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子夜时分,猫头鹰从床上爬起,随手抄起一个蛇皮袋,轻轻推开门,探出半个头,两眼滴溜溜环视村子,倾耳细听,没情况!他跨出屋,徐徐掩上门,一溜烟钻出了村子。
猫头鹰真名薛义,15岁,人瘦似猴,背微驼;他天生一双女人的手,十指纤长,轻盈灵动;一对耳朵又窄又长,听觉异常灵敏,些微的风吹草动他都能分辨出声响的源头底细。白天他睡大觉做黄粱梦,夜晚四出游荡,顺手将田间的作物牵回家。
猫头鹰已盘算好,今夜得光顾婶婶的自留地。
无意中他听到村人在议论,村里惟独婶婶、瞎婆婆家的自留地没遭贼劫……凭直觉,他们在猜疑,起疑心了!瞎婆婆鳏寡一人,眼里黑咕隆咚,没谁会怀疑她。婶婶虽厚道,但事实明摆着,免不了会被视作箭靶。他得为婶婶挡箭,婶婶是他最亲的人。
夜已深沉。月亮时隐时现,一会儿躲进云层,一会儿露出半边脸。朦胧的月光给万物涂上灰蒙蒙的色彩。蟋蟀、蝈蝈、纺织娘们在恣意吟唱,吱吱叽叽,唧唧嘶嘶。波涛起伏,猫头鹰淹入了无边的涛声中,耳朵里仿佛在举行一场音乐盛会。音乐声陪伴,他的步子变得欢畅淋漓。他一直视虫子为夜幕里的伴侣、忠实的信使。万虫齐鸣,一切平安无事;若一旦噤声,预示有情况,有苗头。虫鸣声不断刺激他的神经,人变得亢奋,他开始模拟虫声娴熟地哼唱起来……
他来到西南的一块旱地,深深呼吸一口,植物的清香蕴含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顿觉气清神定。他的身子渐渐虚浮起来,仿佛自己凌驾于万物之上,他成了黑夜的主人、大地的主宰……他跃入婶婶的毛豆地,上下摸捏着沾染露水的豆萁,捋下豆荚,塞入蛇皮袋,窸窸窣窣一口气采摘了二三斤。他猴急,动静大,一时万虫齐喑,旷野陷入静谧。他顾不上了!走过毛豆地,是一畦南瓜地。他在地上爬摸着,探索到潮湿的瓜藤、叶子,终于摸到一个滚圆的南瓜,四五斤重,他使力拗断瓜藤;又摸到一只三四斤的。再往前,他的手触摸到了茄子的茎秆,伸手上下摸捏,采下十多个香蕉似的茄子塞进袋子。突然,他收手了,眼前浮现出婶婶和蔼的笑脸……
他将厚重的蛇皮袋甩上后背,佝着腰往回走,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踏入村子时,他脚步渐渐迟缓,侧耳谛听,仿佛有老人的呼噜声,还有瞎婆婆黏着老痰的浑浊的咳嗽声。他的心着了地。他用力抬腿,但落脚时重心快速向地面沉坠,立地收拢腿脚,努力减少与地面的触碰。脚步声大,会惊醒村子。于是他身子一杵一弹,舞蹈般潜回屋子……
他来到灶仓,掀开稻草,费力地搬开水泥板,一口幽幽的地洞呈现眼前。他将蛇皮袋里的战利品一股脑儿倒入洞内,嵌上水泥板,盖上稻草。地洞是父亲的遗产,深度比人高,洞口有锅盖大,夏凉冬暖,像一只保鲜柜。父亲在世时,用它储藏山芋过冬,来年栽培山芋秧苗……他发现自己的裤管潮湿,粘满泥屑,便剥下裤子浸入水盆,爬上床。
“谁咯杀千刀的,狼心狗肺的东西!昨夜偷了我的作物!”
“老娘吃辛吃苦,一担水、一担粪浇出来的。狗日的你倒好,偷吃现成食!”
“你吃了老娘种的菜,烂心烂肠烂肚皮,不得好死……”
黎明微曦,婶婶担着水桶去自留地浇地,发现菜地一片狼藉,瓜蔬遭遇洗劫。她心疼不已。回到村里,她便恣意撒泼,破口大骂。
猫头鹰住婶婶家隔壁。婶婶的漫骂声搅醒了他的好梦。他迷迷瞪瞪,揉揉眼起身,靠近窗子向外窥看,空气中似乎飘逸着米粥的香甜和腌制的雪里蕻菜的咸酸味。隔壁砖场上,婶婶站立中央,端着粥碗的人群在围观,滋滋有味如同观看猴子出把戏。
婶婶越骂越气愤,骂声逐级升高。她平时说话细声细气,骂起人来,却嗓子特别大,脸上表情夸张,还比划着各种手势,手舞足蹈,像戏台上的演员。
起先他在心里安慰,侄儿迫于无奈,不是故意伤害你。婶婶,你狠劲骂,好好骂,骂个痛快,骂个够。后来发现,婶婶的骂声搀和着哭腔,他顿时活泛出阵阵的心酸……
孩时的他,高烧发热,连续几天不退,啼哭不已。夜已深沉,婶婶将他揣在怀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嘴里喃喃哼着童谣,催他入眠。但他哭着闹着,每每吵到天亮。婶婶心急如焚,嘴边的童谣开始变得忧愁和悲伤……她托人买了红纸,裁成小片,请来村里的识字先生,用墨汁誊写一段话,然后将红纸片粘贴在路边的墙壁、桥栏、电线杆。懂事后婶婶告诉他,纸片上写的是: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念,
一觉睡到大天亮。
2
几乎所有的童年时光,猫头鹰都随婶婶度过。他们的村子叫薛巷,紧挨着寺北街。农闲时,婶婶时常牵着他上寺北街玩耍。漫步街头,他活蹦乱跳,显得异常兴奋。街市的气息潮涌而来,猪油香、煤烟味、肥皂香、爆米花香、花露水的香味、氽油条的菜油焦香味浸淫于鼻翼,刺激他的嗅觉,挑逗他的舌蕾。婶婶一向省吃俭用,待他却从不小气,每次总会掏出几分钱,买一碗馄饨,或一个大饼,或一根油条,犒劳他。
日杂店的店员是婶婶的小姐妹。她们一个臂肘贴着柜台,一个手托住额角,在柜台旁轻声私语。趁她们不备,猫头鹰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闪电般探入水果糖瓶,取出两粒塞进自己口袋。全过程仅花了几秒钟,像火中取栗,又像训练有素的职业人员。回家后,他悄悄剥除糖纸,将糖果含在嘴里吮吸半天。水果糖甘甜、隽永。人生初次,他尝到冒险刺激的滋味。随后的日子里,他淌着口水,幻想翩翩,眼前涌现林林总总的美味佳肴……稍稍长大后,他独自溜去街头,大胆光顾点心店、熟食店、水果点,频频出击,屡试不爽。他暗自享受着美味,喷香的馒头、赤酱可口的猪耳朵、嫩甜的鸭梨……
婶婶姑娘时模样周正,脸色白净,脾性不温不火,与人交往隐忍不发,绝少与人口舌。叔叔穷得叮当响,除了一间破屋、一张竹榻、一副灶头、几只破碗外别无他物。村里人都说,叔叔能娶到婶婶,全赖他家庭出身是贫农。婶婶家庭成分高,自小饱受旁人的冷眼与鄙夷。她20岁时嫁给叔叔,原想通过婚姻重新投胎,日后能受人尊重不被欺負,过上常人的日子,却在婚后不久便遭遇厄运。
猫头鹰家有不幸的遗传病家族史。他爷爷40岁不到,得了肝病亡故。那时父亲17岁,叔叔10岁。长子为父,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所有的重活、累活落他到一人肩上。父亲用坚厚的臂膀支撑起家庭的一片天。他一手将叔叔拉扯大,还帮他娶妻完婚,成家立业。叔叔婚后不久,父亲患了爷爷同样的毛病,肝病发作,撒手人寰。第二年,不幸又降临到叔叔身上。男人们相继离世,孤零零剩下一双寡妇和年幼的他。
盛夏的午后,村里人进入午休时光。乡场上偶尔传来阵阵的吆喝声,拿腔捏调,抑扬顿挫。他们有做小买卖的,有修作锅盆、雨伞雨鞋的,有收买鸡黄皮、甲鱼壳、牙膏壳的。那天村边传来唤叫声:箍桶匠来哉,箍桶匠来哉!阿有坏的脚盆、马桶、水桶,修作!
听到吆喝声,猫头鹰母亲步出屋子,将箍桶匠邀回家。箍桶匠油嘴滑舌,一身江湖气,边干活,边操起如簧之舌,挑逗、引诱母亲。他长得五大三粗,古铜色的肌肤,块块肌肉饱胀,浑身透出雄性的荷尔蒙。寂寞难熬的母亲被他蛊惑迷住,竟在灶仓与他媾和、偷欢……箍桶匠尝到腥味,接连几个夜晚悄悄摸到她的床笫……终于,禁不住他的撺掇,母亲狠心抛下5岁的猫头鹰,随他远走高飞……亏得婶婶心肠好,收留他,从此他生活在婶婶的腋窝下,侄婶俩相依为命。
春节前夕,婶婶会去街头备上纸扎的油酥饼,称几斤香蕉、苹果等,作为走亲戚时的礼物。除夕过后,她给他穿戴新衣新帽,换上她新做的棉鞋,拎着礼物,携他一起回娘家。一见面,婶婶吩咐他给父母、哥嫂作揖叩拜,让他称呼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娘家人欢天喜地,包给他压岁钱,用大鱼、大肉、瓜子、糖果盛情款待……
在舅舅的房里,他无意间瞥见抽屉里躺着几张毛票。见到钱,他着了魔似的,两眼圆睁瞳孔放大、血液加速、情绪局促紧张。顷刻间,所有的经验记忆都在引诱他撩拨他,毛孔里似乎嘶嘶冒出快感,那是历险后的刺激,事成之后的惬意。他盘算着:拿,还是不拿?他念着婶婶娘家人对他的热情与真诚,犹豫着。但攫取的欲念像瘾君子的毒瘾洪水决堤般发作,从四面包抄他、淹住他,他的防线全面奔溃,彻底沦陷。最后,他瞅准没人留意的瞬间,闪入房间,两指夹走一张一毛钱的零票……
3
猫头鹰家的屋子已老旧,雨天外面下大雨,家里落小雨。那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婶婶请来泥水匠,替他修补整饬好屋子。她将穿风的窗口用报纸浆糊封住,将屋内地面洒扫干净,又为他铺抻好床褥……然后,婶婶喊他至跟前,正经八百地对他说:“小义,你也不小了,该独立生活了!往后你得学会自己料理生活,照顾自己。有不懂的地方,婶婶可以教你。”
听了婶婶的话,猫头鹰幼嫩的脸蛋显出了阴影。他睁大眼,傻傻地盯着婶婶,说不出半句话。
那年他14岁,初中刚毕业。与他分开的念头,婶婶酝酿已久。她觉得,猫头鹰要是一直随她过活,他始终脱不了乳味。起先她迟疑,断不下心。她内心有顾虑,村里人嘴杂,多闲话,她怕人家说她绝情……为不耽误他成长,也为他的前途着想,这次她不得不狠狠心肠,果断决定让他自立门户。她要传递他压力,让他担起责任,撑起家庭的门面。
白天婶婶让他参加生产队劳动,工分按5折计算。她辟给他几分自留地,下工后让他学习种植蔬菜瓜果。可是队里的劳动,他竭力避开重活累活,只愿干边缘轻松的活计。收工回家,他倒头便睡。有时他干脆不起床,呼呼大睡,不参加队里劳动。他的自留地半荒半废,播下种籽秧苗后懒得去松土除草施肥浇水……
村里的瞎婆婆病了,已卧睡多天。他端着一碗米饭、一只山芋去看她。走在路上,他想起几年前婶婶对他说过的话:“阿义,今后婶婶年纪大,干不动活了,怎么办?”
“婶婶,等我长大了,我养你,照护你!”
“嗯,算你有良心!你长大了,可不要忘记瞎婆婆。你小的时候,婶婶下地干活,她一直替我照看你,喂你吃,哄你睡,陪你玩。”
“嗯,记住了,我不忘记……”
瞎婆婆的家,阴暗潮湿,阴气拂面。听见脚步声,瞎婆婆咳咳咳,吐着老痰,费力地问道:“谁啊?”
“阿婆,是我,阿义。”
“哦。阿有事体?”
“我来看看你,你没吃东西吧?我带着些吃的。”
“多谢,多谢。放着吧,等会吃。”
“你躺着,生病了?”
“哎,老熟了,没气力了。我是棺材边沿爬的人了,到年80岁啦!”
“要不要喊请赤脚医生帮你看看。”
“不要,不要!我活腻了。快点让我死吧!”
他提起热水瓶,准备给瞎婆婆倒水,摇一摇,空荡荡的。他汲了一桶水,准备倒入铁镬。发现灶台发霉,锅底锈迹斑斑,他猜想瞎婆婆已好些天没有揭锅了。他赶忙放些水用抹布擦拭干净,然后倒入井水,佝身推柴进膛,点火烧水。他帮她灌了一瓶开水,放在床前……
他怏怏回家。瞎婆婆鳏寡一人,日子凄苦,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想,得为她找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半夜时分,月色迷蒙,夜路恍惚。他出了屋,向村东跑去。这次的目标是邻居鸡笼里的母鸡。鸡汤鲜美营养,瞎婆婆肯定欢喜。他头缩在脖颈,耳朵直竖,倾着前身,疾走如飞鹜。仿佛前方有一块巨大的磁石摄住他,不能违逆,无法抵御。体内沉睡的细胞在苏醒,身子隐隐传递出莫名的激动,亢奋……
突然,嗤的一声蹿出一条狗,汪汪汪冲他吼叫,狂吠声嘶力竭,边叫边紧逼过来。他似乎听见有人起床的动静。情况不妙,他一个返身,像泥鳅哧溜滑走。
两天后,瞎婆婆无声无息地走了。队长牵头,为她举办了简朴的后事。出丧那天,村里人都去送行。他发现,婶婶在一旁不停地抹泪……他触景生情,神情沮丧,悄悄回到自己的屋。一人独处,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泪水噗噜噜往下掉……
那狗是朱寿荣家的,他是乡里的人武部长。一年前,他从外村抱回一条小狗。记忆里,这是村里的第一条狗。小狗胖嘟嘟,毛茸茸,毛发乌黑,油光水亮,惹人喜爱。黑狗一天天长大,却变得日益凶悍。见了生人,它耳朵呼呼直竖,嘴里不停汪汪,眼珠子爆出,张牙舞爪。夜深人静时,稍有声响,它便呼地窜到乡场狂吠不已。即使是熟人,它不买账,照样嗷叫。这似乎严重妨碍他夜间的自由,更影响到他的活计。他开始绞尽脑汁,谋划对付的办法。白天他努力讨好它,不时为它挠痒,轻轻捋顺它的毛势,喂它吃食,带它去田间、街头遛达。可它不给面子,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夜晚,只要他一出门,它还是立地操起职守,不依不饒,放开嗓子吠,狂吠。他愤怒了,怒斥道:恶狗,等着瞧!
天擦黑时,他悠悠来到村子东头,见四周没人,便从口袋掏出下药的饭团,轻轻一丢,啪一声滚到狗窝边。第二天早晨,主人发现狗已僵硬……
4
猫头鹰感到,村里的氛围有点反常、诡异。村里又少了东西!主人心痛,丧心病狂地叱骂宣泄。几个妇女围聚一起交头接耳,嘁嘁喳喳,指指戳戳。他行走村里,身后仿佛有无数盯视的目光,鄙夷的神情。
婶婶上他家,跟他搭讪,嘘寒问暖。但她心神不一,东张西望,目光扫视屋内各个角落。她像警犬在不停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临出门,她语重心长地叮嘱他:“阿义,你年纪轻轻,要好好做人。我和人武部的朱部长打过招呼,过两年送你去部队当兵。你不得有啥闪失,给邻居留下话柄。”
婶婶的话,给了他无穷的希望和信心,他喜滋滋的。要是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多么地显赫,威武。他自小爱慕军人,羡慕军人的草綠色军帽、军装,鲜红的肩章、五角星徽章……他似乎一下子开窍:自己背上没筋,身后没靠山,能去部队当兵,无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分;说不定复员回家,还可以捞一个吃香的活计……
村人的戒备、婶婶的告诫像闹钟旋紧了发条,他一度惶惑、紧张。他暗暗发誓,不能自毁前途,必须打住,金盆洗手。他忍着不夜出,一天,二天,一个礼拜……他像村里戒烟的男人计数着日子,以此验证戒烟的意志和决心一般,哪怕只是熬过一天,他也得给自己加分,记功庆贺。
猫头鹰拖着空洞的身子,漫步在田野。路过村里的鱼塘,他驻足岸边眺望。午后的阳光朗照河面,宽阔的水面像一面硕大的镜子,波光潋滟,闪烁不定。成群的窜条鱼露头喁喁,不时噼啪噼啪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河中央猛地激起蚕匾大的一滩漩涡,水花向四周荡漾。他知道那是草鱼在嬉戏逐食。不远处有水泡汩汩冒出,零星的,一簇簇的,那是鱼儿在水底呼吸觅食。他的神经被牵动激活,心湖开始摇曳,泛滥……
夜晚,他借着月色,悄悄来到鱼塘。他操起手里的强盗网,娴熟地撒向水中,然后慢慢牵拢、收网,有两条小鱼在网里哔剥跳动。他移步又撒网,只收获了几枚小虾小蟹。他极富耐心,继续下网,起网……他憋屈久时,口袋干瘪,没钱买油盐酱醋,灶橱早已空空如也。急中生智出此招,他觉得计划周密,天衣无缝。鱼塘不像邻居的自留地,少了鱼儿,村里人浑然不知。他甚至自责,以往怎么老是将目标瞄准村里人,从他们的碗中夺食?
他撑起竹竿时,感觉有一股撞击力传递到手臂,这分明是大鱼逃窜冲击渔网的力量!他心头一紧一喜,有大家伙!赶快将竹竿并拢,往岸上拖。大鱼不断摇头摆尾,死命挣扎逃命。一切无济于事,它已落入他的网里。这是一条四五斤重的草鱼!凌晨时,他去了邻乡的街市,将鲜活的草鱼卖掉,换回2元多钞票。
戒烟一旦失败,烟瘾就会报复性反弹,烟量成倍地增加。他的瘾性发作,一发不可收拾,接连数个夜晚频频出击。捉到小鱼他自己享受,浓油赤酱烧煮。几次他想送给婶婶尝鲜,但他终究不敢,怕她追问鱼的来历。捞到大鱼,他拎到集市变成钞票。口袋有了钱,他神气活现,逍遥快乐,买香的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大饱口福。一时间他似乎又找到了生存的法则,也找到了与村民的和解之路。
那晚他从鱼塘回来。迈入村子前,他屏住呼吸,用眼睛四处扫描;凝神侧耳,谛听村子的动静。忽然听到吱的一声,婶婶的木门露出一条缝,里面探出男人的头,在向四周窥视,见没声响,闪出身子,蹑手蹑脚向东走去,消失在夜色里……
那夜,他失眠了。那人是谁?半夜去做什么?他一贯相信婶婶的为人,她不是苟且随便的人。但刚才亲眼目睹的事实,该怎么解释?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海里纠缠、折腾。迷迷糊糊,想起童年时的一幕:晚上,他和婶婶挤睡一床。半夜尿急醒来发现,婶婶光裸着肉身紧紧抱住他,自己的嘴里含着婶婶的奶子……
5
鱼塘西边有一块长方形的平地,拔地竖起四个木柱。两个男人在忙碌着,其中一个是村里的饲养员。他走上前,好奇地问饲养员:“叔叔,在做啥?”
饲养员瞥他一眼,随口说道:“搭草屋。”
“干啥用?”
饲养员手头的活紧,对他的问话显得不耐烦,声音梗呛呛地答道:“住人。看塘。有人从鱼塘捞鱼!”
“啊?那得好好看住!大伙还等着年底分鱼过年呢……”
秋天的日头短。当西边最后一抹红霞消失时,暮色已悄悄在乡间登场。晚饭之后,村里人习惯闩上门栓,在黄晕的煤油灯下洗洗刷刷,然后躲进被窝困觉。夜色茫茫,长夜漫漫。猫头鹰依偎窗前,眼里闪出精神的光亮,盯视窗外。那晚的一幕,萦绕他心头。他在等待,等待那个男人的出现。他知道这是一件无聊的事,知道他是谁又能怎样?和他拼命,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哪是人家的对手。去捉双,让婶婶难堪,岂不是家丑外扬!但他好奇,闲得发慌,冥冥中有一只魔手在驱使他,诱他去弄个明白。等了整整三个晚上,他终于来了。
晚上9点刚过,窗前闪过一个身影,自东而来。隔壁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声音出奇轻,轻得几乎瞒过听觉灵敏的猫头鹰。他赶快来到天井——天井与婶婶家相通共享。白天趁婶婶不在家,他做了手脚。婶婶房间北边的窗玻璃糊上了报纸。他在玻璃与木框间,用尖刀捅出一个乒乓球大的小孔。他踮起脚尖,伸长脖颈,眯上左眼,右眼死死盯住小孔,模模糊糊看不清。他猴急,恨不得将眼珠子塞进孔眼。这时,他的鼻子似乎嗅到一阵骚味,夹杂着婶婶熟悉的体香……终于,男人的脸出现在视线。原来是他,村东的朱寿荣!他一阵惊诧,退出小孔,傻傻站着,脑子一片空白。
煤油灯噗一下灭了,黑暗里传出嗯啊嗯啊的颤抖声……
那天傍晚,从村里收工回家,婶婶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一进家门,她四脚朝天往藤椅一躺,上身盖一件外衣,合上眼睛,嘴边嗯嗯哼哼。见她病恹恹的模样,猫头鹰赶紧上前,乖巧地问候:“婶婶,你哪里不舒服?”
“全身没力气。胃里滞胀,不想吃东西。”
“多长时间了。”
“两三天。”
没说上几句,突然婶婶身子一个扭动,显出恶心呕吐的样子。
他吓坏了,神情高度紧张,含着哭腔哀求说:“我陪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婶婶使劲摇着头,坚决反对,说:“不急不急,再熬熬。过两天再说……”
他猜想,肯定是婶婶手头紧,缺钱。不去医院看病是为了省钱!婶婶患病,他急得六神无主,寝食不安。念着婶婶对他所有的好,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种信念,得想法子去弄钱。他要为她治病,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男子汉的担当和作为从他心底滋生。
白天猫头鹰去了寺北街,四处遛達转悠。在街的末梢,他看到“寺北街变电器厂”白底黑字的厂牌。他记起来了,厂长是他初中同学的父亲,同学曾带他去车间玩过。那时同学有一支自制的手枪,装上火药,扣动扳机,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响亮,还冒着一缕青烟,大家十分羡慕。那手枪用自行车的链子制成,上面缠绕着铜丝。铜丝是他爸爸车间里的。猫头鹰知道,铜丝很值钱……
夜半时分,他上了路。秋夜依旧,蟋蟀、蝈蝈、纺织娘们仍在放声吟唱。虫子的啼唱声仿佛被心里的执念湮没,他全然没听见。他超人的耳朵好像已失灵。他火急火燎来到变电器厂,绕过门卫,来到厂子东边,爬上一棵泡桐树,从树枝攀到围墙,再跃入厂内。他径直去了车间。车间里到处是铜丝,一捆捆,一圈圈。他选择一沓约30多斤重的,抱起就走。怎么上墙?他沿着围墙兜转,发现东南处有一个大水缸紧贴着围墙。于是他抽出铜丝头,绕住肩。噌地一下,踏上水缸,伸手攀住墙的上沿,使劲纵身一跃,爬上围墙然后跳到厂外。他取下肩上的铜丝,拉抻出厂,再折叠一起……
一大早,他将铜丝藏入麻袋,去外乡的废品收购站,换回60元钱。
发现少了铜丝,工人立即向厂长汇报。厂长向派出所报了案。接到报警,派出所马上安排两名警员,去近邻的几个废品收购站摸排情况。在外乡的收购站,他们截获了赃物,并获得猫头鹰的长相外貌。傍晚,猫头鹰被呼进派出所。经不起盘问,他老老实实做了交代,包括以前他所有的案底……最后,县公安局考虑他不满法定年龄,对他做出处罚,劳动教养一年。
6
劳教所在湖边的半岛上,一条石路进入,三面环湖。面湖的山坡栽满碧螺春茶树,苍翠欲滴。背湖的山体经不断凿挖呈现出一个巨大的露天坑洼,石壁嶙峋,张牙舞爪。山脚下,是一座隶属劳教所的水泥厂,工人都是派遣来劳动教养的,共分三个中队,一个中队负责开采运送矿石到车间,一个中队在车间负责生产水泥,另一个中队负责所有后勤事务。
与猫头鹰同一批押解到劳教所的有十多个青年。指导员发现,所有人中猫头鹰面色蜡黄,个子最矮,人瘦如一枝麻杆。指导员随口问他:“你有啥特长?”
猫头鹰脸色有些尴尬,他不知道何为特长,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回答:“我会撒网捉鱼!”
猫头鹰的回答出人意料,令人哭笑不得。指导员便安排他在后勤中队,去厨房烧饭,并吩咐他工作之余去湖里抓鱼,改善食堂伙食。
猫头鹰划着小舢板,悠悠然在湖中撒网、起网。他能娴熟地操用各种渔网,像丝网、地龙网、强盗网、扳网等。他还真有捉鱼的天赋,上岸时他总拎着一篓头活泼鲜跳、湿漉漉的湖鲜——白鱼、白虾、鳊鱼、鲫鱼、昂刺鱼等等。
指导员见到猫头鹰捕获的战利品,高兴得眉开眼笑,逢人便夸猫头鹰,甚至在会上也夸他捉鱼的本事大。
不论天晴还是落雨,也不管刮风还是下雪,猫头鹰天天泛舟湖面,他沉浸在撒网抓鱼的忙碌和快活之中……
半年后,婶婶买了水果、饼干等物品,去劳教所探望侄子猫头鹰。
婶婶坐在会客室。猫头鹰进来时,婶婶抬眼发现,他胖了,脸上洇出红晕,个子已超过她,身体也结实许多。一见面,猫头鹰满含深情地喊了一声“婶婶”,声音夹带着曾经的委屈和痛苦。
一番寒暄后,婶婶上前拽住他的手,耐心地劝慰他:“你在里面要服从狱警的管教,努力干活,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归家。”
猫头鹰听后一脸憨笑,盯盯地望着婶婶,一句话也没说。
婶婶看着他,搞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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