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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芳华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7784
詹文格

  墨的神韵

  一滴墨水,落在纸上,形态飘逸,满纸烟霞。在墨水的长河中,我们难以做出准确的定义:墨水究竟是一种物质,还是一种精神?

  万千变化的水墨,像蝌蚪在画轴上游走,如斑纹从扇面中溢出。墨色,迎风起舞,随水而动,让一些平淡无奇的事物顿生华彩,使寂静无声的纸页妙趣横生。

  面对众多速朽的事物,落笔有痕的墨水,用永恒的气韵装点了历史的颜值。它穿越滔滔的生命长河,在以柔克刚的纸上,飘荡着千年风雅。

  沉潜的墨水,如胶似漆,自带光亮,它既有对颜色的坚贞固守,又能顺应水的豪放与浪荡。水墨如镜,指明来路,照亮归途。墨中见天地、见生死、见雅俗、见性情……

  凝结在凡尘俗世的墨,带有双重属性,它既可让人千古留芳,也可使人遗臭万年。墨水如镜,呈现忠奸善恶,镌刻是非功过,激荡流光溢彩,生发岁月风云。它曾见证了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也亲历过染缸一样越描越黑的陷阱。看似波澜不惊的舞文弄墨,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墨水如旋涡巨浪,亦真亦幻,载沉载浮。

  回望被纸笔唤醒的墨水,其形态如密封窖藏的陈年老酒,在醉人的酒香中,构建出汉语的浩荡盛宴。审视被岁月发酵的墨水,就像一场神奇的化学反应,在时光的容器中升华沉淀,生成崭新的事物。

  墨的制作隶属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墨本身却坚守着物质化倾向,它从肇始之初就成为一种文化遗存。那些描金刻物、隔世而望的墨锭,用沉稳的色块保存着人类记忆,让历史的根脉在正确的轨道上轻歌晓畅,行云流水。

  隐忍的墨,被反复锤炼锻打,留下了心事重重的面色。它经历了无数兵燹战火,遭遇了改朝换代的命运更迭,在险象环生的困境中成长为一个古老的传说。这个与墨有关的传说,带着特有的气息,从一个地方飘散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朝代流传到另一个朝代……

  墨的风雅

  墨水,一条浩荡的江河,蜿蜒流淌,历久弥新。它在汉字的版图上栉风拔节,沐雨生长,构筑了无数华美的宫殿。

  墨储满了一生的情感,它以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品格,照亮一张纸的命运和前程。我作为黄庭坚的同乡,每当从他家乡双井经过,总会引发一些新的思考。当看到飞檐翘角的高峰书院,看到古色古香的木雕牌楼,我的心底就如波浪翻滚。一生坎坷、抑郁而终的黄庭坚,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离世九百多年后,那幅六百余字的行书《砥柱铭》,竟以总成交价4.368亿元人民币的天价拍卖。落槌成交的那一刻,收藏界地动山摇,而“骑牛远远过前村”的双井,却禅心依旧,波澜不惊。

  随物赋形的墨水,有时如泣如诉,有时慷慨激昂;有时直指要害,有时满纸柔情。墨水最幸福纵情的时刻,莫过于听命于笔尖的调遣,服从于手指的控制,用情感呈现真实的自我,以美学的方式表达人世的喜怒哀乐。

  墨色深沉,既洞见君子,也隐藏小人,有时墨水会被外力扭曲,会被利益绑架,或遭良心贩卖,或因强权背叛真相,成为指鹿为马、无中生有的诬告和陷害。失控的墨水,如刀斧暗箭,满纸血泪,一路呜咽。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流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屈原滴落的墨水一派蔚蓝,形如天问;“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的墨水桀骜不驯,率性而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的墨水悲天悯人,忧国忧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的墨水哽咽伤怀,煞费苦心;“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的墨水田园归隐,自然天成;“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的墨水哲理深邃,孤高旷远,千古追怀;“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的墨水心血耗尽,满纸辛酸。古往今来,每一滴墨水都包含了巨大的信息,每滴墨水都照见各自的人生。

  贯穿历史的墨水,融入了巨大的文化信息,它像魔法师的道具,给世界营造了乐趣和神秘。我们后来者虽然无法面见古人,但能参见古人的笔墨。从不同风格的墨迹里,可以揣測他们的情怀和个性。怀素的用墨手法超凡脱俗,从惊世骇俗的《自叙帖》里能看见一万株芭蕉的颜色,“绿天庵”里的蕉叶随风起舞,飘散着旷古的墨香。

  米芾的《珊瑚帖》线条流畅,气韵跌宕,神采飞扬。在他跃然纸上的笔墨中难掩激动,流露出幸得宝物的狂喜。

  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完全是另一副表情,因常山太守颜杲父子一门在安禄山叛乱时挺身而出,坚决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倾卵覆”,所以颜真卿在祭悼爱侄颜季明时才会纵笔毫放,一泻千里,字里行间满是悲愤激昂。

  如果说文如其人是内在的精神表达,那么字如其心则是外在的形态体现。在起伏沉浮的生命历程中,书家通过浓墨与淡墨、枯笔和湿笔的对比,运用不同的墨色抒发不同的感情。“墨分五色”那是用墨的层次感,更是已入化境的用墨体现。

  王献之的《奉对帖》是被公主逼婚,无奈之下离婚后写给前妻郗道茂的信,表现了他的愧疚之心和悔恨之意;而《不谓帖》却流露了他对家门不幸所带来的巨大悲伤。同样是这些墨水,却有千古难解的万千变化,其内在气质和神韵,让中华文化有了更多的精髓和精彩。

  奔腾不息的墨水,在文明的进程中,抒情写意,推波助澜,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它启蒙心智,唤醒大众,在真理的追寻中,让草根有了逆袭的可能。

  画龙点睛的墨,泾渭分明,以其溶解于水的柔性,点染满目星斗,描摹漫天河汉。水墨、朱砂、青黛,《清明上河图》让后人见证了张择端绝世的墨色。

  静如池水,动如飞瀑,墨是一种物质,也是一种精神,它承载着东方物美主义的神韵。因其犀利的个性、内敛的锋芒,浸染出中华文化的底色。

  古代将写字视为学问的开始,现代人的学问早与写字无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好像学问的高低与字的好坏形成反比。

  也许是应试教育对于书写的轻视,致使许多学生从启蒙时起,写字就没有下过寒窗功夫。话说有一帮精英聚会,为了提升与渲染聚会的品位与气氛,几位牵头者决定布置一下场面,比如写几幅对联、作几首助兴的诗。一番忙碌后,找来了笔墨纸砚,可是当要提笔书写时,个个都摇头晃脑,没人敢为。论学历不少是硕士、博士,可是对于书法绘画,题诗作对几乎还未脱盲。此时难堪已挂上了脸面,后来还是掌勺的厨子挺身而出,他提笔一气呵成,让一群精英为之叹服。

  在这种场合,舞文弄墨成了一种全新的考量。黑如乌金的墨,在暗处发光,大美无言,意在“颜”外的黑色特别适合艺术的渲染和浪漫想象。笔与墨是一对生死情侣,它们在白纸铺陈的生活里,日日如新,永不厌倦,续接出一场感天动地的旷世情缘。

  相濡以沫的笔墨,似蓝田种玉,注定要经历一场漫长的爱恋,它们在纸上相吻,在砚田拥抱。水动风摇,一片锦绣,笔落纸上,就像犁铧插入泥土,满目都是春天的气息。

  一黑到底的墨,触物有痕,它深谙“万色生于黑,而万物发于道”的艺术玄机。凝固的墨,带着隐士情结;流淌的墨,具有献身精神。

  墨是心灵的显影,如果没有黑白分明的墨色来反衬对比,再高贵的纸也没有灵魂。每一滴墨水都带着生命的动态,在变化万千的墨色里,不由想起郑板桥为八大山人题写的“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的句子。

  墨像修行的高僧,既有过风平浪静,也见过金戈铁马,知晓人生离不开起伏顿挫。作为中华文化的源头,墨的问世如同天意,黑白两色,太极阴阳,如此简单的颜色,却囊括了天地万物的永恒和极致,创造了高深的哲学命题。墨用一种无法掩盖的颜色,捍卫了自身的本色和个性。

  风情万种的墨,它的出场倍受瞩目,才子佳人,注定是一出大戏。

  那是东晋永和九年(353)的暮春,对于中国书法史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号。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按照当时的习俗,初三是个上巳日,古人都要到水边举行一种祭礼,叫“行禊”,意以消污秽,除不祥。时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偕家人及子侄辈,同时又邀约了自己的一批友人来到风景如画的兰亭。可以说是群贤毕至,精英云集。面对盎然的春意,名士俊彦开怀畅饮,放喉歌吟,无拘无束。这一天,四十一人共得诗三十七首,编为一卷,曰《兰亭集》。作为活动的发起人、东道主,王羲之自然会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为诗集作序的重任。

  晋代是一个智者复活的时代,鲁迅先生谈到魏晋风度时曾指出,这是一种“集体觉醒”。在这样的氛围中,王羲之想到了序言应该如何写。万物随季节而变化,人生赖宇宙旋转而时移。看千山竞秀,万壑争流;光阴斗转,时序交错,从自然万物中回到人类自身。他想到人的生命,想到了快乐与痛苦,想到了生与死,也想到了后人将如何看待这群饱学之士……

  情感在内心掀起波澜,有如春潮拍岸,于是他挥毫泼墨,一口气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兰亭序》。

  文与字的绝妙结合,一篇三百余字的美文,却有二十个不同形态的“之”字。“之字最多无一似”,它像一根五光十色的彩线,把珍珠一样的文字串连起来,成就了精美绝伦、举世无双的艺术珍品——“天下第一行书”。那一刻,天地必定一片华彩,从此,一代又一代人仰望惊叹!

  由此,“永和九年”“兰亭序”这两个关键词横扫天下,耀目千载,成为中国书法史上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困扰着多少文人墨客寝食难安。也许当初右军大人根本没有料到,这篇“我手写我心”的序言,能穿越一千六百多年的漫长岁月,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纸上“恋爱”。

  一代又一代人,临摹竞技,如醉如痴。时至今日,依然激情未减,毫无厌倦。我相信即便是狂傲自负的书家,对于这种天意般的杰作,也会暗自敬佩,心服口服。

  很多人或许都不了解,后人所见的稀世墨宝《兰亭序》,那只是唐人的一个勾摹本,王羲之的真迹早已作为唐太宗的陪葬品,埋入昭陵,留给后人永远的追怀和感叹。

  一代帝王,在生命终结时可以扔掉天下江山,却不愿丢下一幅墨宝,可见中国书法有何等魅力!

  墨的源流

  墨是一部博物史,也是一本文物志。它背后有无数的星光,有起伏的情感,有绵延的故事。

  砚台研磨,墨如凝脂,被时光煎熬的墨水,像镜面一样于暗处发光。在长河的上游,水墨如風,传递着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等众多先贤的端庄气度。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墨色里隐藏着青铜的颜色,墨水中激荡着石头的坚挺。当雨后的彩虹在天边蓦然闪现时,我对那种奇异的颜色百思不解。在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七种色彩里,为何不见黑白两色?

  如果彩虹是苍天的绘画,那么神奇的画家就不可能出现这种粗心的疏漏。直至某一天,漆黑的墨水溅上我白色的衬衫,那一刻,终于如醍醐灌顶,瞬间透亮。原来《心经》中所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这种状态。要想认清世间变幻莫测的万事万物,就得用心去观察和辨别。许多时候我们的听觉、视觉、触觉、嗅觉都不一定可靠,那些浮在表面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一种假相。唯有深入其中,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找到最后的真相。

  原来,统管一切的黑色,具有王者之气。黑色是视觉的最后归途。当所有的颜色混杂一团时,黑色便应运而生。而一尘不染,一物不剩的地方,那就是纯净无瑕的白色。

  我曾经不理解变化万千的围棋为何要做成黑白两种颜色,原来专供对弈的黑白棋子自有深意。黑白表示阴阳,万物由阴阳而生,二者相生相融,不可混淆,一旦黑白颠到,必定一片乱象。

  黑白还象征黑暗与光明,围棋执子,双方你来我往,相互围攻,蕴含的不仅是战略技巧,同时还暗示着宇宙万物,包含了天地阴阳,动静变化。

  黑白是相互之间的对立,也是相互之间的统一。欣赏过《晓雪山行图》的人都知道,那是南宋画家马远的珍稀佳品,也是黑白世界里的传世杰作。面对那样的画作,除了眼前一亮之外,还会忍不住一声惊叹。

  那是南宋的一个清晨,大雪封山,一位山民赶着两头身驮木炭的毛驴,在白雪皑皑的山间艰难地行走。山民衣着单薄,弯腰缩颈,从画面上可以感受到雪地里逼人的寒气。用枯笔勾勒的毛驴、竹筐、木炭及人物的衣纹,散发出冰雪的孤寒。作为雪中的山野,以带水的笔墨如斧劈皴,呈现冷硬的棱角。远处的山石用淡墨大笔扫过,近处的树枝则以焦墨勾描,那种黑白交融的层次感,让墨水在纸上萌生出远古的梦幻。马远出神入化的用墨手法,点染出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就像一个炉火纯青的魔法师,让南宋的一场漫天大雪,下得天地混沌,四野苍茫,绵延不绝。

  取类比象的汉字,特适合用墨水和毛笔来抒情写意,笔与墨有着血脉般的亲缘。中国的书写用墨,起源甚早,具体起源于何时,尚无确切定论。考古学家在殷墟发掘出来的甲骨上,发现有毛笔书写的朱文墨书,经化验检测,那些红字和黑字的颜料为朱砂和黑墨,为此,推断天然墨出现在殷商时期。

  商周过渡时期遗存的竹简、木牍、缣书、帛画、彩陶等,都能看到古人熟练的用墨痕迹。据先秦及两汉时期的文献记载,古人用墨范围甚广,除了写字绘画之外,墨还有更多的用途。如《庄子》记载:“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

  木匠使用墨绳取直,墨斗中那根拈指一弹的墨线,就是衡量是非曲直的准绳和法则。为此,准绳向司法、建筑等领域不断拓展,广泛应用,延续至今。

  墨在上古时期,关乎信仰。乌龟作为通灵之物,被认为有超强的灵感,能探测空间所处的吉凶方位。所以古人盛行用龟占卜,以龟涂墨爬行,观察墨迹来占卜吉凶。商代的甲骨文就是用龟甲或牛肩胛骨记录的占卜文字。在占卜前,先用墨在龟甲上描画,描画的图案根据占卜的需要来确定。描画好图案后再用火烧龟甲,烧灼后观察裂纹在图案上的走向,推测人事的吉凶。人们把这种古老的方法称为龟灵占卜法。而在整个占卜过程中,墨就像神灵的语言,给人指引和暗示。

  墨带有政治色彩和法律意志。黑色在品行上代表污点,在诋毁某些人和事的时候,称作抹黑。古代有一种黥刑,又叫墨刑,此刑在周朝被列为五刑之一。主要是在犯人脸上或者额头上刺字或刻图案,再染上黑墨,作为刑罚的标记。

  墨刑的详细记录出现在秦汉时期,秦末汉初名将英布就受过黥刑,所以英布又叫黥布。在当时,某个人一旦受过墨刑,相当于被钉上了人生的耻辱柱,一辈子都会受人嘲讽。但是与其他残忍的酷刑相比,墨刑又显很温和,至少不会影响受刑者的身体行动。这一点统治者也十分乐意,既不伤筋动骨,影响劳作,又可对犯人鞭笞惩戒。为此,春秋战国时期很流行派黥面者去从事苦役。

  自光绪年间彻底废除黥刑之后,人们的身体回归了自然和完整。可是世事难以预料,谁也没有想到,如今街头随处可见文身男女,他们在脖子、肩背、手腕、臂膀、大腿、小腿,甚至更隐蔽的胸脯、肚腹等私密处文上生猛的图案。这些时尚男女在追求个性的时候,不知是否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被他们视为人体之美的文身,在古代竟是惩罚罪犯的手段。当然事物总在不断发展和变化,而墨的颜色却始终未变,它以不变应万变的从容,固守着原初的墨色。

  溯源而上,毛笔、纸张、砚台,它们是与墨锭并肩而立的“文房四宝”,看上去它们都有来路、有出处。从湖笔、宣纸,到端砚、歙砚、洮砚、澄泥砚,每一件都是根脉深厚的遗存。然而,有关墨水的来历,发明的过程,似乎更难以确认。明朝末代潞王朱常淓所著的《述古书法纂》有载:“邢夷始制墨,字从黑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

  朱常淓借用十七个汉字的排列组合,让“邢夷”名垂青史,被后人膜拜为“制墨祖师”。然而对于这个“邢夷”的后续记载却明显缺失,好像在文字的汪洋中,“墨祖”故意激流勇退,最后隐身而去,下落不明……

  历史像一条幽长的隧道,短暂的个体生命无法看清它内在的纵深。《述古书法纂》中的寥寥数语,对于邢夷的背景未有任何涉及。十七个汉字如同谜语,锁定了无限可能,究竟是作者在实证实物面前如实记录,还是道听途说的虚构臆想,这一切已无从查考。

  正如《追风筝的人》的作者,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赛尼所说:“时间很贪婪——有时候,它会独自吞噬所有的细节。”

  从庄子的“受辑而立,舐笔和墨”,到曹植的“墨出青松烟,笔出狡兔翰”,都是对墨的感慨追怀。再看《齐民要术》《墨经》《墨谱》《墨苑》《天工开物》《墨史》,那就是一条从远古流来的墨水长河。

  墨的芳华

  源远流长的墨水,驻春有术,容颜不老,它传承了汉字的长寿基因。跨越朝代,飞跃时空,在历史的长河中自由往来,不停穿梭。

  墨是中国文化的符号,水墨洇散,在黑白两色的纸上,怒放出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游弋在波光粼粼的文化长河中,倒影清晰,如诗如画,让墨水有了绚烂的底色。

  在书写的王国里,汉字有两座世界高峰,那是墨水的渊薮。在远离现代印刷术的年代,畅行天下的馆阁体,成为两书的时代标配。有谁能计算出2169名抄写高手、3.7亿汉字的《永乐大典》和3800多名抄写文人、8亿多个汉字的《四库全书》用去了多少墨水?也许根本不用计算,在中华文化的大厦中,已经用两部宏篇巨典树起了墨水的丰碑。

  墨水是一种调和剂,它像滋养生命的血液,在艺术的天地中开启了书画同源的先河。纵观世界美术史,多少人沉迷于斑斓的色彩,陶醉于颜色的光亮。只有坚守传统的中国画家,纵情于墨色,在黑白、浓淡、枯润的笔尖上表现墨水的万千变化。他们打通视觉屏障,将时间和空间融为一体,创造出墨生万物的视觉世界。

  面对时光贪婪的胃口,多少舞文弄墨的高手,在岁月的利齿中烟消云散,化于无形。而在指尖挥洒出来的墨色,竟然穿越了无数的刀光剑影,跨过了惡浪滔滔的急流险滩,最终在生命的丛林中安然无恙。墨水注定比血肉之躯活得更健壮、更长久……

  轻重、快慢、提按、虚实、曲直、顺逆的用墨,那不是对技法的神化,而是对笔墨的诗化。笔与墨相互排列,巧妙组合,有机统一。笔以墨为血肉,墨以笔为筋骨,笔与墨密不可分,二者皆为“立其形质”“分其阴阳”,最后以“成其山水”。

  中国画的笔墨,有着自足抽象的美感力量。古人说,点如高山坠石;有人评论黄宾虹笔下的一根线条如折钗股,那是笔墨的功力。

  笔墨遵循内在的秩序,散发外在的力量。画家用墨如同音乐家控制节奏,观宋代范宽的山水画《溪山行旅图》、米芾的米氏云山等,都是用墨的节奏、秩序的范本,千百年之后依然可以感到摄人心魄的笔墨之力。可见,到了一定境界的笔墨就不再固守单一的技法技巧,而是再现生命的力量。无论是八大山人的孤寂冷傲,还是倪瓒的荒凉僻静,都是画家情感世界的外化。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扑面而来的大地气息是何等的超拔飘逸,笔墨中流淌着一种永恒的生命力量和自然情怀。

  当年齐白石那一滴无意滑落的墨水,如神来之笔,长成了一只神奇的牛角,成就了一幅傳世经典。在中国五千年的文明积淀中,抒情写意的墨水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精彩接力。

  墨水从竹片、木匾、纸张上流过,它在寻找新的爱恋。瓷与墨是一对旷世绝配,两者的结合非同凡响,珠联璧合。

  丹青浸染,在修行的路上,水墨将白胚点化成另一种生命风景。

  在瓷都名家工作室,在非遗展示厅,我看到了素雅、恬静的丹青艺术如风一样满堂奔跑。此情此景,不禁让人联想到那首好听的《青花瓷》,歌中描述的瓷器妖娆多姿,骨子里散发出高贵的韵味。

  在抵达泥土与火焰的现场,客人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白色胎胚,交给画家描绘。白胎像一群含羞的少女,静静地立在墙体一边,好像在等待有缘者的到来。当水墨遇上瓷器,就像种子落入大地,子宫开始孕育新的生命。白色的胎胚到了艺术家的手上,就像摩术师的表演,点石成金,脱胎换骨。墨成了点睛的道具。

  行至后厅,突然闪现出一幅画面,在一方陡峭的石壁下,一人盘腿而坐,双目紧闭,这就是达摩面壁修行的生活。我知道画家早已成竹在胸,面对喜好各异的客人,他时而运笔沉思,时而停笔远观,轻柔勾勒,点染墨色。当人形渐显,轮廓再现时,画家手中的笔墨开始恣意挥洒。先是眉头紧蹙,然后嘴角上扬,一种难以捉摸的情绪在他身体中如血涌动。墨水里有了感悟,一笔一画将达摩托出了水面,以虔诚之心,再看洁白的瓷胎,面目安详,满是禅意。

  在成品展厅里,有一幅烧制好了的水墨金鱼图让人暗自惊叹。透过“黑白”两色的对比,让传统精华得以淋漓尽致。落款配上灵动的金文字体,在飘逸中传递着动人的古典之美。虽然只有寥寥数笔,但传神的勾描呈现了金鱼流淌的生命。画风采用了疏可跑马的章法,空出的大片留白,构建了神形兼备的想象空间,让丰盈的审美意象瞬间生成。谁不为这般出神入化的笔墨深深叹服!

  早年读明代文人高濂的《山窗听雪敲竹》,见“飞雪有声,惟在笔间最雅”的句子,不甚理解,感觉那是文人酒足饭饱之后的闲适抒情。如今人到中年之后,细品名家笔下的《雪竹图》,心境大变。山窗寒夜,淅沥萧萧,仿佛真的听到了下雪的声音!这种奇妙并非词语的夸张,而是感官的实录。

  水墨无骨,这是它的致命短板,再亮眼的墨色,也得借助他者来描摹塑造,方显墨的本色。无论竹简、羊皮,还是纸张、画布,那上面纵情的笔墨,全都经受不起火的考验。再精致的墨宝,在火的吞噬下,瞬间就灰飞烟灭。而亲吻瓷器的墨水,一旦留痕,就能产生水火相容的奇迹,在烈焰的锻造中获得永生。

  水墨生成的青瓷一尘不染。在考古的通道上,泥土和水墨拼接出恒久的记忆。胎记般的瓷画,水乳交融,即使沉入海洋,深埋地底,它依然保持着水墨的端庄和青瓷的颜色。哪怕粉身碎骨,一地残片,依然像闪光的珍珠。墨水,这条奔腾不息的文化长河,终于找到了永恒的流向,找到了理想的归宿。

  瓷上留痕,那是水墨熬成的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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