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华

　　那年更生才九岁，天刚亮便一阵风出了门，和一众小伙伴在村庄畈田上没完没了地疯跑，逮蜂子，抓蝴蝶，摸黄鳝，躲猫猫，天黑透了才回屋，吃饱喝足，倒头便睡，醒了，又一道烟出门了，活生生一个野伢子。

　　更生记得清楚，当时家里还是土坯房，刮风的夜晚，黑漆漆的檐下像站满了看不见的人，整宿嗷嗷叫，好吓人。雨天，爷奶就骂着嚷着，争相拿出盆啊桶啊，四处接水堵漏。晚上睡觉，滴滴答答声就伴到了天明。

　　那排一正四间的红砖瓦房是秋天建造的。起脚当天，正值重阳，篱边黄菊一簇簇怒绽着，映得半边天空金灿灿的。全队男女皆跑来帮忙，抬石头，挑砖块。嗨哟！嗨哟！铿锵的号子连喊了半个多月。来往的路人满脸羡慕，小心谨慎站在路畔，鹅一样伸长脖子张望着。

　　进屋已是初冬，朝阳欲燃，新房明窗亮瓦，好生气派。地上浇了水泥，不见一粒灰尘。爸妈的卧室还摆了两只绛红色的皮沙发，这也是村上的第一对沙发。更生一屁股坐上去，像坐上云端一般惬意。

　　年底，爸爸又用自行车驮回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的两根天线银光闪闪的，像孙大圣的金箍棒一样越抽越长，都快伸上屋顶了。当晚，整个村庄沸腾了，男女老少如潮似浪涌进门来，排着长队坐沙发，看电视，那一惊一乍的欢声，比过年舞龙灯还热闹。

　　转年夏天，晚霞如焰。更生正嘻嘻哈哈和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忽听墙角沙沙地响，正诧异，却见只黑不溜秋的螃蟹高举着一对大钳子，瞪双黑眼珠，杀气腾腾地从高低橱下爬出来。妈愣了下，笑得捧着肚子蹲在地上。妈一头长发被窗口的晚风拨弄着，黑瀑一样飘来飘去。妈漆黑的眼眸映衬着晚霞，光彩熠熠的。

　　螃蟹是从门前的小河里爬上岸，又从墙脚的石头缝里钻进来的。那时的小河清亮亮的，鱼虾成群结队四处遨游。甚至有天清晨，更生还看见条花蛇从洞里探出半个鳞甲森森的身子，嘴里咬了只小青蛙的后腿，正兇神恶煞般往洞里拖。小青蛙呱呱惨叫着，两条前腿拼命扒拉着河岸，扒得土块扑簌簌落进河里，溅起一片浪花。更生扯着脖子喊：“妈，快来呀！”妈从屋里匆匆跑出来，更生见妈空着手，急道：“妈，你看着小青蛙，我去拿棍子救它。”

　　风儿呼呼刮过耳畔，更生拿了棍子，气喘吁吁跑到河边时，蛇和小青蛙皆不见了。妈像根木桩愣在晨风里，一任发梢飞扬。更生使劲咽了口唾沫问：“妈，小青蛙呢？”妈搓着双手，不安地说：“跑了，小青蛙跑了……”更生紧紧盯着妈的眼睛，妈慌乱地别过了脸。

　　妈性格温润，一说假话脸上就红得起了火。这回妈虽没那么脸红，但更生隐隐总觉得妈说了谎，只是事后无论他怎么盘问，妈皆一口咬定小青蛙逃掉了。日子长了，更生慢慢就将这事儿忘了。

　　妈也有严厉时候。

　　夏天还剩个尾巴，爸带更生去单位玩儿。爸是供销社门市部经理，门市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摆满了雪花膏、小闹钟、小汽车等农村不常见的物件，看得更生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偷眼看见门市部装钱的小木箱就藏在布柜底下，更生的心怦怦直跳，暗说：“如果趁爸不备，偷点儿钱带回家给妈，妈定会高兴的。”想着想着，身子不由一步步挪近了小木箱，正想伸手抓钱，心里却又害怕，尝试了几次，还是哆嗦着离开了。

　　中午，爸去食堂打饭了，门市部也没顾客，更生咬咬牙，一溜烟跑到小木箱边，胡乱抓了两把，匆匆塞进裤袋。等爸回时，更生早故做镇定地坐在饭桌前了。

　　整个下午，更生坐立不安，爸会不会晓得钱被偷了？妈见了这么多钱，该高兴坏了吧？更生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紧张得直冒汗。幸而捱到下班，爸也没发现丢钱。更生又是慌张，又是兴奋，忐忐忑忑地随爸回家了。

　　次日一早，爸上班去了，更生悄悄掏出那两把钱来，数了数，竟有十六块八角，快抵上爸半月工资了。更生颤抖着手，将皱巴巴的纸币一张张抻平整了，悉数交给了妈。妈见了那堆花花绿绿的票子，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声追问：“这么多钱，哪来的？哪来的？”看着妈那张大的嘴巴，更生得意极了，唾沫飞溅地细述了偷钱经过。更生的心里，却在等着妈的夸奖。

　　谁知，妈听着听着，一层寒霜却悄然笼上了通红的脸颊，那圆睁的双眼瞬时也变得令人生畏了。最后，妈虎着脸说：“更生，你拿了公家的钱，到时不还得由你爸去赔吗？”顿了顿又说：“就算不用赔，你从小就学会了偷钱，长大了还不晓得偷什么呢！”妈接过钱，放进衣柜抽屉，说：“晚间你爸回来了，可得将钱还他，还得好好认个错。”

　　妈恼怒地说完，扛起锄头便上地里去了。更生晾在那儿，心里倍感委屈。妈没上过学，连个扁担长的“一”字也不认得。爸早出晚归忙着上班，家里的六亩田地，从种到收，全靠妈一人风来雨往地操持。为此，不论天刚微亮，还是薄暮笼罩，篱前屋后尽是妈肩挑背扛的孤单身影。

　　妈似乎不嫌苦累，却每每于晚饭后的灯火下，指着父从单位领回的满墙奖状、光荣榜，一脸欣慰地对更生说：“伢子，只要你长大了，也像爸一样踏实能干，那我再苦再累，都是高兴的。”

　　更生见妈的身影去远了，心说：“妈，我还不是见你太苦了，才想偷点儿钱给你花吗？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让我去认错，这以后我哪还有脸见人啊？”更生的犟脾气一旦上来，便生出个大胆的念头来。眼看妈走得没影了，更生又从抽屉里拿出钱来，约了个小伙伴，两人搭了个车，一径上县城玩去了。

　　此前，更生随爸来过城里，并不陌生。更生先上百货大楼，买了支日思夜想的玩具手枪，又随人流去了趟四牌楼，下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吃得两人直吧唧嘴。吃饱喝足，更生将手枪插在腰间，领着小伙伴在城里趾高气扬转了个遍，天快黑了才搭车回家。

　　还没进屋哩，远远却觉着有些不对，暮霭里，爸妈正襟危坐在堂厅，两人一声不吭，脸阴得比锅底还黑。妈见更生别着手枪进屋了，怒喝一声：“跪下。”更生吓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妈竖起双眉，厉声喝问：“上哪野去了？你偷的钱呢？”更生哪还敢隐瞒，哆嗦着，一老一实将上城里闲逛的事说了，又将剩下的钱尽数掏了出来，却只剩九块多了。

　　妈气得脸色铁青，抄起桌上早已备好的柳条，咬牙切齿朝更生一顿猛抽，直抽得更生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爸见更生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才过来拦住了妈。

　　妈绷着脸，整整一周没理更生。直到更生的伤快好了，才叫过更生，摸着更生脑袋，一字一顿道：“伢啊！从小我就反复对你说过，做人要老实、勤恳，可你却将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呀！你偷了公家的钱，我见你是一片好意，不忍心怪你，可你竟拿公家的钱上街胡花。我再不让你受些苦，长点记性，你长大一旦学坏了，就得恨妈了。”

　　更生饱受了顿皮肉之苦，心里愤愤不平，妈的话，当时也没怎么听进去。直到二十来年后，更生也做了爸爸，特别是单位同事连续出事后，才打心眼儿里理解了妈当年的那片苦心。

　　当时更生在外地一家大公司做销售经理，业务拓展得快，经手的货款也越来越多，而公司的财务管理又不甚严谨，许多同事趁机浑水摸鱼，一个个混得珠光宝气起来。更生也动过心思，可每临伸手之际，却不由又想起妈当年的那顿毒打来，于是暗暗打消了升腾的欲念，心说：“妈在天上看着我呢，可不能白白挨了那顿打呀！”果不其然，两年后，伸手的同事皆进了班房，更生因业绩突出，一身清白，不久便被领导提拔成了副总。

　　3

　　更生怎么也没想到，妈那么年轻善良，却突然就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以至随后几年，他从学校匆匆回家，进了门还会张口就喊：“妈。”空寂寂的屋子，常让更生愣在当地。

　　那年深秋，霜重露浓，篱边的黄菊零落一地。妈躺在床上，头发枯黄，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妈自知来日无多，挣扎着将更生唤到床边，抖着嘴唇说：“伢呀，你的日子还长着哩，可要老老实实做人呀！长大了好好孝顺爸爸，妈在天上看着你哩！”

　　更生抱着妈，哭得泪水淌成了河。妈劝更生莫哭，妈喘着气，一遍遍嘱咐更生：“上学过马路时千万莫跑，一定要看清两边没车了再走。洗衣时肥皂要抹在领子袖口上，洇一阵后再搓洗就更干净了。炒菜时不要多放盐，起锅前先尝尝，淡了再加点。爸爸每月要吃一次瓦罐煨肉，不吃就会头晕，记得提醒爸爸买肉。每年春上，往篱笆边洒几把菊花种子。妈不在了，日子也要过得红火。”妈说完了还不放心，一次次让更生重复给她听。那几天，妈把凡能想到的事儿点点滴滴叮嘱着更生，生怕漏了一处。

　　更生日夜守护在妈身边，寸步不离，可说来奇怪，更生虽看得紧，妈的最后一句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那天下午，金色阳光透过窗棂，缓缓淌在妈的床头，妈苍白的脸颊涌起片红晕，气息也平稳了许多，更生一颗悲伤忐忑的心也暂时放下了。这时邻家的小女孩溜了进来，小女孩眼巴巴望着更生和妈，嘟嘟囔囔地说想看动画片。更生双眼一瞪，才要发火，却听妈轻声说：“伢子，放给赞赞看吧！”更生无奈，只好打开了电视机。

　　赞赞边看电视，边坐在沙发上嘻笑，妈问：“赞赞，眼睛好没？”赞赞左眼天生弱视，才上省城看病回来。赞赞细声细气地说：“没呢，医生说治不好了。”妈问：“能看清电视吗？”赞赞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右眼，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妈叹了一声，说：“赞赞，以后呀，千万莫对旁人说眼睛看不清啊！”赞赞嗯了声，又歪着头问：“么事不能说呀？”妈顿了顿，喘着粗气说：“孬伢，记住大娘的话没？”“记住了。”赞赞想了想，忽跳下沙发，三两步跑到床前，伸长脖子问：“大娘，那我对你说了，不碍事么？”见没回音，赞赞扭头怯怯地问：“更生哥，大娘困觉了吗？”更生一惊，回头去看，却见一丝浅笑漾在妈的嘴角，妈双眼闭着，真的睡过去了……

　　长大后，妈离世的场景像少时看过的露天电影一样，一回回不由分说地闯入更生眼帘。妈临终还在为邻家女孩的眼睛忧心，妈能不忧心自己尚未成年的儿子吗？梦幻间，当年小青蛙哇哇惨叫的一幕忽又闪现在更生脑际。现在想来，小青蛙必是凶多吉少了，可当时妈怕年少的儿子伤心，硬是咬牙撒了个自己也不相信的谎。

　　年近不惑，更生携妻挈子从外地回来了。奔波辗转的岁月，让更生觉得离妈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最后便连觉也睡不安稳了。更生临河起了栋小别墅、更生在新房子里陪着爸爸，又沿河栽满了菊花，黃的菊花，红的菊花，五彩缤纷，满篱绽放。

　　重阳到了，夕阳如锦。多姿多彩的花丛，掩映着妈长发的身影，那一刻，更生觉得离妈特别特别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