭云杉等。这种有序的分布,像大导演精心安排的角色,每张表情都是完整剧目不可或缺的构成。对一座山的攀登,近似于体验一个人的成长。一层层梯次排列的植物,就是人生不同的阶段,或青涩或酸甜的果实,注解着生命的本质,也揭示出岁月的历程,最终构成了整座山的郁郁葱葱。
这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只因为它挡住了思维的走向,才让我与它有了情缘——一直坚信,能攀一座山,注定有前缘。而所谓的缘,大都是偶然因素导致的必然结果。
先是顺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往前走,或许只有到了雨季,这河才能涨满一次水,使得河床看上去更像是一条路。对水而言,或许是一条死路;对我而言,却是抵达山前的捷径。河岸的平滩上,长满了沙棘和野蔷薇,二者相辅相成,繁衍出大片的植物群落,一派生机。几株外来的河柳,斜倚在岸堤上,勾首垂腰、姿态萎靡,呈现出信心不足的状态。
半个小时的跋涉,我们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不停抬头眺望,巅峰很远,咬紧牙关,弓腰攀爬。偶尔回头,却心旷神怡,看到空旷的山谷和密集的植物落在脚下,河床更是忽隐忽现。成就感通过视觉,激活了自信。人还是要经常和过去比,才看得见自己的进步。出发时的山庄,已被翻越的另一道矮山遮挡,绿草也收藏了来时的路,只有艳阳还在头顶,既不欢乐也不忧伤。
对于生活在准格尔盆地的我来说,爬山并不是擅长的运动,但当一座山阻挡了你自由的想象的时候,登顶,已不是为了彰显体力的充沛,或许更是为了人定胜天的心理需求了。也许只有置身于最高处,才能心无旁骛,才有了停靠的理由。
山的坡度挺大,但遍布山坡的爬地松刚好成为攀爬的扶手。顺着羊肠小道,我成S型慢慢向上。每上行五十米,就得坐下来大喘粗气。半百的身体与初生的驕阳很难协调起来,但盛夏的灼热却是一条鞭子,驱赶着愿望和步履,朝着山顶靠近。
刚抓紧一株松枝,一只石鸡突然从草丛中窜出,这个意外都吓到了彼此,我滑倒在一块尖石上,疼得呲牙咧嘴。它连声鸣叫,掠过头顶,两枚仓惶的羽毛飘落身旁。我怔坐在松枝间,半晌才回过神来。那只惊飞的石鸡,正栖落在对面的山坡上,“嘎嘎嘎”地小声安慰着自己。我捡起脱落的羽毛,还能感受到石鸡的体温。
爬地松肯定也体力不支了,只攀爬到了半山腰就后继无人了。抬头望着杂草丛生的前途,我知道缺少了熟知资源的支持,后半段的路程将更为艰难。行为至此,已无可选择,向上——成为确定的目标。
觉得自己精疲力竭时,离山顶不到三分之一的高度了。期间我休息了十几次,喝干了两瓶半矿泉水,耗时两个小时。找到一处平坦的草坡,躺倒,觉得一生的疲惫都卸落下来了。湿漉漉的头发枕着仅剩的半瓶矿泉水,目光空洞而辽远。天像举着一帏蓝蚊帐,罩住了我的身体,就连思想都瘫软在了微风里。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身体的劳役让我们体味到了幸福的另一层含义。
绒绒的痒从脖子开始慢慢向脸颊爬行,我用手触摸到一个小虫,捏过来一看,是只蚂蚁。细小的束腰几乎勒断了身体,六只悬空的脚足狂蹬乱舞。在这空旷的山上,它一定是第一次面对人,它不知道这样的庞然大物是个什么东西,在它的阅历里,找不到可以参照的物体,所以,蚂蚁的疑惑应该比人更多。我坐起来,指尖不停地拨弄蚂蚁,在手心里它张皇失措,似无头苍蝇,四处乱撞。它一定肩负有某种使命,走在履行的路上。这是一条轻车熟路,走了很多趟了,一直畅通无阻。而今天,我从天而降,挡在了它必经的路口。目的地就在前方,所以它必须翻过这座障碍物。蚂蚁一定把我当成了一块石头了。在此之前它从许多石头上翻过,并且掌握了丰富的经验,就像人类翻越山岭一样,但今天它遇到了我——一块活的山石。
我反转手掌,让蚂蚁在指间不停奔跑,待它爬上指尖才发现,这是一座耸立的高山。蚂蚁毫不歇息,转而又顺着手臂下坠,快到肘弯时,我迅速抬高肘部,隆起又一座山峰。几个来回后,蚂蚁停止了动作,或许也在喘粗气,积攒气力。头顶两条细小的触须轻轻碰撞,不知是模仿人类的扦须思考还是摩拳擦掌。稍事休息,朝着肘部后方疾速奔跑。待我把胳膊转过来,却找不到那只蚂蚁了,它一定是勇敢地跳下悬崖。刚才的片刻停顿,竟然是蚂蚁的抉择,然后纵身一跃,绝处逢生。我低头寻找,想看看那位勇士,无奈杂草太密集了,根本发现不了蛛丝马迹。我原本是要给它放生的,只是想多游戏一会儿。看来一只有着奋斗目标的蚂蚁,就拥有了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让壮硕的人类也对它充满敬意。
一只蚂蚁鼓舞起了我的斗志,抖擞精神,开始向山顶进发。又休息了三、四次,喝干最后一口水,朝着顶峰冲刺。
山巅已在眼前,几十米的高度,却是陡峭的山岩。若从两侧迂回过去,要绕道很远,更不知侧翼是否是坦途。眼前的困境,让我想起了那只蚂蚁,在此之前,它比我更早地遭遇到这个难题,它选择了翻越。对蚂蚁而言,我不是目标,只是它抵达目标的困难。而登临山顶,却是我此行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比蚂蚁有更充足的理由直面山岩,勇敢翻越。我脱去外衣,包裹好手机、相机、空瓶等杂物,甚至连钥匙的重量,也被掏出。一身轻松,开始攀岩。尽管不时有碎石滑落坡下,但我却在一米一米地接近山顶。最后,右手扣住一块裂缝,发力指端,右脚猛蹬,身体被送上了巅峰。我趴在蒿草间,鼓腮呼吸。粗重的气流将生长在嘴边的一株鹅冠草吹歪,我看见叶枚的底部蛰伏着一只七星瓢虫——这或许是它终极一生的故乡,终于被我惠顾了。
艰难地翻身坐起,才看见头顶的蓝天早已被乌云篡权。在风的驱赶下,不堪负重的云降低了自尊,朝着山顶蹒跚而来。我攀登这个山峰,就是想看清远处的风景,未料却被缭绕的水雾遮蔽了视线。所有的物象都飘渺起来了。端坐在云雾间,一缕一缕的轻纱将山和人都置身于仙境之中,让我的思想和视觉都恍惚起来。这才觉得,即使身处高处,也未必就一定是认识世界的理想角度。
形如丝线的细雨打湿我的惬意,也打湿了我的遗憾,毕竟耗费了蛮荒之力,却只看到一头雾水。索性躺在山顶,让绒毛般的水汽浸透我的全身。
感觉脸上的湿润越来越少,竟慢慢被风干了。赶紧坐起来,刚才的云雾被山风一股一股推走,远处的轮廓从雾岚里渐渐浮现出来,终于可以看清山背后的景致了。是锲而不舍的奋斗感动了苍天吧。
终于看清了远处,我所想象的美景,其实是又一座更高的山峰阻隔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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