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可以用来形容经过长时间的睡眠,苏醒,反复挣扎之后的一跃而起;可以看成身处逆境,靠着一点微光,一点信念后的逆袭成功。它给人一个向上的方向,连同原动力一起顺势而为。
二到四月是春天的领域。春天是从潮湿开始的,“一场春雨一场暖”。暖流涌在大地上,土地开始呼吸,唤醒沉睡在地下的生命。春天的阴晴不定,忽冷忽热,表现得放荡不羁,并非真正自发的力量,更像被强压之后的反弹,更高调、有爆发力,也因缺乏柔韧与宽容,易辱、易折、易叛变。一段平衡的关系要靠牺牲一方,来成全情绪不定的另一方,注定不能走太远。于是,春季是短暂的,气温稍稍上升,便一头砸向夏季。它还不够成熟,未能协调好肢体平衡,一脚跳空,又跌回原地。哭了数日,潮湿的、朦胧新绿的蛰伏,令它满血复活,屡败屡战,还是顺利跃过夏季的门槛。夏季成熟稳定,起码有效地管理情绪。热带风暴、台风、雷雨大风、冰雹等强对流天气,会遇上降雨、降温,始终不用请出长袖的衣裳挡寒。植物动物在夏天里,没有半点矜持,朝朝与暮暮展示着元气和张力,都在跃动,只有共进,没有共退,如果稍迟片刻,登台的顺序就被打乱。绿叶中的白花堆积,栀子、茉莉、白玉兰……悄悄登场。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它们,百花斗艳的硝烟里,璀璨星河的花海中,它们并不耀眼,等到花香飘起,清新脱俗,感性而又婉约,初夏燥热都消减了半分。我才察觉它们的好,不矫情,不迷惘,实实在在,值得深交。栀子最胆大,直白率性,有着山里人的质朴和热情,乒乓球大小的花朵率先绽放,香满整座院子。茉莉、百合、白玉兰、蜀葵、玉簪、晚香玉、香雪球以风驰电掣之速,纷纷盛开。花香与草木清气从院子的篱笆飘到天际的云朵,一浪袭过一浪,都互相在推涌,在滚动,在翻腾。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曾说:“活动在大自然里感到一种神奇的自由,仿佛他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整个身体成了一个感官,每一个毛孔都吸取着快乐。”
我也如此快乐,闭上眼睛在院子里寻花香,风就在耳边悄悄跑过。所有的夏天都在对风的期待中度过,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寻找风的行踪。我发现每一阵风都不相同。风力、风速、风向皆不相同,风中花香各占的比例也不相同。昨晚,我还在责怪风太大,把难得一现的昙花香气吹散了。今天,风赌气失踪,不知去向。我埋怨昨天的风,想起短暂的花香,又自然会担心那不知所踪的风。我猜想着风的去向,要么和人一样迷失了回家的路,要么被前面那座大山劫走了,还有可能遇上另一抹风,高调相爱,双双私奔。
隔壁房屋长期闲置,户主似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院子被无数杂草占领,成了一片秘境。阳光在里面毫无章法地捅出无数的窟窿,那不是鱼的囚笼,那是虫的家、鸟的家、鼠的家、猫的家、蛇的家,以及我意想不到的动物,还有各种植物的自由世界。最初,院子里只有几个破碎的花盆,流浪狗叼着骨头不请自来,在这里早出晚归。它一定是寻到了什么,战胜了什么,又击败了什么才获得了居住权,这是暂时的,也足够了。乱世中的每一个生命都有励志的故事,只是知道的人不多。儿子年幼,已在尝试向这片领域拓展。围栏首当其冲,拦截他的步伐,远高过头的野草紧追不舍,挡遮他的视线。他若无其事,脱下半截裤子,撒泡尿,入侵其中。他还挺起腹部,努力尿得更高更远。土壤洒下他的尿液,长出新的野草,新的野草吞没旧的野草。他居高临下,以征服者的凛然高压姿态面对这片萧疏。蟑螂从围栏爬出,亡命逃跑,他穷追不舍。和这弱小的生命相比,他是绝对的统治者,由着自己的意愿实现了对其他生命的操控与管理。他对土地的认识、对强弱的认识、对生命的认识、对组织结构的认识、对家族兴盛衰退的认识,都来源于此。那只蟑螂无处可逃,拍打翅膀,和死神挣脱。它飞得笨拙,比不上常见的苍蝇和蚊子,儿子顺手拿起杀虫剂对它喷射。这比芝麻还小的昆虫偷偷打了鸡血,每四秒钟跳一次,跳到一米多高,还能连续不断地跳上三天三夜。儿子直到背部出现豆大、鼓起的、连串的红包,奇痒无比,哭闹不止。他总算对这片草丛有了畏惧,被迫中止继续扩张的野心。甚至在一段时间内,看见杂草摇摆,或微小的东西掉落在肌肤上,就紧张不安,风声鹤唳般的,仿佛跳蚤余孽未除。
荒野的意义远远地大于那些琼楼玉宇。我记事的那一刻,身处一望无际的荒野,我是棵卑微的野草,却不懂野草的生存法则,看似散漫无羁,稀疏柔弱,能生生息息,绵绵不绝,靠的不只是看风行事。我连自由的风、浪漫的风、活泼的风、智慧的风、冷漠的风都无法分辨,只能俯下身,等待长高、壮大、青过、绿过、黄过,然后枯萎、倒地、腐烂,人如蝼蚁命如草芥。我妈说我想多了,当年她在单位负责会务,经常忙不过来,就把我带在身边,我看到的那些野草,不过是参会者的行色匆匆。我爸骑着单车来接我们,我刚坐上横杆,车轮便滚起。我妈在后面小跑,我恶作剧地喊着:“踩快点,踩快点!”我妈忽地跳上后座,车身轻轻一颠,像投篮后,篮框微微一震。小小一辆单车构成了稳定的三角:男子的雄心壮志,女子的相依相随,孩童的生气勃勃。单车穿过长着茂密野草的荒地驶出一条路,野草和长藤都已长得很深,随风摇曳着,它们在仰望苍桑岁月,在回顾人间百态,在参悟这大自然的奇妙。车到家,我妈最先跳下车尾,我无法看清她的姿势,想如芭蕾舞者轻盈一落,不带尘埃。我爸应是汗流浃背,但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坚挺的背脊撑起我童年的大无畏。我没法像我爸那样推着车头,小滑两步,侧身跨座,身轻如燕,如飞翔一般。我试过几次,以失败告终,只能像动物园黑熊骑单车那样,直接坐在车座,一脚踩上踏板,另一脚蹬上,就差没有戴上礼帽,接受观众的掌声了。我在县城四处溜达,身边高于我几级的男生骑着单车,你追我赶。他们身后载着女生,裙摆过膝,稳固保守,一阵风起,裙摆掀上膝盖,露出若隐若现的大腿。女生不会轻易乘坐男生的车尾,一旦跳上了后座,二者距离拉近。车头一颠,女生在后座惊慌失措,尖叫连连,顺势搂紧男生的腰,男生骑得就更带劲了,肌肤相亲,荷尔蒙激增,山楂树之恋……关系便有了突破。
十岁那年的初夏,我得了麻疹。前一天还是好好的,第二天全身出现猩红热样皮疹。我以为是过敏,或是被跳蚤叮咬。我妈一看,不对,立即关闭风扇,合上门窗,不让我吹风。我全身发热,昏昏沉沉,裹着被子,由夏季跃入寒冬,也正因此缺席报考实验班的机会。实验班考试决定接下来的小学生活:通过了,把剩下三年缩减成两年;没有通过,一如常规继续后半段小学生涯。年段长听说我缺考,为我留了补考机会。我没有辜负她的期待,顺利进入了实验班。这是我妈引以得意的,作为我整个学生时代最具代表性的荣誉。我们都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没有意识到达到高峰也就意味着低谷的开始。我的成绩排名从此不断后退,后来发展到连我妈都拒绝参加我的家长会。她怪我学习不用功,我覺得是基础不扎实,还没有走稳就选择跳跃。跳跃是一个系统工程,脚踏实地,双臂预摆,双足起跳,瞬间腾空,稳妥落地。我单枪匹马,用自己的力量与引力抗衡,造成工程质量缺陷和质量事故,咎由自取。
友人在气象台工作,职业使然,开口闭口都来自于仪表上的数据。穿短袖,吃西瓜,闻着栀子花香,都算不上夏季。对他而言,要连续五天平均温度超过22度才算。“春江水暖鸭先知”,鸭没有温度计,却最先察觉了初春江水的回暖。人类却怀疑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等基本感觉,宁愿相信仪表测量的结果。照这发展趋势,和异性相处,要测量体温、血压、脉搏,通过得出的数值决定是否可以进一步发展。感情具有主观性,只有把这盲目、单方面、自我消耗的因素排除,才科学、准确、客观。这也就难以置身童话世界了。小鸟不想飞翔,歇息在树枝上,又有点无聊,跳上跳下,吱吱喳喳说着单口相声,惹得树枝花枝乱颤。树叶斯文多了,低头捂着嘴角,笑得沙沙作响。小鸟因此更加兴奋了,呼朋唤友围着大树载歌载舞……我的思维跳跃着,在浮想翩翩,也在审视、反思与无奈,又在敞开与封闭、解放与禁锢、进步与后退之间发现畅通无阻的大道。
思维和身体无法同时跳跃,身体跳高、跳远、跳上、跳下,思维老实呆在一边,丝毫不敢喧宾夺主。思维比身体厉害,不限时间、场地、时长,都可以跳跃。我产后留院观察三天,医生叮嘱要卧床静养,即使她不说,身体也不许我屡屡起身,更不能像平日那样蹦蹦跳跳。我只好仰望天花板,看着看着,累了,便闭眼发呆,休息够了,就继续盯著天花板。产科是医院里笑容最多的地方,无数个家庭在这里迎来新生命,欢欣雀跃。我却在这度日如年,哪怕身边有“呜呀”“咿呀”的小肉团,我依然在恍惚,没有适应新的身份。天花板被我盯久了,害羞了,由纯白变为乳白,又在灰白、浅白、米白、银白、奶白之间跳跃,越是空白,越容易被改变。发呆,看似放空,实则脑海中有个平日看不见的世界缓缓打开大门,过去的、将来的、合理的、温情的、悲恸的、荒谬的、古怪的、不可思议的、蚀骨噬心的……一个个事物涌进又涌出,纷繁芜杂,想喝止,更是天马行空,信马由缰,万马奔腾,处于混乱境地。那些事物,无论是琐碎平庸还是惊骇世俗,无论庄重肃穆地温习,还是悄然不惊地忘记,它们都静默着,偶尔在梦里、记忆里调皮地重现,然后迅速消失。我总是想起一些流逝的碎片时光,过往之物出现在记忆里总是隐晦不明,甚至无聊至极。说到底,思维潜意识想的寻到一处寂静的舞台,在那种空旷得寥寥无几的私人场所放声高歌,与天地共舞。生活有多么瘠薄,思绪就有多么波澜壮阔,尽管不一定是这样。
邻床产妇多次胎停,终于喜得一女,致电友人:“总算大功告成了,你知道吗?我最紧张的就是在两个月左右,这次终于测到胎心搏动,一跳一跳的,我就知道,这一胎稳了。”身体比思维更能跳跃,我思维的局限忽略了体内器官的运作。比如心跳,一直存在,从未停止。它是最公平的,古今中外,它的起止标志着新生与衰竭,谁都逃避不了,众生平等。如果有一张记录一生心脏跳动的心电图,那一定和虹膜、指纹、DNA一样,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心跳之初,无须庆典祝贺,心跳本身就是生命的神圣盛宴。心跳止息,不必哀伤。夕阳落下,朝阳次日照常升起。在我看来,心跳之魅在于自然的跳起与自然的落下,一上一下或一下一上,如同岁月之美,醉在无声的流逝,但我无法以贴切的字句来表达它。我时常陷入无知的深渊,黑森森的一片。我想挣扎跳出,却发现那是个更为宽广无比的世界,而我是如此贫乏与无助。
再过两天就是寒露了,省气象台依旧发布高温警报:受副热带高压控制,今天我省大部分县市城区最高气温可达35-37℃。空调是不能停的,好几次想在下半夜关闭空调,使用风扇,还是热得无法入眠。这个夏天确实有点漫长,花园里的玉树、绿萝、吊兰、文竹、虎皮兰、常青藤都在疯长,每一片叶子被阳光爱抚过,兴奋得满面油光。儿子躲在房间把空调开到最低,我一进去便由夏季直接跳到冬季,而他正对着手机里的运动软件跳操跳得满头大汗。这是学校推荐的运动软件,想让孩子放下手机游戏,慢慢爱上运动。儿子玩得挺疯的,让我一时迷惘,到底是戒掉手机,还是更加依赖手机了?顺其自然吧,反正永远回不到没有手机的年代,也永远回不到没有空调的岁月。时代要么一路狂奔,要么跳跃发展,很多事物的发展都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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