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想了很多:地面和人是格格不入的,我应以什么身份进入?若为固体,那就是“钻”。脚上安个钻头,尖酸刻薄,一头扎入,在土地上硬生生抠出一个容下我身体的洞口。我走到哪里,洞就在哪里。它的伤痕,我的道路。若为液体,那就是“流”,或者“渗”。地下总有各种缝隙,见缝插针,顺流而下,根据既有的一切,随时修订自己的路线。若为气体,只能是“飘”。行进方式略似液体,又比液体更具可能性。但气体也会碰壁。那些坚韧无比的岩石和堵得满满的地下水,都会见招拆招。所以我只能选择三种身份之外的一种,我称之为“无体”。其形,可意会不可言传。其质,现有词汇无对应。没有事物可以阻挡它——这种方式确确实实存在。
我還准备了背包,内装电钻、相机、录音机、翻译机、干粮、矿泉水、速效救心丸等等,就像一次专门的出游。
毫无仪式感地入地后,像被兜头浇了一头冰水,凉啊,刚才那湿热的空气瞬间消失,由彼至此,无需过渡;静啊,仅仅一两米的地下,脚步踢踏,汽车鸣笛,保安拿着喇叭使劲吆喝“大家下楼做核酸了”,这些声音都被一块无形的钢板隔在头顶之外。地下是另一个世界。我向前行走,自己掌握着方向盘,可快可慢,可进可退,无需推开厚重的土层,我与土层融为一体。
第一眼即是一窝老鼠。刚出生的小耗子粉嫩粉嫩,闭着眼,偶尔吱吱两声。大老鼠左嗅嗅右嗅嗅,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第一次看到这么长的洞,并不潮湿,曲曲弯弯,直通上面茂密的绿化带。洞口很隐蔽,也很安全,谁会无缘无故扒开绿化带找它的麻烦。试着用胳膊探测,刚好撑满。老鼠们无视我的存在,即使和我对视。我看到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它们感知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莫名的热气。
还有蛇。我没想到蛇的洞穴离老鼠洞这么近。那条蛇垂垂老矣,半死不活地趴在浅浅的洞中。它再往左边挖两三米,就和老鼠窝打通了。那么多年,这两个你死我活的天敌是如何忽略彼此的呢?灯下黑?更近处的一窝蚂蚁正忙忙碌碌地搬运食物。哪一天,当这条无毒的蛇善终于洞中,蚂蚁们就会循味而来,将其分解为一块块的碎肉,搬回自己的家中改善生活。
还有蜈蚣。还有我从没见过的虫子。就统一称为虫子吧。我若有科学知识,是可以叫出它们名字的;如果叫不出来,那我就是发现了新物种,凭此一招就可以后半生吃香喝辣,再不愁房贷和车贷。
榕树的根历历在目。榕树之根实为气根,长在树干上,须子一样,越长越长,逐渐触地,再往下扎。露在地面上的就成了新的树干。扎到下面的,坚硬而扭曲,与我碰了个对脸。在地下行走的我,所有事物都是那么切近。
树根、草根、植物的块茎,它们不是死的,也在运动,仿佛影片中小猫小狗的慢动作,一拱一拱的,真美啊。我若是画家,亲眼得见之后,一定能绘出举世闻名的作品,成为当代毕加索或者梵高。可惜我不是。
下水井,那个空旷的巷道里,藏污纳垢的地方。我这么爱干净的人,怎受得了那股味道。一路走过去,破旧的鞋子,婴儿的衣服,干枯的树枝,辨不清面目的塑料制品,横七竖八。它们被雨水带到这个地方,再无下文,要慢慢腐烂于此。在它们的身下,一株绿草顽强地探出头来。
电缆、输油管道、输气管道、水管。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舒适,体现在地面以下就是增加更多的管线。管线如利刃,把土层切割成一块一块。那么长,那么粗,彼此交错穿越。偶尔有一条按捺不住火气,便冲出地面,引发惊叫一片。路面上迅速聚集了大批工人和机器,有条不紊地“开膛破肚”动手术,轻松压制暴动者。
一坑崭新的共享单车,层层叠叠。上面的土并不厚,但也长满了新草。这些地面上的精灵,最短距离的载客者,如何落到这般田地,不得而知。它们旁边还有一两堆骨殖。是几年前的,还是几十年前的?也看不出来。走在平整的路面,谁想到下面有这么丰富残忍的内容。
我执意要到地下来,并非全出于好奇,也有一点目的性。以前,我读一本书,如果作者写得足够好,我会身不由己跟着作者进入“他(她)的世界”,多少天走不出来。那种感觉很美妙。如果作者的书是一个系列,有一个整体的架构,我可以在里面居住,乐此不疲。久而久之,在其庇荫下培育了自己的喜好,定型为性格。看一个电影,听一个人的歌,比如罗大佑的歌,就会跟着他喜悦和哀愁。我与这些“他者”常常穿越彼此,互换身份。一个我,可以成为多个我。现在我天天刷手机,读简短的文字,看短视频和段子,几乎没有超过一两分钟的时候。这种碎片化带给我巨大的快感,却让我像在地面上走马观花一样,无法与任何一个信息互换身份,它们都是以我王国华为中心的消费品。天地间再无一个他者。这些海量的信息像一股大水把我荡起来。我刚低下头,一个浪来又把我荡一下。几年过去,我感觉自己变了,貌似和很多人发生了关系,却不再与任何人发生关系。
感觉极其孤独。于是就想,可能是身边的气氛不对,人气太重。换一种情境吧。天空不合适,抬头即见,把自己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我还腼腆,岂敢如此招摇。地下倒可以试试。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我是产生过这种想法的,脚下到底是什么?我踩到了什么?是谁的脑瓜顶?
在地面下平行行进,不小心会突然穿越回现实世界,一辆辆汽车整整齐齐排列着。好大的场面。有人拿着钥匙在找自己的车。有人趴着身子往后备箱里装东西。我先是一愣,以为自己回到了地面。其实这里是壹方中心或者海岸城的地下车库。现在的我是穿墙而入,绝非“穿墙而出”。我从另一个世界掉进喧嚣,我的身份变了。这里没有我的车。幸亏自己反应快。若不及时转回去,后果堪忧。
有时候,也被突然而至的地铁吓一跳。那个硕大无朋的家伙贴着我的鼻子尖儿飞了过去,里面晃动的人影粘连在一起。这个漆黑的通道里,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巨兽呼啸而过。以我目前的状态,倒不用担心安全,可以轻松穿越之。这里的土本是整体一块。几年前,一台盾构机钻到地下,像特大号的老鼠,一边钻一边往外面掏土,生生掏出一条通道。被运走的土堆里,生灵涂炭,死尸遍地。
地下停车场和地铁,连接着地上和地下,却与地下无关,不会得到和透露任何地下的消息。这些尸位素餐的假象,很容易把心怀期待的人带偏,需警惕之。
行走在地下,不经意地穿透是常有的事儿。我也曾突然从厚土层进入到海水中。当时只是走神,被伶仃洋的海水灌了一鼻子,呛得我连连咳嗽。海水和土层的区别大了去了。土层里隐藏着那么多的秘密,每一个都独立于地面事物。海水里豢养的鱼虾鳖蟹,从根儿上讲还是地面上的东西。它们的庸常之气差点要我的命。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土层中,捂着胸口喘了好半天。
我还看见了病毒。那些一度在空气中飘来飘去,肉眼完全看不见的病毒,此刻现形了。它们蠕动着,挣扎着,圆滚滚的肉体令人恶心。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只有一个。这里的孙悟空数以亿计,每一个身体都压着一块土坷垃,令其难以飞跃。土层里的冷和静,是它们最适宜生长的环境。亿万年了,病毒们亲眼目睹地表上的智慧生命換了一茬又一茬——都是自己把自己毁灭,然后重来。现在地表上的初级人,不过智慧生命的一个阶段。这些病毒像对待历届生命一样,对人类毫无善意,就像人类对它们毫无善意。但若说它们浑身恶意,也不确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病毒亦然。即使参与了智慧生命的轮回,无爱亦无恨,只是按着它们自己的节奏行走。如不相见,并无剐蹭;若有剐蹭,房倒屋塌。
就在病毒旁边,一股股清泉正在聚集。这是上面的雨水渗漏,还是土层深处的血脉上升?
我在地下行走,看到的这些事物并不是各自独立的。老鼠在啮咬病毒,海水悄悄漫延进停车场,树根紧紧缠绕着煤气管道,地铁碾轧着植物的块茎。它们给我新鲜感,让我有了深入事物内里,与其身份互换的诉求。当然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对方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它们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个视角、一个证据,让我暂时从碎片化的浅尝辄止中走出来。不过,这个小小的功利性目的,在行走的过程中也越来越淡。抱着一定的目的而来,最后脱离了所有目的。
每一个新鲜的事物,莫说内核,仅其表面都已足够我震撼。以我初级人的智力和想象,还远远理解不了,甚至记录不下来,描述不下来。我把受众能够接受的事物先行告知,那些他们无法接受的,只好大量忽略掉。此时,背包里的东西帮不上我任何忙,拿出一件来,左右打量一番,扔掉再拿出一件,再打量,再扔掉。土层里不知不觉就增加了一些粗制滥造的工具,有一天被后人挖出,以为是宝贵文物。
我给这次出行设定的距离是地下十米以内。这个距离,仍是我所居住的城市的延伸,地面一部分,地下一部分,彼此有关联。说它有用,但你看不着;说它没用,也得让它慢慢变得有用。那是歌唱的尾音,袅袅回响,不可能戛然而止。再往深处,是熔岩或者愤怒的地震,已无人气。我怕。
需要补充的是,在这个区间,我还意外地遇到了身边的一些朋友,近人、郭社勋、徐西、许木林、方涛、李夏俊……他们背着不同颜色的背包,煞有介事地各自前行。有人头上还挂着一个蚝壳,据判断也曾误入过海水中。进入土层这么大的事,大家此前居然都没有沟通。这些平时与我偶尔身份互换的人,也和我一样孤独吗?
我要回去了,跟他们连个招呼都没打。有事到上面去说。
我站在路边看影子。深圳夏日的正午阳光,烈如火,烫如炉,明如镜,清似水,什么影子照不出来?平时这些影子都藏在高楼的阴影里、城中村的夹缝里以及林荫路上。脆弱的它们,风一吹就星散,雨一来就流走。今天只因我在这里,都一一显现出来了。
庞大的影子,呼呼啦啦伸展过来,宏大叙事一般,地面都跟着一颤一颤。渺小的影子,叮叮当当,一蹦一跳,远远就能感受到那种灵动和调皮。大大小小的影子穿插着。它们明明来自同样一群人,个头差不多,穿着也相似。都是超市服务员嘛,怎么会反差这么大?影子对她们来说,似乎不只是影子。
深浅也不一样。同一块地盘,一辆汽车闪过,影子如涂了浓墨,用手蘸一下,湿漉漉的。另一辆汽车过去,浅浅的一个影像,似有似无,以脚驱之,它们竟从黑白中脱离,变颜色了。有红色的、粉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影子们纷纷挑出自己喜欢的颜色穿在身上。路面仿佛打翻了一个颜料罐,流淌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水。偶尔一个黑色影子夹在中间,籍籍无名,泯然众人矣。整条街道被抹了一层力量,一下子热闹起来。
是的,力量。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个人,两个人,一队举着牌子的人。一辆车、一条狗、一只蚂蚁、一只小鸟。他们和它们,按自己的节奏走过去,流云在头顶缓缓移动。但影子们留在了这里。万物一心向前,毅然决然,根本不在乎(或许是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影子对他们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们不会为此心痛。
有知觉的人们,听门外的脚步声,差不多就能猜出那个人是谁。远远地看到一个影子,他也可以判断是谁来了。这折射了主体和客体的关系(此处主客体迥异于庸俗哲学中的主体与客体)。客体可以透露出主体的核心秘密。每个事物(无论动物还是静物)皆有前因后果(主体和客体)。客体之于主体,既不是简单复制,也不是繁衍生息,二者的逻辑关系,非是现在的初级人可以看到。若干年后,若人类避开随时毁灭自我的战争以及天谴一般的瘟疫,发展成智人,或可在主体与客体之间摸索到那一条条顺畅、明了的绳索。
客体脱离了主体,应该自行销毁,以便主体另做打算。在初级人阶段,这是基本的道德。但现在,影子们暴动了。它们紧紧贴着地面,拽开与主体关联的扣子,撕掉身上的标签,侧耳倾听,“刺啦,刺啦”,断裂之声清晰可见。一时性急者,哪怕皮开肉绽,血染长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它们看着主体的背影,互相之间忍不住说起话来。先是窃窃私语,然后由小声变大声。
我看到满地的影子。乌央乌央,渐渐幻化成一个舞台。有的在唱歌,表情沉醉;有的惨叫,缘由不清;有的在拥抱、亲吻,半天也没分开;有的在打架,一个冲上去,狠狠抽打另一个的脖颈。这是下死手啊。这么多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却没有一个单独的个体。我只能在群体中看到剧情的片段,无法走近乃至成为其中的某一个。我跟它们隔着一万重山。
从早晨到傍晚,我一直没离开。我又远又近地望着它们。事物不断经过,影子还在不断增加。先前留在这里的影子,有的悄悄长大,迎风而长的那种。一边长,一边用肩膀抗开旁边的影子。有的变得衰老,疲惫不堪的样子,粉红的头颅垂到胸前,体量越来越收缩。小者已不如拳头大。我见证了它短暂的一生,其长度堪比蜉蝣。对于它自己来说,或许真是漫长的一生。
有那么几个,從以平方计变成了立方计——它们居然站起来了,连大地的面子都不给,更不要说毫无生气的柏油路了。路边大榕树的须子根根倒竖,为这反常的一幕而吃惊。
它们不但摆脱了客体身份,而且变成了主体,而且有了自己的客体,而且这个客体我只能闻其声,不得见其面。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它们传达出的信息,我全部接收到。
影子如此变化多端,我毫无心理准备。以前以其无根,轻视它,忽略它,不信任它。现在它已经扎根于深圳市罗湖区红荔路,和我对视、对话,眼睛一眨一眨的,那么鲜活,我又无所适从了。
其实,从影子脱离事物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伤感。原先的我,心里藏着好多大悲大喜,究其原因,是有一个生活不安定的大背景。如今我心越来越平静,几无波澜。我刻意避开世间各种纷扰,躲进小楼成一统。但今日的影子触动了我。我试图拦住一个站起来走动的影子,和它聊聊。这是一条宠物狗的形状。它应该会说话。从其高频摇动的尾巴可以看出,它也对我感兴趣。我问:你怎么是蓝色的,这跟现实中的狗不搭调啊。它说:事情是这样的……
然后一群影子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淹没了。它们围住它,模仿它,带着它走,一个队伍竟瞬间成型。那个影子远远向我摆摆手,沉没于激流中。答案明明就在眼前,我竟什么都得不到。我猜,那个影子应该是违反了某条规定。是的,这些似乎已经走出来的影子,都不能成为明显的个体。它们必须是庸众。它们形态各异,天壤之别,神态却极其相似。从根儿上讲,大家都是一个编号,可以表演,不可以出圈。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影子。
太阳渐渐落进楼群。木棉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砸到站起来的影子肩膀上,然后又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旁。一只鸟形的影子狠狠地啄它。如果天黑下来,五颜六色的影子们怎么办?它们还能活到第二天否?我也有点累了,擦擦眼睛,看到影子们在集合、粘连、弥漫、上升、放大。它们先是覆盖了街道,再是覆盖了整个城市。这仅仅是个开始,接着,它们汹涌澎湃地向天空扑去。在太阳消失之前,它们似乎要覆盖那个太阳。
红荔路的辅道上,有人骑着单车和我擦肩而过。我知道那是影子,但我不揭穿他。他也装作不认识我。大家都不尴尬。或问,这小一天的观察和发呆,有什么意义呢?我哪里知道,我就是要看,这个“看”就是我的全部。硬说意义也可以,那就是我“能”看到,这个“能”字,要加黑加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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