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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果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20890
李荔

  金秋十月,天空蔚蓝。走在阿克苏大街小巷,一树一树的红苹果让大地变成了果园。一个个小红灯笼似的苹果挂在枝头,随风摇曳在广阔的天空之下,像表演又像在书写。那密集于枝头的果实牵引着我,向我发出召唤,我和众多熟悉又陌生的苹果行走在大地之上。那天,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了“果园开始移动/枝条弯下腰来/带着母性的垂首/给予大地最虔诚的谢意”。

  六月的汉江江畔,江水汤汤。桃园拥携正在成熟的桃子盛装出行。半青半红的桃子若隐若现于树叶间,这些具有女性审美特征的桃子在正午阳光下,散发出成熟的味道。我摘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桃子,擦掉绒毛,坐在树底下直接吃了起来。由于我的闯入,园子里撒欢的鸡鸭们嘎嘎地抗议,迅速返回到铁丝笼子里。过一会儿,它们见我只顾摘桃子再无其他动静,这才放松警惕,又一路嘎嘎地快乐游园了。我与它们共处一园,我看树上的桃子,它们在树下寻找虫子。

  我所描述的两个果园,在地理位置上相差了近万里的距离,而此刻它们是重合的。它们像是我多年失散又相遇的友人,指引我去往心灵的一个秘境,一个远古的春天。苹果启迪我对生命诚意的感动,桃子给予了我有关家园的启示。我幡然醒悟,多年寻找的灵魂归属之地,除了地理概念上的家园,果园是我储存记忆的具象媒介。

  在异乡,我品尝过品种多样的水果之后,唯独对葡萄保持了长久的沉默。一年之内我没吃过一粒葡萄。直到有一天在超市里看到标注“吐鲁番青提葡萄”的摊位,瞬间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温暖。已失去水分的葡萄串坚守着身为异乡水果最后的尊严。掉落的葡萄粒簇拥在一起,成为了超市里打折处理的商品。我轻轻地提起葡萄串放进购物袋,连同散落的葡萄粒一并买回了家。在我的家乡吐鲁番,它的名字叫无核白葡萄,又被称为“小葡萄”。在吐鲁番的大地上,葡萄是大地的主人,它们各有长相、品位和名字,玻璃翠、红玛瑙、玫瑰香、马奶子、喀什哈儿……这些自带身份的葡萄携着荒原的气息远走他乡。“吐鲁番青提葡萄”是我所生活的襄阳当地人关于葡萄的命名,在这里葡萄只有青提和红提之分。被重新命名的葡萄就像我重新开始的新生活,我努力地适应南方拥挤的人群和潮湿的空气,装模作样地隐藏所有的不适应,到了夜深人静时,伤感漫溢整个世界。我拿起一粒散落的葡萄放入口中,那甘甜的果味瞬间瓦解了所有的陌生,驱散了异乡的孤单和忧伤。在一粒葡萄的带领下,我回到了绿荫绵绵的葡萄园。春天等待葡萄藤发芽,夏夜在园里快乐嬉戏,秋天在酷热烈阳下采摘果实。葡萄装满了晾房,在时间与风的交错中,变成了葡萄干。葡萄干带着全家人殷切的期待走向了四面八方。此刻,我像一颗出走的葡萄,等待着一场回归。我身体力行地践行“走出半生,归来依旧是少年”的哲学。在另一片陌生土地上安身立命,努力成为那个归来的“少年”。而当我起身归来时,却有着“梦里已知身是客”的离愁。

  人类把最初美好愿望赋予到了水果的身上,由它构建人与世界的关系。夏娃在蛇的蛊惑之下偷尝了禁果,苹果打开了人类爱与欲,由它而生的故事蒂生出无数个家园。一群想得道成仙的人,觊觎一树仙桃。鲜亮的桃藏于林间,将魅惑的目光投向每一个人。远道而来的周穆王与西王母瑶池幽会,抚琴吟诗,一枚承载东方浪漫主义理想的桃,在华夏大地上延绵生长。

  我常描述的家园,多以荒原来归属。?北有“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的火焰山,南有“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的库木塔格沙漠。在寸草不生的两座山之间,戈壁、荒野全方位地包围绿地。插空生长的绿,像一条丝绸带随意绑在荒芜的大地上,形成一个只属于荒原的美学。无与有的碰撞,生与死的对抗。荒原是家园吗?有了绿,荒原就是家园。绿是生命的眼睛,是大地的心脏,是希望,是力量,是美好……把世间溢美之词都赠与它。应词语而生的暖意与荒原融为一体,村庄一个接着一个生成,炊烟与炊烟在风里相逢。夹在村庄之间的城市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高速路走向远方。

  有人说荒野戈壁带有一定的隐秘性,它所生长的事物蕴藏一个独特的生命内核。它不像南方的大地,被绿色覆盖,永远处在一个含混不清的状态。那么多绿色植物,争先恐后地生长,有着细微差别的植物们互相缠绕和牵连,人们习惯了不去区分和命名。而在新疆,所见的事物粗粝、疏离,呈现出与生命无关的景象,空无的辽阔激发人们无尽的想象。在荒野戈壁生长的植物有着自己绝密的武器。骆驼刺、红柳、野西瓜、杏、桃、葡萄、桑树、石榴、无花果……这些带着西北荒原身份的植物和水果们,它们有的用根系与大漠讲和,有的用味道来标明身份。骆驼刺根可以深入到地下几十米,即便在黄沙漫漫的库木塔格沙漠里也能欣欣向荣地生长。近百个品种的葡萄在荒原上建立一个又一个属于自己的果味家园。它们统一从荒原出发随意到达任何一个地方,那入口脆甜的果味直接宣告它的来处。西北荒漠边缘的大地,气候干旱少雨,早晚温差大,以盐碱和沙地为主,才能生长出独一无二、口味甘甜的无核白葡萄。这同时也赋予了从荒原走出的人的脾性。犹如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说了几句话,发表了对一件事情的看法,就暴露了身份。我是北方人,来自西北荒漠的边缘,一个干旱少雨、盛产葡萄的地方。

  少年时期,我在一棵桑树和杏树下长大。那棵桑树从我有记忆时就存在,它仿佛是那片荒原的中心,所有有生机的事物都会向它靠近。我常靠在粗壮的树干上等着干农活的父母归来。奶奶为了让我坐着舒服,就用土块垒了个“小板凳”,并在“板凳”上铺一块毡子。我像一位老者似的坐在土块板凳上,双手抱在胸前,靠着老桑树望着天空。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树枝上飞来飞去。偶尔有几颗桑葚掉在我的眼前,我捡起来,捧在手心,连跑带跳地送给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的奶奶。奶奶抬头推推老花镜,拿起两颗桑葚,吹一吹土,自己吃一颗,送到我嘴里一颗。奶奶怜爱地对我说:“我孙女真懂事,比养只小狗儿强多了。”奶奶在院子里永远做着针线活,纳鞋底,做鞋帮,缝补衣服。她拉几针线后就会用针在头发上擦两下。我看看奶奶,再看看天空,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到桑树上,熟透的桑葚继续掉落,我继续去捡拾。另一棵杏树被栽在离桑树不远的位置。据说,奶奶带着大伯和父亲从江苏来到这里选址建房子时,是以这棵老桑树为指引。他们判断,有树生长的地方一定有水源。在人类之初,树是人的家园,枝干供人类生火取暖,果实可抗饥饱腹。树成为了人的依靠,是生命与生命的互相信任。杏树是从邻居卡德尔叔叔家移栽而来。卡德尔叔叔用生硬的汉语说“它,树,三四年了长了”,他短促有力的倒装句,瞬间拉近了几千里的距离。因他家院子里两棵杏树距离得太近,要移除一棵杏树,好让另一棵树有足够的空间长大结果。他用手势、表情和简单的汉语告诉父亲,这棵树是从戈壁滩移来的,现在可以送给他。父亲如获至宝,开心得呵呵笑着。父亲按照卡德尔叔叔传授的栽树经验,树坑要挖深一些,坑底铺上一层沙子,沙与土混合后泥土会变得松软,树栽下去容易扎根。杏树移栽来的第一个春天就开花了,粉白的杏花缀满纤细的枝头,蜜蜂一群接着一群赶赴而来,它们仿佛比我劳作的父母更为忙碌。四月底是杏子成熟的季节,我和小伙伴时刻关注树上的杏子。小伙伴们看到熟透的杏子掉到地上,被早起的麻雀或者蚂蚁捷足先登,十分懊恼错过了品尝第一颗杏子的机会。我们昂起头来齐刷刷地看树观杏,下定决心不让熟杏子再从树上掉下来。我们开始搭建人梯,土块、小板凳、人……所有爬高的工具都用上,小伙伴们空前地团结。爬在人梯最上面的男生大声喊道:“我拽到了一枝结满黄杏子的树枝啦,一个、两个、三个……”站在他脚下的小伙伴,咬牙切齿地说:“快点摘啊,我快坚持不住啦!”还没说完,摘杏子的小伙伴纵身一跳,双手紧紧地攥着五个杏子,稳稳地落地。五颗灰扑扑的小脑袋头碰头地吃起了酸酸甜甜的杏子。几只麻雀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发表言论,像是对爬墙摘杏子的行为做出评判,又像是对我们吃到杏子的幸福样儿不屑一顾。树成为了古旧村庄的宠儿。其实也不叫村庄,就是从外地流落到此的几户外乡人,按照需要建造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建好了,每家都要栽一棵两棵的果树。日子久了,人就越来越多,建的房子越来越多,果树多了起来。这个自然而成的村庄里,桑树、杏树、枣树、梨树、无花果树、石榴树应有尽有,村庄就成为了果园。至于,这里为什么一定要栽果树,大多栽树的人不知道。我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个学问来寻求解答。原来,明朝使者陈诚已有诗为证:“楚水秦川过几重,柳中城里遇春风。花凝红杏胭脂浅,酒压葡萄琥珀浓。”原来这些比桑树、杏树更为古老的树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并讲着更为古老的故事。

  奶奶已经离开近三十年了,她最终在一片葡萄地里安了永久的家。我的父亲练就了一口流利的维吾尔族话,他成为了当地为数不多的“老翻译”。最初的老房子早已不知去向,那个自然生成的村庄早不见了踪影。我曾与它那么亲密无间,我打翻的饭碗,我弄丢的红纱巾,母亲的训斥和赞扬;因羡慕玲有个哥哥,我抱着桑树耍赖,让母亲给我变个哥哥出来……这些被时光淘洗之后的事件,它也长成了树,在我的生命之河中长青。当我再回到这里,不再是寻找,而是回归。那一排老桑树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每一棵老桑树上结满了桑葚,伸手摘几粒,用嘴吹一吹,送进嘴里,桑葚的甘甜如旧。这些桑树都有了自己的“身份证”了:“古树名:桑树,编号:201629,树龄:约280年,胸周长2.90米,养护:集体”。我已分不清哪一棵老桑树曾经与我有关,它们的相貌越来越像,树干越来越粗,有的树干中间空了,也丝毫不影响枝叶的繁茂和桑果的甘甜。依古桑树而建的房屋,院门半掩半开,院子里停着不同型号的小汽车、三轮车、摩托车……

  大门两旁的桑树下,不再是孩子们的领地,而是老人们的根据地了。白发苍苍的老者独自安静地坐在门槛上,靠着一棵老树干。他们仰望着头顶的桑树,几只麻雀在树上飞来飞去,几颗熟透的桑葚掉落下来。老人不去看掉落在地上的桑葚,只关注头顶叽叽喳喳的麻雀。他们已无需在意什么了,仰望成为垂暮之年的一种习惯,天空是他们唯一的果园。

  这几年,我一直计划赶赴一场梨花的盛会。满树洁白的梨花绽放在空中,清澈透明的蓝天为底色,昂头沉醉赏花,哪个不是少年时?其实,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看梨花,而是看一个人,也不完全是看一个人,这片梨园里的人,我已经完全不认识了。“你好,找谁?”“你好,我就进来看看。”我说。值班的女孩子开始猜测:“你和谁谁挺像的,是他家的亲戚吧?”我含混地笑着说:“是。”那个谁谁是谁呢?我也不再去打听和确认。自从离开这里之后,这个人是谁?我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这片梨园的一棵梨树下,一个少年拿着一本薄薄的书给我讲一个故事。他用青春期变声嘶哑的声音读“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在荒芜的青春里,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句子,像梨花一样美好的词语他一句接着一句地读着。荒漠的三月,野风四起,我忘记了看树上的梨花,而专心听着如梨花般的诗句。那天,我说:“读得真好。”他说:“是诗人写得好。”我才知道,世间有一个名词叫诗人,他可以把大洋彼岸我没见过的美好事物,输送到一个穷乡僻壤的果园里。我仿佛看见那本书里也开满了如我眼前一样洁白的花朵。我摒弃女孩子懵懂年龄的一切羞涩,问少年借了书。我如获至宝地珍藏这本书,一字一句抄在了日记本上。我每写一个字,就像有一朵梨花飘落,把它们留在这个叫青春的日记本中。“摘下这朵花来,拿了去罢,不要迟延!我怕它会萎谢了,掉在尘土里。”当我抄到这个句子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匆匆来问我要书,说书是他大哥的。他大哥在兰州读大学,要把这本书带走。他也要跟着他的大哥去兰州读书了。至今这本书也未被我抄完整。那本书的名字叫《吉檀迦利》,也叫“我的青春”。离开梨园以后,我买了很多种版本和译本的《吉檀迦利》,再也没读到那个春日梨花满园的诗意。

  我始终没能看到那满园盛开的梨花,但梨园的春天一直都在。那个园子,让庸常的日子多了许多想象,无数的赞美和感动,如明亮的阳光留在了斑驳的树影里。多美好的春天啊!我在树林里找你,你在树林里等我。虫儿寻找同伴,小草忙着发芽。刚破壳的小鸡仔摇摆着毛茸茸的小身体,欢快地跟在母鸡身后觅食。一身土黄色的绒毛像公主的裙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是仅属于这个春天果园的宠儿,在逐渐长大的岁月里,不再会吸引人爱怜的目光,不要多少时日,将走向它最终的宿命,那就不关春天的事情了。那群毛茸茸的鸡仔摇摇晃晃走向了梨园的尽头,拉长了春天的长度。我追随着一个人的影子在初春的果园里徜徉,一条小路連着一条小路,怎么走也走不出这个春天。印度三角梅冷峻地生长着枝干,它不屑于在这个北方的春天开花争艳。玫瑰忙着打花骨朵。梨花藏在叶子之间偶尔露出素雅的容颜,与新生的叶子一遍一遍擦拭我混浊的双眼。我找到了你,却不敢看你的眼睛,只顾寻找梨花。满园的新绿,只有几朵梨花对我憨笑。我不停地责怪,为什么不及时告知我梨花开放的时间。你笑着回答,去年是丰年,今年是歉年,梨花开累了吧。多么富有诗意的说辞。是啊,在春风浩荡的大地上,有谁能预测一园梨花齐放的时间呢?梨园一生的时光,就是负责花开、花落、结果,最后由在乎它的人来收获果实。多么短暂而又充实的一生啊。梨园的一生里,它把相遇、寻找、等待、纠结、思念……那些属于人的复杂的情感,全部留给了来园子里的人。大凡到园子里来的人,离开的时候,都有一个不愿意说出来的心事,也总有一棵梨树可以探测出人的内心。能说出来的和不能说出来的,能见到阳光的和见不得阳光的,都会被统统地收藏。甚至,有些事件被持有者忘记了,而被梨园记住了。只要一回到这里,就会想起私藏在岁月深处的影像。

  眼前的这个园子满足了我对春天所有的想象。在园子里,每一缕春风对着所经过的花朵轻轻地说:“祝你梦想成真。”花朵点头回应。满园子的梨花似真非真,似梦非梦,如一个少年怀揣渴望,奔向未知的岁月。我想拉拉时间的手,让时间就此停留。然后,梨花就把我带回到十年二十年或更早的以前。那个少年在哪里?在躲闪的目光之间,它如火焰又如清泉。少年是从密林深处迸发出的词语,是一首诗或一篇散文。梨花代替了春天说出了的秘密。珍藏这个适合播种梦想的春天吧,让文字在身体里生长,带着梨花的秘密成为更多人的秘密,被许多人阅读并珍藏,继续建构秘密的世界,就像果园里树与树的对话。

  最终,我等到了梨园的收获。梨子成熟的季节,沉甸甸的果实把秋天的晴空拉低了一截。梨园没有固定的看管人员,平日里除草、采摘等劳动,大多是某单位工作人员趁休息时完成。最热闹的是摘梨子的场景,来到园子里人们个个露出喜悦又兴奋的表情,一边采摘,一边品尝,伸腰展背,活动筋骨,像要大干一场似的,那些熟透的梨子安静地等待来访的每一双温柔的手。在果园劳动的快乐大多是随心随性的,即如梭罗守着他的瓦尔登湖,一年四季,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生活目标。他常让自己与大自然景物互换身份,为俗世开辟了一片诗意理想的栖息之地。挂满枝头的梨子等待秋阳最后的补给,它将把水润的甜蜜输送到陌生的人间。人与水果的相处之道是愉悦的,它大多出现在茶余饭后的慢时光中,出现在互相赠与的劝慰中。我在为这满树的梨子赋予诗意时,一个陌生人兜了一兜的梨子向我走过来,并让我拿几个尝尝。我毫不客气就挑了几个梨子收入囊中。在这片土地上,面对赠予的水果,要毫不犹豫地接纳,那是对劳动成果的分享,是对这片土地最大的敬意。你品尝了一口水果,你就与它合而为一了,并不由得赞叹:这里的水果真好吃,果味正,水分足,味道甜。脚下的土地仿佛能听懂了你的赞美,为了明年梨园的丰收而蠢蠢欲动。

  盛夏时节,我误入了柳中故城的无花果园。这个果园所在之地,是我的出生地。果园用杂乱的树枝扎成的栅栏围住,一扇彩门隐藏在高大的古桑树下,从外面看,以为是一户人家,其实是个果园。果园的主人是一位八零后,一头浓密的自来卷的头发上落满了杂草和灰尘,被汗渍和泥土混合分不出颜色的衣服,让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大了很多。这是一个悖论,对劳动倾注于汗水的人与享受其成果的人,他们之间存在一个很大的距离。他正在清理园子里的杂物和垃圾。一把叉子在他手里灵活地起落,一阵尘土继续落在他的身上。我和他打了三次招呼,他才回应我。他停下手里的活,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有点拘谨地看着我。我说:“我想进园子里看看。”他应许。我推门而入。果園不大,一半是石榴树,一半是无花果树。园子主人说,这里的无花果树龄比他年龄还要大,他记事起就有了这片果园。他还指了指园子外面的那堵城墙,说这是王的房子。再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说,这是王的果园。城墙是汉代的城墙,他所指的房子是清代鲁克沁郡王府的遗址。这是我第一次认识无花果树。有着近四十年树龄的无花果树,并没有高大粗壮的树干,只有盘根错节的树根显示着它真实的年岁,光滑笔直的树干上结出绿色的果子。无花果树不开花,叶子和果实按照自己的节奏生长,各不相干。鲁克沁是吐鲁番无花果的主要生产之地,我作为同为故城脚下共同生长又近同龄的事物,竟然第一次与它们相识。我带点自责地追问自己,那么多的时间,都被无关紧要的得与失而消耗了。

  正当我往园子深处走去的时候,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满头大汗从一棵高大的无果树下钻出来,面带愠色,以为我是私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我指了指门,告诉他,我是从大门进来的。小男孩脸色迅速缓和下来了,放下他用衣服兜的几个鸡蛋。他是这个园子的小主人,每天负责在园子里收鸡鸭下的蛋。他完成任务后,顺手抄起一根棒子在果园里耍了起来。他一会戳一下看园子的狗,狗“汪汪”回敬他两声;他又转头去撵觅食的鸡,鸡连飞带跳地躲进浓密的无花果树下;他再拿起水管子喷洒无花果树,园子里瞬间呈现出鸡飞狗跳的热闹景象。小男孩玩够了,走到我跟前问:“你看好了没有?”我说:“看好了。”跟着他往园子外走,他边走边说,要我给他五十块钱。看着顽皮小男孩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笑着问:“为什么要给你钱呢?”他说:“你看了我家的果园。”我说:“我也是这里的人。”他说:“你不是。”我说:“我是……”我们就这样争辩着走出了果园。灰尘与汗水混合在一起,一张花猫脸在我面前瞬间生成。我告诉他我没钱,我说:“下次给你可以吗?”他说:“可以……”“请你吃雪糕吧。”我说,让他带我去找商店。小男孩早已把这里的情况摸得很清。他说:“这里没雪糕。”我沿着故城下的小巷子转悠,顺便找小商店。小男孩一直跟着我,他好像忘记了看园子的五十块钱,而是挂念着我许愿给他买雪糕的事儿。巷子深处发现了一家小商店,我朝小男孩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他一溜烟地跑到我跟前,身后的尘土轻轻被扬起。多熟悉的一幅画面,我曾这样奔向我父母的身边,我的孩子也曾这样奔向我。我和小男孩进了小商店。一问店主果真没雪糕,只有冰镇的饮料,我给小男孩子拿了一瓶可乐。小男孩先是推脱不要,而眼神里满是渴望。店主用维吾尔语调侃他,大概意思是,“你来就来了,人家买了,就拿上吧。”他半推半就地接了那瓶可乐,转身给我做了个鬼脸,又一溜烟地消失在巷子里。他会跑到哪里去呢?

  盛夏的故城小巷空无一人,从院落里伸出墙外的核桃树刚刚结出小小的核桃。树梢一动不动,世界仿佛静止了。

  才想起来,应该问一下小男孩,无花果什么时候成熟,我要买一些邮寄给远在湖北襄阳读书的女儿,告诉她,她曾与这些无花果在同一片土地上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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