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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木器(组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6783
蔡淼

  

  匠人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灵魂还被锁在木头中。

  这是木头对自己的枷锁,一种禁锢,一种灵魂的泅渡。

  偏爱驶离,自我供述,细节还在蔓延。

  博物馆里躺着残缺的木锁,玻璃罩外两种语言的注解。

  裂口露出岁月的祭坛,它不会像铁锁一样把自己锁死,而是要借着光,借着人群的注视,继续捆绑。

  陈旧的标点和词语并没有被锁住。

  在今天,木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但当你注视它的那一刻,眼神也已经成为木锁的一部分。

  直到深夜从梦境中惊醒,我才恍然明白木锁的身边少了一把木钥匙。

  木棍和兽骨,相互渗入,契约成为最后的孤独。

  木锁没能锁住时间,在它日渐腐朽的残躯中,有一条隶属于万物的诤言在闪耀。

  桑木、杨木:六根棍马车

  架马车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见一个陌生的人,爬一座不知名的山丘。

  架马车去一个有雪的地方,送一封未知的信,听生涩而原味的方言。

  桑木和杨木整编成一架马车,六根木棍组成的车架在旷宇中奔向原野。

  马车是车中的贵族,桑木为车身,杨木为车板。

  车架之上铺设有草垫和地毯,车后有挡泥的木板,拒绝泥土的暧昧与狂怒。

  车顶罩有锯齿形图案的彩色篷布,阳光和雨水逃逸。

  马身上的套具为牛皮制作,镶嵌均匀的金属铆钉,反射着岁月之光。

  桑木坚韧,杨木结实。

  驼铃声响,马蹄清脆。

  我要驾车去远方,马蹄踩在大地的备忘录上。

  左边是桑树,右边是杨树。

  ——它们在外部,我们在内部奔跑。

  静止或动态,構成了世界。

  我手中的缰绳,牵动着两种树木的属性。

  雪花落,直抵白头,消失在历史的尽头。

  “亲爱的,你是否看见那个消失的送信人?

  马儿嘶鸣,校正着灵魂的平衡。”

  苹果木:茶壶

  水生木,木生火。

  苹果木的一生都未曾真正离开过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混沌中水与木的关系在倒置。茶壶由苹果木凿斫而成,壶中沸水来自地心深处。

  水,阅读木头的命运,自带高温。

  关闭光明,深入裸体内部,另一种逡巡。

  婆婆去世以后,菜园荒芜。

  苹果树被电锯伐倒,细小枯枝成为炊烟的源头。

  这个冬天,一些人离开,逐渐淡出我们的记忆。他们的痕迹在消失,甚至被遗忘。

  苹果香甜,茶叶苦涩。

  苦与甜在内部碰撞,对峙。

  从壶里倒一杯茶水,整个屋子都在哭泣。

  我以为是水在为自己勘误,其实是木头在寻找自己。

  核桃木:磨刀转子

  初次相遇。在博物馆,我们隔着玻璃相望。在现代社会已经很少有人关注到农具,在博物馆一角,你并没有受到理应的青睐和礼遇。

  像梦一样屡次在深夜纠缠不清,我翻动手机里的相册,查阅资料,无相关记载。和朋友木合塔尔聊起来,我们一起前往农具巴扎,寻找木制磨刀转子的前世今生。

  巴扎上,执刀而立的修刀人(也称做刀人)。络腮胡,面微圆。他架起磨刀转子,将皮带磨刀把柄绕上三圈,前后轻轻一拉,皮带便转动开来,最后归零,回到起点。修刀人从容地取下刀具,锐利亮光的刀刃反射出白光。草绳对折三次,刀只是轻轻一划便拦腰斩断。

  磨刀转子是木制的,身披坚硬却能在皮带的作用下化为柔和的力量。

  ——以柔克刚。

  核桃木在钢铁上打磨光芒。

  ——暗含《易经》的阴阳之道。

  阴就是阳,阳就是阴。柔就是刚,刚就是柔。

  易:简单。

  简单:变化。

  钝和锐无疑就是易变之物:它们在修刀人的手中轻而易举地转动着。

  如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是在一截木头的作用力下完成。修刀人很难说 出这番道理,但他却早已将此融会贯通,看不见丝毫的生硬。

  修刀人说,用磨刀转子能磨出砺练,磨出锋利。它不同于坚硬的磨刀石,用自己的肉体献身于利刃,摩擦形成的高温如不及时浇水,便会破坏刀刃的韧性,变成一把废刀。磨刀转子表面细腻,从来不会伤及刀身。

  一堂修刀人的哲学课让我再一次刷新了农民的智慧,一截木头用它市井的功能和每一把刀具相认。

  修刀人的职业不会消亡,磨刀转子便会留住属于农具巴扎的乡愁。

  核桃木一如往常坚硬,而我却读出了它的天性。

  柔软。

  杏木:熨斗

  每一块木头的前世都是一座肉身。

  背对的方向,与一个陈旧的熨斗对视。

  当杏木遇上铁,木头没能逃过酷刑,它的体内依旧保持一颗杏子的懵懂之心。

  前世的生辰与谱系已经无法追寻,我能从熨斗的身上找到岁月的印痕。

  抚平褶皱,消杀虫卵,这是属于先辈的智慧。

  一块木头的忠贞往往超过人们的预期,即使此刻它被供奉为时间的证据,粗糙的表面也有时光的投影。

  杏木从不缺乏温情,十分耐磨、耐腐蚀。更有甚者,用杏木来制作接触水的器具。

  其纹理细致而密实,材质坚硬鲜艳。

  ——杏木共同的血液。

  熨斗究竟在南疆大地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它又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进了馆藏?

  没有人知道答案,正如没有人会珍视一块木头的前世今生。

  杏木是熨斗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如史诗一般立在两块铁的中间。

  在博物馆我听不见山风,闻不到杏花的分子运动。我只能将目光再次集中在熨斗身上,以求在仅有的场域中能看见更多的线索。

  木头有属于自己的磁场,这是唯一的答案。

  我们无法袒露彼此素白的心境,但谁也无法阻止一场花海在低处盛开。

  杨木:驴车

  西域的一半在沙漠上,另一半在驴车上。

  驴车消失在一阵烟雾之中,蒙着脸的驴子依旧用四脚丈量万物。

  杨木震颤后的余音吸纳大地的苍凉。

  驾驴车的人早已远去,我们在城里再也见不到那些乡野之物。

  蒙着生涩之心,相貌丑陋而模糊的面容正是曾经的自己。

  低廉的杨木如芸芸众生,驴车之上的西域,木质构造,吱吱作响。

  劳作,洁净,朴素与汗水,认领一种原始的馈赠。

  从前,驴车可以到车站迎接远方的暮色。

  从前,驴车可以装满整个月光。

  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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