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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不识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5869
李剑

  睡一会儿吧。李文婷这么想着,就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一睡,竟睡到太阳落下,昏黄的光从西边窗户里爬进来,落在她的眼睑上。

  她慢慢睁开眼,一时不知道身处何处。恍了半天神,想起正在办公室加班。早上收到科室主任的信息:“小李,汇报材料你抓紧时间整理一下,周一上午局长就要。小吴要带孩子,只能你加加班了。整理好了,发给我看看。”

  李文婷收到信息后,反反复复看了半天,咂摸着科室主任的每一个用词。乍起的闷气在咂摸的过程中,一点点和着稀粥被吞进肚子。

  活该你单身,不找你,找谁?

  她拿张纸巾,擦了嘴,洗碗,退掉电影票,从衣柜里挑件碎花长裙换上。再对着镜子擦一点口红,挎上包,去单位。

  一呆就是一天。办公室里只有她。去卫生间的时候,高跟鞋踏在地上,响声空旷无比。连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分外清亮。有过多少次这样度过独自加班的周日了?在敲字的间隙里,李文婷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也就是想想,想清楚了又能怎样?拿它去跟主任诉苦?她自己都要忍不住笑。整个科室除了主任,就是她和小吴。小吴有家有室,每天慌慌张到单位,张口闭口说家里的一地鸡毛,末了,还总要摆出一副羡慕的样子说:“还是文婷好,一个人想干嘛干嘛,多自在。”

  李文婷想说:“你们把侵占我的那么多个晚上、周末还回来,才好说想干嘛干嘛,多自在,是不是?”终究没有说。小吴这句话的重点不在李文婷是不是自在,在于“一个人”。她不知道多喜欢说这句话!“漂亮、能干的李文婷,三十多岁了,一个人!”李文婷知道那副羡慕下的真容,也就止了脚,不往那滩泥沼里踏。

  既然如此,只好默默加班。加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

  她踩着夕阳回家。小城夏日的傍晚常常上演落日熔金的景象,天上地下,一片末日般的辉煌。抬头看看,真美。但这美,因为过分阔大,也因为介于白日和黑夜之间,让人无端地感到荒凉。李文婷觉得荒凉从心里一点点蔓延到皮肤上、手背上,晚风一吹,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拍了照片,发给李文玉:“文玉,看。”

  李文玉很快回了信息:“好美,真想念伊犁的夏天。”

  “回来?”

  “不回。”

  “在干嘛呢?”

  “给小宝温奶。”

  “长山呢?”

  “刚从工地上回来,躺床上歇着呢。”

  李文婷看了信息,好像也看到一间逼仄的屋里躺着长山、小宝,大大小小的衣服杂乱地丢在床上、椅子上。甚至能闻到屋里浮动着的空气里混杂着奶香和汗臭。

  她不再回信息,把手机揣进包里。刚刚包裹了整座城市的金色已经褪去,只在天边留下一块淡粉。天空现出深黛色,几粒星星在城市的上空闪烁着一点点微光。

  李文婷伸出指头来算,2016……17,18,19,20,21,22,六年,李文玉离开这里整整六年。

  就像她走的时候说过的:“姐,我离开这,就不回来了。”六年时间,她一次也没回来过。

  说这话的那天晚上,李文婷和李文玉像小时候一样,一起躺在家里的那张双人床上。窗户大开着,夜风带着屋外的蛙鸣、狗吠,一起浩浩荡荡地冲撞进来。

  李文婷睁着眼睛,盯着被月光照亮的天花板问:“你跟妈说了吗?”

  “说了,就说我要跟长山一起到内地去闯闯。”

  “妈说什么?”

  “她能说啥,她就看爸。”

  “那爸呢?”

  文玉一笑,他说:“养个丫头管啥用,长大了就知道跟人跑。”

  李文婷转过身,抱住李文玉的腰,说:“小时候,你总是这么抱着我睡。”

  月光在移动,从窗户西面一点点移到东面。李文玉不说话。过了很久,她突然问:“姐,你真的不记得那个晚上的事情?”

  李文婷把头埋在李文玉的背上,说:“不记得。”

  “肯定有那么一个晚上,不是我在做梦。我记得的。我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整个果园都是亮的。我记得我一直在哭,你也在哭,是不是?”

  “没有,就说了,是你做的梦。睡吧。”

  李文婷松开环住李文玉的手,翻转身,闭上眼睛。她听到心里在说:“睡吧,睡一觉,就都是梦了。”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每一次進入隧道的时候,黄竹青才敢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扭一扭脖子。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晃一晃膝盖,膝盖以下都是木的。她想站起来走一走,但站不起来。站起来的话,对面的男人肯定要看她。她肯定避免不了要说些话。火车上又是人挤人,每走动一步,总有目光会落在身上,就像打柴时走在山里,那些草籽也总要挂一身。

  一想到这,腿就动不了。只好盼望隧道能长一点,能避开对面男人的眼睛,好好活动活动手脚。

  还有多久才能到那个男人的家?

  “那个男人的家,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这是妈那天晚上拉着她的手跟她说的。说这句话的前一天,她打了柴回家,把柴捆往门前的坪上一放,三两步冲进屋,去缸里舀水喝。

  可一进门,她就住了脚。房里除了爸和妈,还有两个陌生的男人。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

  即便谁也没跟她说,但在那个男人的眼睛攫住自己的时候,她就立即知道,命运朝她的生活之湖里投进了一块大石头。这个平静了19年的湖面,将要泛起巨大的涟漪。

  当晚,妈走进她的屋子,在床边坐下,说:“竹青,没能考上学,爸妈是没法继续供你读书的。”

  黄竹青说:“我知道,妈。”

  “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你弟弟还要上学,用钱的地方多得很。”

  黄竹青说:“我知道,妈。”

  “他们今天拿来800块钱,说是彩礼,我没收。新疆太远,我说,我得问你,你同意才行。”

  黄竹青不说话。她看窗外。窗外什么也看不到,漆黑一片。但她知道夜幕里的每一片竹林,每一根细长的竹叶上会闪着怎样的光泽。知道每一块坪上有一户怎样的人家,家门前拴着一条什么颜色的狗。还知道对面的半山腰上这会儿亮着几粒灯火,这几粒灯火看上去有多么远,多么孤单。

  她也知道妈没有说出来的话。

  她说:“妈,他们再来,你就把钱收下。”

  妈听了,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说:“竹青,收了,以后那个男人的家就是你的家了。”说完,眼睛一红。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再没说什么,站起身,走出屋子。

  那个男人?黄竹青依靠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在心里拼凑他的样子。眼睛不大,但目光会不依不饶地把人抓住。四方脸?对,是四方脸,脸上两片厚嘴唇。其余,黄竹青再想不起来,只余一个影子陷在光线并不明朗的屋子里。

  真正把这个男人看清楚,还是临要离开家的那天早上。那天,一家人都早早起了床。黄竹青收好包,坐在屋子里。弟弟坐在她屋外的门槛上,拿根树枝在地上画。

  黄竹青喊:“老幺,老幺。”

  弟弟弓着腰,只顾画,不理她。她把包放在床上,走到屋外,说:“喊你,咋不理我!”

  弟弟仍是不动。她蹲下身,看地上,有一块一块洇湿的地面。

  她一推弟弟的肩膀,说:“哭啥。”眼睛却也红了,返身走回屋子,把脸埋进床上那个瘦小的花布包上。

  妈在屋外叫:“竹青,竹青……”

  “他们来了。”她抹一把眼睛,挎上包,走出屋去。弟弟已经不在。坪上有爸和妈,有那两个男人。她看清楚了他。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被大西北的阳光镀上一层黄铜色,好像悲喜也都被掩在了皮色下面。她走过去,低下头,看脚。妈说:“竹青,去了要常写信回来。”

  她点点头。

  男人说:“走吧,再不走,火车赶不上了。”

  她转头四处搜寻一遍,没有弟弟。

  他们就走了。一辆拖拉机拉着三个人。她脸冲后坐,看远处的爸和妈。她第一次发现,爸和妈原来那么矮,矮得就像两株支棱着的野草。

  她一直看着他们。直到车子一拐弯,把他们甩出她的视线之外。

  黄竹青打来电话时,李文婷正在看《俗女养成记》,捂着嘴巴“呵呵”笑,低头一看来电,皱皱眉,接起来:“喂,妈。”

  黄竹青问:“吃饭了吗?”

  “吃过了,看电视呢。”

  “你周末有没有时间?”

  “干嘛?”

  “你姑姑说,她给你介绍了个对象,你要是有时间,就约着见一见。”

  “她一天到晚给我介绍对象。”

  “那咋办,你到现在还没结婚,你姑都说她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李文婷在心里“嗤”一声。她真想像电视剧里的陈嘉玲那样说一句:“这是我的人生,关她屁事啊。”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那把我微信给那个人吧,我们到时候约。”

  挂了电话,继续看。电视里面仍在上演陈嘉玲的人生。李文婷忽然觉得心烦,关了电视,怔怔坐着。

  并不是不想结婚。

  她起身走到阳台去看那盆栀子。栀子的叶子油亮,长得分外茁壮。都说栀子不好养,尤其在这北方边城,更是不易活。却没想这棵栀子能陪她这么多年,每到时节,打花骨朵,一点点鼓脹起来,一点点绽开,幽幽的甜香溢满屋子。

  花是康辰送的。李文婷记得那个晚上,也是这个季节,白日漫长到让人忘了会有黑夜。已经夜里十点,天空只起一层微微的暮色。淡淡的红云落在楼顶,落在远处的乌孙山上。她和康辰牵手在小城里散步,忽而闻到一股幽幽的香。循香看过去,一个戴草帽的老人蹲在路边。面前几盆瘦瘦小小的花。香味就是从其中一盆传出来。一朵白色的花开在几片无精打采的叶上,让人觉得可怜。李文婷走过去,蹲下身闻了闻,仰起头对康辰说:“是栀子呀!”

  她在南方读书的时候,到了夏季栀子花开的季节,常在街头看到有穿碎花衣裳的大娘提着一篓花,坐在街边卖,有时还会在鬓角别一朵,看到人来挑花,也不招呼,只盈盈地笑。这常常让李文婷看得着迷。那样的一脸皱纹,那样坦荡地别在鬓角的一朵白色的栀子,竟美得让人觉得生活像是到了尽头。

  康辰也蹲下身,凑到花前闻了闻,说:“买了吧。”他们把花带回家,移栽到一个空置的花盆里。等忙完,看窗外,夜终于黑了。灯一盏盏亮起来,汇成人间的星海。

  康辰拍拍手说:“看看这棵栀子,能让我们养多久!”

  他说的时候,满脸是笑。“我们”,栀子的生死,还有在一起的生活,似乎都清透得大可不必在意,自然是要一起走下去的。花草自然有它们自己的命数。不必在意。

  李文婷像一只飞蛾迷恋灯火一般看着康辰。她常常这样看他。他那么明亮、通透、率真、善良。她看着他的时候,他身上灼灼散着光芒。只是,他越耀眼,她越能在这一片明亮中捕捉到一块暗色的斑,影影绰绰地在一旁跳动,跳成一片月光的颜色,跳成一片树影,跳成哀嚎。

  每到这个时候,她只得迅速别过头去,心脏“嗵嗵”跳,呼吸急促,像一只手要扼住喉咙。

  康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呢?她也不知道。好像只是觉得不配。她不配做一只扑向他的飞蛾。

  他们本以为,这棵栀子大概活不过当年冬天。但没想到,一年又一年,它踏着时间的节奏,开开落落。而当初一起买回它的人,早已经各奔前程。

  又到了快开花的时候了。叶子上已经拱出了几个骨朵,一层层花萼紧紧包裹在一起,像是守护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李文婷摩挲一下叶片,心里生起怜惜。这些年,它陪着她从康辰的住处搬出来,陪着她住单位宿舍,住一间小小的租屋;陪她买房、还贷款,在这方阳台上一起看落日。

  看着它,仿佛看着康辰。康辰问她:“为什么不结婚?”

  她只是哭。

  “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愿跟我结婚?”

  她仍旧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一块暗色的斑,像一个鬼魅,总在她想要跟康辰厮守终生的时候跳出来,步步紧逼。

  李文玉也问她:“康辰哪点不好,你干嘛不跟人家结婚!”

  干嘛不呢?干嘛不呢?

  她难道告诉文玉,就是因为他哪点都好,而她不配?那又为什么不配?不知道。

  于是她说:“不知道。”

  那个男人的家到了,这是一个与老家迥然不同的地方。老家的空气是湿的,满眼绿色里氤氲着一片水汽。而这,干燥、热烈,四处明晃晃一片。家在山脚下的村边,门口一棵大柳树。大柳树的叶子蔫蔫地耷拉着,一看就是有些日子没落雨了。

  男人带她进去。推开大门,是一排土打的房子。一个老太太正在菜园里忙乎,听到大门响,回头看一眼,大声叫:“建芬,你哥回来了!”她自己并不动,继续拔菜地里的草。建芬闻声从房间里跑出来,两手上全沾着面。她笑嘻嘻走到男人面前,从他手里接过包,觑一眼黄竹青,说:“哥,嫂子长得真漂亮!”

  黄竹青的脸“腾”一下红了。“嫂子”,她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称呼,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男人转头看看她,再看看建芬:“你领她进房子吧。”建芬抓过黄竹青的胳膊,笑:“走,我们俩先住一屋。”

  屋子的一角堆着一摞崭新的缎面被子,被面上绣着大大的“喜”字和两只戏水的鸳鸯。

  黄竹青赶紧别过头去,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最终落在挎在手臂的花布包上。建芬从她胳膊上取下布包,打趣道:“那些以后都是你的,好不好看?”说完,低头看黄竹青的眼睛,“哈哈”一笑。

  黄竹青想应和着也笑一笑,却不想眼睛一红,两滴眼泪落了下来。她一吸鼻子,别过头去。

  建芬敛了笑容,皱眉道:“你哭啥呀?咋开不起玩笑呢?还是你不愿意跟我哥呀?”

  黄竹青赶紧摇头:“不是的,妹妹,不是的。”

  建芬没好气,指指床脚的一只木箱,“那以后就是你的箱子,你把东西放那里吧。”说完,再不管黄竹青,走出屋去。

  黄竹青愣在原地。她抬眼从窗玻璃望出去。两只燕子迎着她,箭一样飞过来,虽是隔着窗玻璃,她仍旧忍不住向后一躲。燕子从窗前一掠而过,消失了。窗沿上方响起一片“嘎嘎”的声音。那里该有一个燕子窝。这会儿,小燕子一定正争相探出头来,张着大嘴等着喂食。

  黄竹青收回目光,坐到床上。她把布包打开,把几件换洗的衣服摊开来,一件件叠平整,然后打开床脚的箱子,把衣服放进去。

  衣服蹙缩在箱子的一角,尤显得箱子空旷。黄竹青看了看,把包衣服的花布单也叠了放进去,才关了箱子。

  没什么可干的事情了。这会儿,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多余,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院子里响起“呼啦啦”一声。转头望出去,那个干瘪的老太太正弯腰朝前丢出一块土疙瘩,嘴里大声嚷着:“砸死你们个鳖玩意儿!”一群麻雀从西红柿地里“扑棱棱”飞起来,成为碧汪汪的天空中的黑点。

  黄竹青看得心里起了风,冷冷地吹,像是土疙瘩砸在了自己身上。

  这就是日后的家了。她会有一个干瘦的说话像豆子“噼噼啪啪”滚落在地的婆婆,会有一个说走就走的小姑子,会有一个……她不再想下去,双手绞在膝头,用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

  “黄竹青,吃饭。”

  是那个男人唤她。她赶忙站起身往门外走,走得急,脚绊在门槛上,打了个趔趄。她红了脸,到院子里时,正撞上老太太从菜地里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小白菜。

  老太太看看她,像是跟她说话,又像是跟自己说。“晚上拿它烧个菜汤,嫩着呢。”

  黄竹青抿抿嘴,没说出什么,跟在老太太身后,一起走进厨房。

  李文婷坐在公交车上。手机响。她接起来,里面传出李文玉“咋咋呼呼”的声音:“你去了?”

  “去了。”

  “那男的咋样?”

  李文婷咧嘴笑了笑:“五官端正。”

  “嘁,你面试呢,有没有照片?发来看看。”

  说完,也不等李文婷回复,就挂了电话。

  李文婷打开相册,选好一张,发过去。这是刚刚跟宋子河一起拍的。吃饭到最后,宋子河“嘿嘿”笑:“咱俩拍一张照片吧,我妈还挺想看看你。”说着,把相机打开,伸出胳膊,等在那。

  李文婷凑过头去,对着相机里的自己,咧了咧嘴。

  她低头看照片里的宋子河。他比约定时间提早了二十分钟给她信息:“我已经到了。”

  等她落座之后,他对她说:“我点好菜了。”菜很快端上来,摆满一整张桌子。他率先起筷:“吃,尽管吃。”

  吃饭的时候,他说了很多话。说他如何凑钱低价买进一套房子,等转手卖出时,不仅还了欠款还赚了一辆车的钱;说他准备怎么装修刚买好的新房:“二百平,得有一个衣物间,你们女人爱买衣服,不是衣柜里总缺一件嘛。有个衣物间,还能缺?”说他单位领导上周出差回来,知道他喜欢喝茶,还送了他一盒茶叶:“茶叶好不好在其次,主要是我们单位好几十人呢,他就送了我……”李文婷努力做出专注认真的样子,微微咧着嘴,眼睛盯着宋子河的眼睛,时不时点点头“嗯”一声。但她常常聽不清他的话。她看到他左脸颊上有颗黑痣。黑痣被盯得久了,仿佛大过他的脸,眼睛里全是黑乎乎一片。

  他还在说。说话时,他的嘴角会不断涌现出唾液。唾液累积得多了,他便停一停,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唇,吞一下,接着说,整个过程连贯而流畅。

  他的嘴唇忽然不动,上下翕开,嘴角微微上扬。

  他在笑,在等待。

  李文婷一愣,紧忙说:“哦。”

  宋子河很满足,说:“好,就这么定了。”

  定了什么?李文婷不知道,也不便再问,只好说:“我这个人健忘,回头你再发我个信息,提醒我一下。”

  “好,到时我提醒你。我不会忘的。”

  走出餐厅,宋子河说:“你在这等我,我开车送你回去。”

  李文婷忙摆手,“不不,不,不用送。我还要去办点别的事儿,也不远,走走就到了。”

  宋子河听了,摆摆手:“好,那就过两天见。”说完,转身走了。

  李文婷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太阳仍在当空照着。天空因为明亮而呈现出淡蓝色。有鸽子在绕圈飞,一圈又一圈。还有只鸽子独个儿翻着跟头,不断下坠,忽然又翻转身,紧追上队伍,跟着一圈圈地巡视天空。

  还是中午呢。李文婷抬起手臂看了看表。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些夜晚。她和李文玉紧紧用被子包着头,隔壁屋子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传来尖叫。李文玉往她怀里钻。她在一片杂沓里,听到墙上的挂钟发出“嘀嘀”的声音,每一秒之间竟然有那么长的间隔。她几次都想拉开被子,看看挂钟是不是坏了,是不是不走了?而就在她要拉开被子的瞬间,“嘀”,又是一声。

  时间有时候居然可以这么漫长!

  李文玉发来信息:“他可比康辰差远了,你不会喜欢他。”

  “没有,我们还约了过两天见呢。”

  “真的假的?你看他笑的,多浮夸!”

  “先处着试试吧。”

  “你那么想结婚?”

  “嗯,再不结婚,生孩子都成问题了。”

  “那我把小宝带回来,给你带。”

  “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我跟长山离了。”

  黄竹青低头看自己的衣服。一身鲜艳的红。红呢西服,红布裤子,连里面穿的立领毛衣也是红的。左胸上别一只红色珠花,一个细细的缎带上写着“新娘”。她一个人坐在新房的床上,本地没有娘家,倒省了一道接亲的环节。一早,建芬就给她梳头。头发高高盘起来,也别上一朵珠花。找了村子里最会化妆的小媳妇来给扑了粉,画了眉毛。画眼线的时候,一个劲让她往上看,笔尖在眼角的肉上落下钝感,眼泪一忽儿就涌了上来。小媳妇急了:“可别这会儿哭啊,花了花了。”说着拿张手绢给她细细擦去眼角的泪水。

  又打了胭脂,抹了口红。画完了,她左右瞅黄竹青的脸,说:“不愧是四川丫头,你看,这水灵劲儿。”

  她走后,黄竹青也歪头朝大衣柜的镜子里望,望得自己脸红心跳——镜子里的人可真好看。

  他能看到吗?这个念头陡然闯进黄竹青的心里。真是要死!黄竹青低头啐一口,摸一摸脸颊,是烫的。看看左右,房间里只她一个人。她捂着胸口,低声说:“要不得,黄竹青,要不得的!”耳朵却在窗外的一片嘈杂里一点点搜寻。

  院子里架起的两座炉灶上,不时传来“嗤嗤啦啦”的声音,那是在翻锅炒菜呢。还有孩子在疯跑,有孩子在哭。那些帮忙打下手的女人们,把锅碗瓢盆甩得叮当响,还伴随着她们的嬉笑声、嗔骂声。

  “把那只壶递我一下,嫂子!”

  “他来了!”

  黄竹青猛然翻身望向窗外。是他的身影,那件洗得泛白的红布衫,是他。他总穿着这件衣服。

  第一次见他时,他不也穿着它?

  那天,是给地浇水的日子。建华见天晚了,让她先回家。他说:“你把地头的那袋猪草背回去。”她应一声,把中午给建华送饭的家什打好布包,挎在臂弯上,又到地头,一躬身,把猪草背起来。

  回家路上,背后有脚步声,她没回头。她只等后面的人走上前,像往常碰到的任何一个村里人一样,对她说:“这就是建华带来的新媳妇吧?”

  虽然还没办婚礼,但大家都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迟早的事。

  脚步声一直跟在身后,不快不慢,跟她维持着稳定的距离。她正暗自纳闷,忽然,肩头的猪草被人一把抢过去。她愣住,转身看。一个穿着红布衫的男人把袋子一下抗在肩上,嬉笑着看她:“你那么小,袋子压在身上,都看不到你了,还咋长个?”

  她脸一红,说:“哪个还在长个!”接着要从男人的肩上把猪草夺过来。

  男人大步朝前走,亮堂堂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是建华哥家吧,我给你背到家门口。”她连说:“不用不用。”但男人只管走,也不看她。

  她跟在后面,看男人的背影。那袋圆滚滚的猪草落在他肩上,像失了重量,只一高一低随着脚步起伏。

  她想到刚刚男人脸上的笑和那句“还咋长个”,脸上浮起一阵燥热,心也跟着“怦怦”跳。

  她再不敢说一句话。

  眼看要到家门口,黄竹青心里忽然生起胆怯。

  男人转过身:“给你搁在门口啊?”

  她简直要扑上去:“你现在就给我。”

  男人又笑:“都到了,就放门口吧。”

  正说着,大门里闪出一个黑色的身影,是婆婆。她手里握着铁锨,铁锨里是一些碎渣烂叶。她一眼就看到了黄竹青。她看看黄竹青空着的手和男人肩上的猪草,一声不吭,迎着他们走过来。

  男人大声招呼:“大娘,猪草就给你们放门口啊?”

  婆婆说:“放那吧。”说完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

  男人肩一斜,猪草滑下来。他扶正,等着黄竹青。黄竹青上前。他一提袋子,把猪草搁在黄竹青的背上,说:“小心点儿。”拍拍袋子,转身走了。

  黄竹青什么也没说,只觉脸上一阵阵烫。她害怕以这副样子面對婆婆。她慌慌张张走进家门,去往猪圈,一直身卸下猪草,又弯腰抱起袋子,掂起脚使劲一抖,猪草“哗啦哗啦”被抖进猪圈。袋子空了,黄竹青才松了口气,脸上的烫渐渐褪去。

  回到院子,婆婆正好进门。她把铁锨一扔,瘪瘪嘴说:“一袋猪草,还让别人给背回来!”铁锨“哐啷”落地的声响,在黄竹青心里击起薄薄的一层尘埃。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又觉得说不清楚。她走过去,弯腰把铁锨扶起来,靠在墙上。

  她之后还见过那个男人两次。

  一次是秋收甜菜的时候。村子不大,谁家收甜菜,往往是举村出动。男人们在前面挖,扔成堆,女人们一拢一拢聚在一起削。一颗胖大的甜菜,被女人们抓在手里,转圈削。刀快如飞。硕大的叶片带着泥土在空中跳跃。几圈下来甜菜便秃了脑袋,露出散着甜腥味的白肉。

  除了红白喜事,难得全村人聚在一起。这样的时候,充满了调笑、荤话。微微抖动着寒气的暮秋里,滚动着让人脸颊发热的快乐。

  黄竹青不会削甜菜,蹲在地上,一刀一刀砍。那些女人们看了,都笑,“你这砍的,还剩个啥!”她们冲着远处喊:“建华,看看你媳妇,亏了她砍得慢,不然牛老二家不用装车去卖甜菜了,多省劲。”说完,一片哄笑。

  建华转过头来。他也咧嘴笑。他在远处喊:“你们多教教她,多教教就会了。”

  黄竹青发现,建华虽然在家里不太爱笑,但出外见人,两片厚嘴唇总是咧着的,弯弯的眼睛里尽是殷勤。

  黄竹青低了头。她更加不会削了,想像那些女人们一样把甜菜倒提起来,转圈削,却握不住,直往地上坠。女人们笑:“你力气小,慢慢削吧,没事儿。”这边安慰完她,抬头看到正从她们身边经过的男人,又招呼,“来呀,皮蛋,建华隔得远不教她,你过来教她呀。”

  她头埋得更加低。她希望他没听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去挖他的甜菜,去喝水,去干任何一件事儿。或者也用一句玩笑话对付过去。

  但他走过来了。他说:“这有啥难的,教就教呗。”周围女人们全都笑着起哄,“教不会不能走!看建华不过来收拾你!”

  他走到黄竹青身边,蹲下。黄竹青赶忙说:“不用,皮蛋,我……”

  男人捡起一个甜菜,低声道:“皮蛋是小名,我叫王清源。”

  他继续说:“你别学她们,她们力气大。你就放地上,把甜菜根稍微往上提一点,这么削就行了。不用着急,慢慢就能快起来。”

  他说完,把手里削好的甜菜往堆上一扔,站起身,冲女人们一笑:“该教的都教了。嫂子们,我去喝水了。”

  像是甜菜上长出眼睛,她盯着它,盯得心慌意乱。但有三个字像落下的泥一样落在她心里,粘滞着——“王清源”。

  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另一次见他,是在同村一位姑娘出嫁的喜宴上。黄竹青被叫去帮忙。火从灶炉里“呼呼”往外蹿。初冬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了。泥地上泛着一层湿。太阳闲挂在天空,淡淡的黄晕在灰白的云上。热水被倒进青灰色的大铁盆里,腾起一阵白色的烟。女人们的手在水里翻滚,洗菜、洗碗。一会儿,一双双手红里泛着青——热水变成了凉水。

  王清源也在帮忙的人群里。他端着托盘,走进走出,每次经过黄竹青,眼睛里都是笑的。黄竹青隐隐觉得,他对她的笑,比对别人的笑多着关切。她总想确认这一点。他的身影到哪,她的目光就暗暗追到哪。

  是这样的。她确信。

  他再一次经过她身边时,对她说:“快去烤会儿火吧,手都成萝卜了。”

  她回他笑,继续低头洗菜。手哪里还能感到冷,只觉得心里“咕咕”冒着快乐。

  此外,再没见过,却又日日见着。她总想到他。一想到他,就像落进了蜂蜜做成的泥沼里,不愿动,也动不了。

  黄竹青隔着窗玻璃上的大红喜字望出去。他在回转身的那一瞬间,看到她了嗎?

  李文玉果然带着小宝回来了。

  她打电话给李文婷:“你猜,我在哪呢?”

  “你到了?”李文婷大张着嘴,“咋不先打个电话?”

  “打电话干嘛,我不会走?你在家吧?在家把地址发我,我打个车,一会儿就过去了。”

  “你别,我去接你,你就在那等着。”

  “等什么呀,你要开着车来我就等。你还不是打车?干嘛浪费钱。你就在家等着,我打上车了,一会儿就到。”

  李文婷挂了电话。她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想了想,是李文玉回来了。她立刻翻身起床,快速把家里规整了一下,然后走到厨房,烧壶开水,煮上牛奶,又用一只玻璃锅煮上茶。

  家里还有几个包子。三个人,喝奶茶吃包子,早餐应该够了。

  站在厨房,看着奶锅边缘一点点冒出泡,忽又想起冰箱里还有苹果和葡萄,拿出些,泡在水里。

  等牛奶烧好,她端下锅,又从柜子里取出蒸锅,拿出包子,放进蒸锅里,开小火。茶也煮好,闭火。回卧室换了衣服,在镜子前抓两把头发,下楼去接李文玉。

  刚开单元门,就看到李文玉胸前用腰凳绑着孩子,一手拉着一只大行李箱。箱子上,还坐着一个手提袋。手提袋里挤出的纸巾,迎着晨风,微微颤抖。

  一看到她,李文玉就笑:“你可真会算,掐着点下来。”

  李文婷笑不出来,眼睛里塞满妹妹的辛苦,鼻头一酸,眼睛就潮了。

  “你这是干嘛?”李文玉一皱眉头,把一只箱子给到李文婷,“我不是好好的?”

  她别过头去,不看李文婷,往前走。小宝看,扭过头来,探着脖子看。

  李文婷笑起来,拉起箱子,率先走到单元门口,打开门,让李文玉先进去。

  “几楼?”

  “三楼,302。”

  回到家,李文玉把小宝放在地板上。小宝已经会走,挓着手,走得摇摇晃晃。

  李文婷洗了手,走向厨房:“小宝能吃包子吗?”

  “可以,我掰碎了喂她。”

  等坐上餐桌,李文玉吸鼻子:“还是咱们这的奶茶香。”

  李文婷问:“怎么回事?”

  李文玉把小宝抱在腿上,一边用小勺给她喂牛奶,一边说:“吵了一架,他动手了。”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李文玉哼出笑,把勺子搁在碗里,环住小宝。“他喝了酒,我骂他,他就把酒瓶扔过来了。小宝就在我旁边。我弯腰,把小宝护住。酒瓶没砸着我们,摔在墙上碎了,一块玻璃就扎进了这里。”她把袖子撸起来,右上臂上,一条红肿的疤像一条金鱼,鼓着肚皮。

  李文婷又涌出眼泪。她低头喝奶茶。眼泪掉进奶茶里,漾开一小圈波纹。

  “没事的,离了更好。我跟他这几年,东奔西跑,唯一的收获就是这个。”

  她笑着低头亲了亲小宝的脸蛋。

  李文婷看着她:“我当初就不明白,你喜欢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跟我说,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吧。”

  李文婷转过脸去。李文玉的话在她心里跳,跳成斑驳的月光,跳成很多个她搂着李文玉在心里默默数数的晚上,跳成黄竹青的眼睛,眼角有青紫色的印记,但嘴角带着笑:“你看妈,笨手笨脚的,昨晚上又摔一跤,该在院子里安个灯了。”

  她便也笑:“早该安了。”

  “却一直没安。到现在也没安。”

  她问:“那小宝怎么办?”

  李文玉斜了眼睛:“什么怎么办?她不是有我吗?不是还有个大姨?一个喝点尿就连她死活都不顾的爹,要他干嘛!”

  李文婷叹口气。还是六年前的李文玉。漂泊,结婚,生育,种种之后,还是六年前的李文玉。

  李文婷看着她。如果她是李文玉,当初会不会接受康辰?

  假如没有那一次上北山修渠,日子会好过一些吗?

  黄竹青摸摸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疼。脸上的耳光总是突然就来。正睡着,一记耳光扇在脸上,“你个臭娘们,你们有没有亲嘴?有没有上过床?你说!”

  头发被扯得生生地疼。她哭。“没有,没有,没有的……”

  是没有。初夏的北山,覆盖着淡淡的绿。淡绿上面耸着一片一片尖尖的松树,把绿往深里拱。远处是雪山。雪山看上去是蓝色的。蓝色的山腰上是白色的山顶。阳光照在雪峰上,反射着金色的光。

  到了。拖拉机停在山脚下。车斗里挤挤挨挨的男人女人们,大笑着:“再不到,早上的馍馍就白吃了,都快给我们晃出来了。”

  这是黄竹青第一次上北山。以往都是建芬来。建芬出嫁了,换作她来。

  王清源也来了。她一爬上拖拉机就看到了他。她在拖拉机上被晃得站不稳时,忽然感到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不回头看,也知道是谁的手。她的心蹙成一团,紧紧绷在一起。她抬头看拖拉机“突突”冒出的烟,看远处的山。

  自始至终,她任由那只手抓着手臂。

  爬山时,王清源走在她身边,问她:“这是第一次来吧?”

  她点点头。

  “建华怎么不来?”

  “他在家干地里的活。”

  “我带了一些咸菜,中午的时候,你也吃点?”

  黄竹青说:“不了,我也带了。”

  王清源说:“我中午就在那边那个松树林子里休息。”说完,大步朝山上走。

  黄竹青低着头,继续往山上爬。爬几步,歪头看了看,看清了那片松树林子的位置。

  等太阳挂在天空正中的时候,队长招呼大家吃饭,休息一阵。

  有大姐叫黄竹青:“走,竹青,吃饭去。”

  黄竹青直起腰,说:“你先去吧,大姐,我把这一截挖好了再吃。”

  大姐便不等她,拿上渠边的布包,往山的背阴处去了。

  再看不到人。黄竹青也拿起自己的布包,往山下走。走一半,认准了那片林子,小跑着过去。

  林子里漏進碎碎的太阳光。她一进去,就听到了王清源的声音:“我在这呢”。

  他坐在一棵大松树下,脸上也落着斑驳的阳光。

  黄竹青走过去,在一边的一块树根上坐下。

  刚一坐下,王清源突然凑过来,一把搂住她:“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

  黄竹青推一把,没推动,身体却软下去,软成燕子的羽毛,软成春天里落在竹叶上的雨。

  她软软地问:“你怎么知道?”

  王清源把黄竹青的手放在胸口上说:“这里说的,黄竹青,要不,跟了我吧。”

  黄竹青摇头:“这哪个成。我都结了婚了。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到这个林子里来。我就是管不住腿,它要往这里跑。”

  黄竹青说着,一颗颗眼泪落在王清源的肩膀上。

  王清源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管不住。我就是想看到你,想跟你好。这里天天都在想你。”

  他把黄竹青的手更紧地握在胸口,嘴巴也跟过去。

  就在这时,一块石头落在他们身边。他俩一下绷直了身体,回身看,是建芬的丈夫大川。他嘻嘻笑着,“我就听这边有动静,还以为是兔子呢。嫂子,吃过了吗?”

  黄竹青愣住,脸烧成一片。她看向王清源。王清源“腾”地站起身:“那个,我刚过来。看到你嫂子在这,就来看看她吃的啥。”

  “哦,我嫂子倒是挺会挑地方。”大川说完,问王清源,“你吃了吗?吃了我们上去打牌去。”

  王清源忙说:“吃了吃了。”说完拿起布包跟在大川身后,走出松树林,朝山上走去。

  他没回头看一眼。从这之后,他再没看过黄竹青一眼。

  建华的鼾声又响了起来。黄竹青瞪着眼睛,听鼾声在月光里沉浮。脸上的疼痛已经褪去,被头发牵扯起来的头皮也已经松弛下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月亮升起又落下。她的肚子鼓起来,又瘪下去。那些巴掌和拳头打在身上,消失在月光里。

  跟宋子河约好,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宋子河发信息问李文婷:“想看什么,我来订票。”李文婷回他,“看《隐入尘烟》吧。”

  宋子河问:“《隐入尘烟》?我咋没听过呢。要不看《神探大战》?林青云演的,肯定好看。”

  李文婷搁下手机,去逗小宝。黄竹青一边给小宝换尿不湿,一边问:“不是要跟小宋出去吗?”

  李文婷把小宝捏在手里的一只小玩偶用双手护住,然后分开两手,捏成拳头,问:“猜猜,小鸭子在大姨的哪个手里?”

  小宝“嘎嘎”笑,仰躺着,小手一指,“介。”

  李文婷摊开手,小鸭子露出来。她亲亲小宝的脸蛋:“真棒。”

  黄竹青推她一把:“起开,别挡在这,该干嘛干嘛去。”

  李文婷站起身问:“该给小宝冲奶了吧?”说着转身要去。

  黄竹青斜她一眼:“还等着你?已经喝过了。去找小宋去,别在家呆着。”

  李文婷听了,转身往阳台走。阳台上的栀子还在开,早先开的已经谢了,花瓣簇成一团,干在枝头。新开的一朵,继续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深深地吸口气,看窗外。已经立秋了,天色有属于初秋的蓝。阳光还是耀眼,在对面楼上留下界限分明的阴影。

  手机“叮”一声传来信息。李文婷走到沙发前,拿起看,是宋子河发来的。信息里是《隐入尘烟》的海报。又一声“叮”,是订好的两张电影票的信息截图。

  “好,那一会儿电影院见。”李文婷回复。

  影院的等候厅里,人不多。李文婷找了个空位坐下。离电影开场还有十分钟。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才发现宋子河十多分钟前发来的信息:“你等我一下,我正在排队买奶茶呢,这人超多,你喝啥?”

  她想,也不知道奶茶买上了没,要不要回信息过去,不用给她买了?

  正在想,听到宋子河叫她:“李文婷!”

  她抬头看,宋子河一手拿着一只大号的奶茶走过来。

  一坐下,他就说:“你也没回我信息,我就看着买了。买了两个胖胖杯。”说着,撕开吸管的包装袋,“嘭”一声插进奶茶里,递给李文婷,“快喝,一会电影就开始了,奶茶也不让带进去。”

  李文婷只好埋头喝。宋子河也“咕噜咕噜”大口喝着。等检票员第三遍催促:“看《隐入尘烟》的观众,请尽快检票进场。”宋子河才停下来,用手背抹一下嘴说:“早知道,就不买胖胖杯了,喝不下了。”他抬头看看李文婷,“你再喝一点,你看你才喝那么一点,再喝一些呀。”

  终于进到影厅。整个影厅里,只有李文婷和宋子河两个人。

  李文婷说:“咱们包了场了。”

  宋子河咕哝:“我就说这个电影听都没听过,你看,都没人来看。”

  李文婷不说话。她也不知道电影会不会好看,只是因为看了导演的拍摄手记,觉得心动,想看一看这部导演称之为“在电影中还原日常”的电影是不是有她所经历的生活。

  电影的节奏很慢,比宋子河的鼾声还慢。有慢慢长成的麦子,有年年飞归檐下的燕子,有一块块图腾般环绕在马有铁四周的土打的泥砖,有一个风雨之夜和夜里的拥抱和搀扶。

  李文婷哭起来。爱情,是不论卑微和高尚的吧。获得过爱情的人,多么令人羡慕!

  电影放完了,片尾曲响起时,宋子河醒了过来。

  他搓把脸:“咋睡着了?昨晚上加班加太晚了,哎呀。”

  他用力呼一口气,问李文婷:“好看吗?”

  李文婷点点头:“挺好看的。”

  “好看就行,我们吃饭去。”

  吃饭的地方就在影院附近,是一家西餐厅。

  牛排、意面、披萨、甜点、沙拉一样样端上来,铺满一桌。

  宋子河说:“叫你点,你也不点,那我多点点,总有你喜欢吃的。”说完,他哈哈笑,拿起刀切肉。

  李文婷看着他,问:“宋子河,你爱我吗?”

  宋子河叉起一块肉,放进嘴巴里,“爱呀,不爱,我这是干嘛呢,是吧?”

  李文婷觉得那个“爱”字,像牛肉一样,被他嚼着,一起吞进肚子。

  宋子河也问她:“那你说说,你爱我吗?”

  他拿起叉,叉一口沙拉,放进嘴里。

  李文婷低下眼睛,叉起一块肉,说:“爱。”这个“爱”字,也和牛肉一道被她吞进肚子。

  回到家的时候,李文玉已经回来了。这个星期超市安排她上早班。她一看到李文婷,就嚷嚷:“诶唷,约会回来啦?”

  李文婷笑:“回来了。”

  “怎么样?你俩要进展到哪一步了?”

  “准备结婚了。”

  李文玉瞪大眼睛:“这么快!”

  “合适了,有啥快不快的。不合适,谈多久,也还不是要分?”

  黄竹青正在厨房里炖汤。听到姐妹俩的对话,也跑出来问:“要结婚了?”

  李文婷点点头:“你们不一直都催吗?早点结,省得大家唠叨。”

  黃竹青站在餐厅,顿了顿,说:“还是快了点吧,这才刚处两个月,面都没见过几次呢。”

  换好鞋,李文婷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说:“你跟爸还不是见了一面就谈婚论嫁了,不也过了一辈子?”

  黄竹青站在原地。她不知道再该说点什么。“也过了一辈子。是,也过了一辈子。”她转身回到厨房,继续炖汤。

  大西北干燥明亮的日子,像是白杨树的叶片。风一吹,叶片“啪啪”地发出脆响,叶面上闪着粼粼的白光。而随风翻转的叶背竟也是银色的,白浪一样滚动着。

  看着这些翻滚的叶片,黄竹青有时候会想,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片只能落进碎片一样的太阳光的松树林?有没有一只手抓住过自己的手臂?有没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的时候,多出了一些在看别人的时候没有的情意?甚至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他爱穿一件洗得泛白的红布衫?

  她再没见王清源穿过那件衣服。有一次,她背着一袋猪草先建华从地里回家。远远地,她看到王清源迎面走过来。她的心“怦怦”跳。她加快了步伐,迎着他大步走过去。但一转眼,王清源就不见了。他去哪了?拐进了旁边的地吗?黄竹青的步子慢下来,一步一步慢下来。慢到她确信,这条路上只有她。她刚刚只是晃了眼睛。她再不想求证什么。

  村子里那个叫王清源的男人结婚的时候,她也跟着建华,带着文婷,去吃了喜酒。

  那是一个飘着雪粒子的初冬。太阳照旧闲挂在天空,像灰白色的纸上晕开了一层淡黄色。泥灶里的火“呼呼”吐着蓝色的火舌。做饭的大师傅端起炒勺,一翻,一溜红红绿绿鲤鱼打挺一样跳起来,又落回去。年轻的媳妇们在滚着白气的热水里洗涮。等从水里出来的时候,一双手全都红里泛着青,像圆滚滚的萝卜。

  开席了。烟和酒先摆上桌,再一碗碗倒好茶,等瓜子、糖果一端上来,一桌人便全抬起屁股,去抓盘子里的糖。抓多抓少,每个人都能落上,于是嘻嘻哈哈笑着,把手里的糖果塞进孩子的口袋。接着,上凉菜,醋拌皮蛋、麻辣鸡丝、凉拌牛肉、蒜泥黄瓜……再是热菜,蘑菇炒肉、八宝饭、夹沙肉、糖醋鱼、菠菜丸子汤……再是新郎新娘。

  新娘是外村人,一身鲜艳的红呢衣服,头上戴一只红色珠花,胸前也别着一朵。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皮肤,一双眼睛很大。笑起来一点也不害羞,牙齿全露在外面,别在胸前的珠花跟着一抖一抖。

  大家都说:“皮蛋,有福了,找这么漂亮一个媳妇。”

  王清源哈哈笑:“叫王清源,我都结婚了,还皮蛋皮蛋。”

  新媳妇咧着嘴说:“你们就叫他皮蛋。等他老了,还是一个皮蛋。”

  大家又一阵哄笑。黄竹青也笑。她一边笑,一边起身,给文婷又舀一勺她喜欢吃的八宝饭。

  等热闹散尽,月亮起身,拳头又落下来。“你还好意思吃,还笑!你说,你们亲没亲过嘴,上没上过床?”

  黄竹青用手遮挡着头:“没有,没有的。”

  等建华重新睡着的时候,她起身去上厕所。走过文婷和奶奶的房间,她听到文婷在哭:“爸爸是不是在打妈妈?爸爸为什么要打妈妈?”

  奶奶“哼”一声:“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为啥要打?该打!”

  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踩着月光,朝厕所走去。

  婚期订了下来。酒店也订好了。

  下班的时候,李文婷把请柬分给大家。小吴接过请柬,惊叫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文婷?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这就要结婚了,太好了,恭喜你呀。”

  她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办公室里穿梭,像是在卖力地跳舞。

  李文婷说:“到时候,一定来吃喜酒。”

  小吴说:“那当然要去,谁的都可以不去,你的当然要去了。”

  李文婷笑一笑,回到工位上,收拾好包,跟大家打声招呼,走出办公室。

  空气里已经能闻出秋天的味道。天空呈現出只有秋天才有的深邃的蓝。有早熟的叶子随着风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李文婷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踩上去,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决定一路走回家去。

  要走过西公园,穿过阿合买提江路五巷,走过四师一中,继续往前走。再走十多分钟,就能到家住的小区。

  那是康辰吗?在他们过去经常光顾的那家点心店门口站着的,是康辰吗?

  还是红灯。

  他付了钱。他提好东西。他在往前走了。

  李文婷看看路两边,不管那么多了,瞅着空当就往马路那头跑。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冲她挥手,她装没看到,继续往前跑。

  那是康辰。不知为什么,从决定跟宋子河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常常想起康辰。她想见他,想跟他说很多很多话。想告诉他,她要结婚了。想问问他,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高跟鞋在地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嗒”的声音。她一路跑,一路掉眼泪。她终于抓住他,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康辰。”

  她弯下腰,用一只手抚着肚子。

  康辰吃惊地转过身:“文婷,你怎么了?”

  “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吗?”

  “这……好,我先跟我爱人打个电话说一声。”

  他掏出手机:“喂,璐璐,我碰到文婷了。她好像有点事儿需要我帮忙,晚饭你和啾啾吃吧。跟啾啾说,爸爸晚点回去。”

  康辰的声音还是像从前一样温柔,温柔地像一片随风落地的叶子。

  餐厅选在附近。不是周末,偌大的厅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两三桌客人。

  他们选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文婷问:“是女儿吗?”

  “是女儿,小名叫啾啾。”

  “真好听。”

  “她妈妈起的。”

  “她妈妈肯定很好看。”

  “呵。”康辰笑一声,眼睛里是满足,“还可以。你呢?”

  “我也要结婚了。”她摊开手掌给康辰看才买的戒指。戒指上那颗小小的钻石,闪着五彩的光。光耀在李文婷的眼睛里,变成了水,一颗一颗滚下来。

  她的话也像开了闸的眼泪一样,滔滔不绝地淌出来。

  她说到她的童年,她睁着眼睛看月光一点点从窗棂上爬进房间,爬到被子上,然后又一点点从房间里溜走。

  她说到奶奶的过世,她没流一滴眼泪。她甚至有一点点高兴。她总觉得或许奶奶没了,半夜,她就再不会听到撕打和哀嚎声。可是,家里除了少个人之外,什么也没改变。

  她说到院子里那盏没安的灯。说到黄竹青顶着熊猫一样的眼睛,笑着问她和妹妹,中午想吃拉条子还是面条。

  她说:“康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跟你说这些,但就是想跟你说。你现在生活的很幸福,我特别高兴。你该有幸福的生活。但我不会有,永远不会有。”

  康辰给她递来纸巾,一张接一张地递。他说:“说什么傻话呢,都要结婚了,你也会很幸福的。肯定会的。”

  “不,我不配。我不配获得幸福。我不配。”

  “怎么会不配。那个时候,你都还是孩子,你什么都做不了。别傻了,好好结婚,好好生活,让过去的都过去,好不好?”

  好不好?李文婷回到家,她一直在问自己,让过去的都过去,好不好?

  刚进房间,宋子河打来电话:“在哪呢?”

  “在家。”

  “你下楼来,我马上到你家楼下,我们俩说点事儿。”

  “上来吧,我刚到家,不想下去了,怪累的。”

  电话里一阵沉默。

  隔了一会儿,听不到动静,李文婷又“喂”一声,“能听到吗?”

  “好,那我上去。”

  家里,李文玉正准备给小宝冲奶。黄竹青正陪小宝坐在客厅的垫子上搭积木。看到李文婷回来,黄竹青问:“跟小宋吃饭去了?电话不回,信息也不回。”

  李文婷说声“不是”,就去卫生间洗手。等洗了手,换好衣服出来,门铃声响起来。

  李文婷走过去,打开门锁,对着视频说:“你还挺快。”

  视频里没有传来回应。

  李文玉拿着奶瓶走过来:“谁呀,这么晚了?”

  “宋子河。”

  “你不是跟他一起吃的饭?”

  “不是。”

  正说着,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李文婷打开门,宋子河黑着脸进来。

  “怎么了?”李文婷问。

  宋子河不吭声,站在门口不动。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等呼吸均匀下来,掏出手机,把微信打开,摊到李文婷面前。李文婷和李文玉都凑过脑袋去看,微信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李文婷和康辰面对面坐着。李文婷在哭。康辰的一只手跨过桌子,搭在李文婷的肩上。照片下面是一条信息:“哥,这个人是嫂子吗?”

  “他是谁?”

  李文玉转头看李文婷:“哦,你今天跟康辰一起吃饭了?”

  李文婷没说话。

  宋子河转头问李文玉:“康辰是谁?”

  李文玉说:“是我姐的朋友,碰到了呗,就一起吃个饭,是吧,姐?”

  宋子河突然转过身去,提起手,一个巴掌扇在李文婷的脸上:“啥玩意儿啊你,这边跟我订婚,那边就去跟一个男人哭!”

  黄竹青的手一抖,搭起来的积木“哗啦”一声倒在地上。

  月亮“咻”一下从云层里钻出来,和掌声一样清亮的光輝瞬间铺满地板,铺满村庄,落在狗的叫声上和“扑棱棱”拍起来的鸟的翅膀上。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建华站在门口:“文婷,打上手电筒,带上你妹妹,跟我走。”

  李文婷帮李文玉穿好衣服,问:“爸爸,去哪?”

  “跟着走就行了。”建华说着,背起一个麻袋,走在前面。

  李文婷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她牵着李文玉,紧紧跟在建华的身后,问:“妈妈呢?”

  建华只大步往前走。

  李文婷追着问:“爸爸,妈妈呢?妈妈呢?”

  “吵什么吵,不要说话。”建华转身黑着脸对她说,“你妈在睡觉呢!”

  李文玉攥着李文婷的手,开始“嘤嘤”地哭,“姐姐,我害怕,我害怕。”

  村子里很安静,每一脚踩下去,脚步声都落在心里。一轮大大的月亮,俯身看着村庄。月光下,所有生灵都能显出清晰的轮廓。

  到了他们家的果园,建华从肩上放下麻袋,从果园的墙边找来两把铁锨,说:“把电筒给你妹妹,让她照着,你跟我一起挖。”

  “我们要挖什么,爸爸?”李文婷开始放声大哭。

  李文玉也哭。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看到姐姐哭,她便跟着大声哭起来。

  “哭什么哭,挖!”建华一铁锨一铁锨地铲进地里。

  李文婷一边大哭,一边跟着挖。

  她说:“妈妈在哪?”

  “在家。”

  “妈妈在家吗?‘

  “快挖!”

  月亮钻进一层薄云里,四周暗下去,颤抖着的电筒光束照着一个越来越深的黑洞。突然,月亮跳出来,天地间一片大白。

  李文玉突然喊:“姐姐,麻袋动了!麻袋动了!”

  一声悠长的呻吟从麻袋里传出来。

  李文婷扔下铁锨,哭叫着冲过去。她一边哭,一边慌乱地解开麻袋,“妈妈,妈妈……”

  李文玉把右手里的奶瓶换到左手里。她看看黄竹青,看看李文婷,说:“有那么一个晚上,是不是?不是我在做梦,是不是?你,还有妈,你们都记得发生在果园里的事情,是不是?”

  黄竹青慌忙低下头,她是个已经死掉的人,她是个连记忆都死掉的人。她把积木一个一个摞起来,手抖着,摞不好,一遍遍塌在地上。

  李文婷的眼泪流过那片清晰的掌痕。那片跳动的月光,那一锨锨扬起的土,那一个吞噬她所有幸福的黑洞。她听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哭声。

  李文玉走到宋子河面前。她跟宋子河比起来,那么矮。她高高扬起手臂,一巴掌扇过去:“你现在立刻从我姐这里——滚出去。”

  门被甩得“咣”一声响,小宝吓得哭起来。黄竹青起身把她抱进怀里,“哦哦”哄着,像哼着一首《月光曲》。曲子在房间里悠荡。

  “你们都记得的,是不是?”

  李文玉走向黄竹青,蹲下身,抱住她。李文婷擦一把眼泪,也走过去,抱住她们。

  月光梦一样落在她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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