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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21036
安宁

  黄昏,暑气渐消,暮色犹如巨大的飞鸟,缓缓降落至热气腾腾的村庄。我抬头看一眼雾气缭绕的天际,鼓起勇气,一头扎进绿色的汪洋,寻找失踪的母亲。

  这是八月,村庄被一望无际的玉米包围。起风的时候,整个村庄便化作一叶小舟,在汹涌的浪涛中若隐若现。小小的我,则似一只惊惶的飞虫,伏在剑戟般狭长的玉米叶片上随波逐流。

  大人们借着傍晚的凉风,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埋头锄草。小孩子们则趴在田间地头,与蜻蜓或者天牛玩耍,累了倦了,便随意地将它们短暂的一生终结。傻子坐在自家的庭院里,抬头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四角的天空,发出神秘的喊叫。有时候他也会跑出门去,沿着村庄大道寂寞地行走,见到好看的女人,他就站住,盯着女人胸前鼓荡的衣衫痴痴傻笑。女人看了心烦,捡起脚下的木棍,大骂着驱赶他。狗站在自家门口,眺望着巷口,那里始终没有人来;它们便走出巷子,汇聚在一起,用饥饿的身体里仅存的气力,发出茫然的吼叫。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在狗叫声中微微晃动一下,继续向深山隐去。

  月亮早已挂在天边,家家户户的炊烟还没有升起。整个村庄的人仿佛都消失在玉米地里,忘记了人间时日。遥远的地平线上,秋天的战鼓正隐约响起,这紧锣密鼓的声响催促着人们,一场抢收大战即将开始。此时,人若匍匐在大地上,还能听到遍地抽穗授粉的玉米,正从泥土里咕咚咕咚汲取着生命的乳汁。

  我的身体也在发出叫声,饥饿张开大嘴,将我一点点吞噬。我放过一只觅食的蚂蚁,站起身来,顺着枝叶横生的垄沟,看向玉米地的深处。因为晕眩,整个大地都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扶住一株玉米,在窸窣的声响中,侧耳辨认着母亲的脚步声。我听到风吹过成千上万株玉米柔软的花须,发出亲密的私语。红色的花须在热烈地喊叫,黄色的花须在寂静地歌唱,白色的花须仰望苍穹,等待星空睁开无数闪亮的眸子。我还听到飞蛾拍打着薄薄的翼翅,列队飞回巢穴的声响。一只青蛙从沟渠中一跃而起,将路过的蚊虫吞入腹中。

  但在千万种声响中,我只渴望母亲的声音,尽管她从未温柔地呼唤过我。残酷的生活榨干了她心中残存的爱与暖。她在疲惫的时候骂我,像骂一条夹着尾巴讨要吃食的狗;她在快乐的时候骂我,像骂庭院里惹是生非的牲畜;她在与父亲撕扯后骂我,像骂该死的人生。一切让她生出烦恼的事情她都破口大骂,以此对抗永无休止的琐碎日常。母亲这样固执地厌倦着我们贫穷的家,我却依然将她视作人间的焰火,我要将世间所有的爱都拿来送给她。我来自于她的身体,这世间唯一的爱的源头,我如何能弃她而去?不,我要緊紧跟随着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耗尽平生气力,守护住这点微弱的光,这必将照亮我漫长一生的光。

  我于是起身,朝着大地上涌动的汪洋一声声呼唤:娘!娘!娘!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传出去很远。它们沿着垄沟曲折向前,先是碰翻了一片娇嫩的草叶,而后惊醒一粒沉睡的虫卵,继而抚过一株醉酒的高粱,撞飞一枚饱满的大豆。回巢的蚂蚁纷纷驻足,仰起小小的椭圆的脑袋,倾听着一声声稚嫩的呼唤,慢慢消失在苍茫的旷野之中。

  此刻的母亲,或许正在田地的尽头埋头锄草,她的一颗心完全沉浸在辛苦的劳作中,忘了独自玩耍的孩子。她并不关心我在做些什么,她生下了我,似乎就完成了上天赋予她的生儿育女的重任。她不喜欢孩子,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从未被父母温柔地爱过,她因此也不知道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这一个接一个从她疲惫的身体上掉下的肉团,让她觉得厌倦。他们将庭院搞得鸡飞狗跳,将生活弄成一团乱麻;他们催她衰老,让皱纹早早爬上她明亮的额头。她宁肯低头侍弄庄稼,在麦浪中倾听布谷鸟的歌唱,或者雨中去看汩汩汲水的玉米,也好过陷在孩子们无休无止的吵闹中。也或许,她早已听见我的呼唤,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抬头看一眼昏暗的天光,继续弯腰劳作。仿佛我对她的依恋,是习以为常的虫鸣,在她耳边日复一日地响着,不会惊起任何的波澜。

  但我却深深眷恋着母亲,我要穿过茂密的玉米地去寻找她,我要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告诉她我爱她,一生一世都和她在一起,如果失去了她,我的生命也将黯淡无光,仿佛所有的星辰从夜空中消失。

  我于是拨开绿色的波浪,一头扎进玉米田中。狭长的玉米叶片划过我的肌肤,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泥土灌满了我的鞋子,硌疼了我的双脚。没有刨掉的麦茬,时不时就扎了我的脚踝。一只青蛙跃过我的小腿,将我吓出一声尖叫。在田地的更深处,一切声响都被隔绝,村庄化为虚无,天空也不见踪迹,整个世界只剩下浩浩荡荡的玉米,我走不到尽头,也没有尽头。我将被无边无际的玉米吞噬,当夜色张开巨大的帷幕,罩住村庄的那一刻,我这样惊恐地想。

   我于是放声大哭。哭声撞击着厚重的夜幕,发出沉闷的回响。我在浓郁的夜色包裹中,像一个即将窒息的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用尽洪荒之力,发出最后的呼救:娘!娘!娘!

  我的呼救声最终换来了母亲的回应。她在不远的地方直起身来,疲惫地骂我:你娘没死呢,哭什么哭!赶紧滚回家去,别在这里让我心烦!

  我不管这些,我只循着母亲的骂声,在玉米田里飞快地奔跑。此刻,什么都没有这骂声更让我快乐,什么都不能阻碍我向着温暖的怀抱飞奔。

  仿佛历经了漫长的一生,仿佛疾驰了千万里路,我最终抵达母亲的身边。她看着我满脸的汗水和污渍,又开始无休无止地骂我。

  而我,则羞涩地走过去,拉住母亲的衣角,甜蜜地笑着。就像那一刻,我在爱整个的世界。

  黎明,校园尚未苏醒,晨读也没有开始,我和苏在操场上散步。

  这是初夏,空气里飘荡着花朵的香气。淡雅的是月季,浓郁的是蔷薇,温和的是牡丹;还有一种清甜的,是隔壁人家的石榴花。再远一些,就在学校门口一望无际的大地上,五月的麦子已经成熟,黄色的麦浪一直翻涌到天际。布谷鸟用嘹亮的叫声催促着人们,收获的季节就要到了。

  我和苏刚刚十四岁,在这所乡镇中学读初二。中考还没有来,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探讨让我们甜蜜又忧愁的初恋。

  鸟儿早已醒来,在枝头啁啾鸣叫。奔跑了一夜的太阳,还没有抵达地平线。一轮轻盈的上弦月,像睡梦中婴儿的睫毛,挂在遥远的天边。万千隐匿的微光,正努力地穿透惺忪的大地。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翼翅,随即合拢,返回色彩斑斓的梦境。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寂静的。只有我和苏的脚步声,在沙土铺成的操场上,杂沓地响着。

  我们起初谈起的,是刚刚吃过的早饭。一碗口感发涩的玉米粥两个色泽陈旧的酸糗的馒头外加每周从家里带的咸菜。咸菜是用葱花炒过的,富裕一些的同学还会在里面加一些剁碎的肉沫,那是让我们艳羡到每顿饭都会流口水的“山珍海味”。

  天刚蒙蒙亮,值日生就抬着一大桶冒着热气的玉米粥和一竹筐馒头来到宿舍门口分发早餐。两个女生正睡眼惺忪地抬着尿桶出来,碰到男值日生,有些害羞,低头快步走到宿舍旁边的小树林里,将放置了一晚的尿液倒掉。其余舍友则从上下铺的铁床上跳下来,快速走在井边,用力甩动吊桶,打一搪瓷盆沁凉的井水,匆匆洗脸刷牙,再胡乱抹点雪花膏,便拿了白瓷缸排队领饭。

  冬天的早晨,天还漆黑,班主任会打着手电筒,监督值日生公平分发。这时节,天光早已大亮,小树林里一片新绿。麻雀在枝头屏住呼吸,专等值日生一走,呼啦啦飞下来,捡拾地上的残羹冷炙。

  每个人的馒头和玉米粥的份量,是月初就按照饭票定好的。一个值日生负责念数量,另外一个负责分配。我吃两个馒头,比我高出一头的苏要吃三个。我的咸菜只浸了少量的油,它们像小小的木棍,杂乱无章地塞满了罐头瓶子。为了将它们切好,我为此还丢掉了半个指甲。苏有两个哥哥,便比我多一些宠爱。她的瓶子里装的就是黄豆一样小巧的咸菜丁,有时里面还会加入肉丝,或者芹菜、胡萝卜、黄瓜、藕、土豆等等新鲜菜蔬。苏睡在我对面的床上,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便时常可以蹭到她的“贵族”咸菜。有段时间,因为长期不食油水和青菜,我患了严重的便秘,半夜跑到距离宿舍很远的公厕,一边仰头看着朦胧的月亮,一边痛苦地蹲到双脚发麻。天边泛起微光,却依然没有将石头一样坚硬的大便排出。苏心疼我,便将那个星期所带的肉炒咸菜,全部让给我吃。但最终,我还是在某个有猫头鹰诡异叫声的深夜,羞耻地用手指将那些“石头”抠出了身体。

  我和苏沿着操场,一边轻声说起这些久远的旧事,一边憧憬着遥远的未来。蓝青色的天空慢慢变成了鱼肚白,然后是玫瑰红、葡萄紫,还有橘红、桃红、金黄、火红。这绚烂多姿、纵情燃烧的朝霞激荡着我们。

  苏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和我同住一个小镇,我们一起度过了开心的寒假,然后他去了南方打工。他写信说,要一直等我毕业。你知道吗,他有一双俊美的眼睛,他只需看我一眼,我就深陷其中。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比我年长五岁。他来找哥哥玩,我在院子里一株桃樹下扭头看他。他倚在廊下也笑着看我,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们就这样相识。那年的桃花开得格外热烈,好像整个春天都在我家庭院里怒放。他带我去河边捉鱼,将金鱼放在水盆里养着,将草鱼带回家煎好了送我。他还有些害羞,说是送给我哥哥吃的,却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吃一些。我们还在麦浪里穿行,走到麦浪深处没人的地方,他悄悄牵我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我握着它,便好像握住了整个世界。我什么也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担心,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爱。”

  这个静谧的清晨,苏的秘密飓风一样席卷了我。太阳已经跃上枝头,万丈霞光洒满了大地,沟渠、矮墙、甚至垃圾桶都涂抹上绚烂的色彩。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正蕴蓄着无穷的力,等待风带它飞向远方。

  我想起暗恋的语文老师,诗人一样天真烂漫。他抽烟,喝酒,倚在窗前眺望的时候,像一尊高贵的大理石雕像。他有时并不快乐,讲课会偶尔走神。他写许多的文字,将它们认真地誊写在方格稿纸上,叠好后装入信封,让我送到附近的邮局。我是课代表,因此每天都能去办公室见他,但每次走到门口,我的心都跳得厉害,仿佛即将经历一场山崩海啸。看他与女老师说说笑笑或弯腰辅导女同学作业,我的心里便生出嫉妒。可是当他向我走来,关心我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能更好地学习的那个时刻,我又面红耳赤,想从他身边尽快地逃走。那是一场青春的动荡事件,看似波澜不惊,海面下却有随时会掀起惊涛骇浪的风暴。没有人知道我的暗恋,即便知道,也没有人相信,一个丑小鸭一样的姑娘,她怎么配拥有高贵的爱情?

  我和苏交换了彼此的秘密,就像交换了整个的一生。我们各自在对方的心里安静地坐了片刻,便知道此后漫长的道路上,即便彼此走失永不相见,也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夏日的清晨。琅琅书声还没有开始,我们牵手走在杂草丛生的操场上,忽然想要告诉对方一个动人心魄的秘密。

  不远处的校园大道上,学生们正沐浴着阳光轻快地走向教室。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草尖上的露水浸湿了我和苏黑色的敞口布鞋,这粗笨的千层底布鞋,将带我们去更远的地方。

  “毕业后你要去做什么?”我大声地问苏。

  “我要嫁人,嫁给一直等我的那个人。你呢?”

  “我要去念高中,然后读大学。我要去很远的远方,看一看整个世界。”我迎着朝阳,这样响亮地回答苏。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和阿加、大邵决定转换战场,从热气氤氲的火锅店撤退,前往一家文艺酒吧。那里正有歌手,在唱我们年轻时喜欢的民谣。

  我只是偶尔路过阿加和大邵的城市。许多年过去,一起读书时曾经有过的隔阂早已烟消云散,却依然不想与他们重逢,仿佛老死不相往来是祭奠我们亲密时光的唯一方式。我用忙碌填充着在这个陌生城市的每一分钟,似乎如此,我就与过去的一段生活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即将离去的前一天的午后,我在窗前收拾行李,抬头看到天边一枚薄如蝉翼的月亮正与太阳遥遥相望。日月交相辉映却永不能在一起,这人世间永恒的生离死别让我生出哀愁。于是立刻翻出阿加的号码,短信给他:我在你和大邵的城市,一起吃晚饭吧。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我和阿加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来等待大邵。橘黄的灯光落在我们脸上,照亮了岁月留下的沟壑,也让隐约闪现的白发无处藏身。起初,我们还面露矜持,不知道历经漫长时光后的相逢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跨越曾经的鸿沟。随即,我们就因彼此想要慌张掩饰却又无法掩饰的眼角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落了堆积在我们之间的尘埃,露出让人动容的光。那时,我和阿加、大邵一起读书,初次相见便在喧闹的人群中嗅到彼此的气息,这气息稀有珍贵,像清新的红松的香气。此后三人结伴而行,每到周末便隐没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或混迹于热闹的酒肆茶楼,再或前往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只为看一场壮阔雄浑的落日。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没有太多世俗的负累,可以安静享受读书的快乐。校园里的银杏树高大繁茂,可以帮我们遮挡城市的喧嚣。墙头上总有一只猫蹑手蹑脚地走过,并在夜深人静时发出鬼魅的叫声。花园里的花朵正在怒放,风掠过带刺的玫瑰,筛下闪烁的光影。正午,整个城市都在蝉鸣中昏昏欲睡,三个人悄无声息地溜出校园,在曲折的街巷中尽情游走。遇到酒吧,便折进去点上一杯便宜的扎啤。有时彼此无话,只慵懒地窝在沙发里,安静地注视着台上闭眼唱歌的女孩,她那样青春逼人,仿佛有無数可供挥霍的时光,真让人艳羡。有时我们热烈争执,为已成烟云的过去和虚无缥缈的未来。争执过后便大笑着出门,继续幽灵一样在太阳下游荡。天空以趋向永恒的蓝,在我们身后无限延伸。更远一些的天际正风起云涌。

  这是已经逝去的时光。而今,世俗生活缠住了我们前往远方的脚步,肉身麻木衰老,眼睛日渐浑浊;回望过去,那段奢侈的岁月犹如镜花水月,虚幻朦胧,梦中醒来,恍如隔世。

  大邵姗姗来迟,只是因为庄重地沐浴更衣,让镜中的自己看上去更年轻一些,也体面一些。他生性敏感,在三人因隔阂失去联系的几年,他仿佛人间蒸发,杳无音讯。倒是我和阿加偶尔还会去彼此的空间看上一眼,不声不响地点一个赞,而后悄然离去。

  我们都笑大邵,衬衫笔挺,头油发亮,捯饬得好像要来一场黄昏恋,而不是会见亲爱的老友。落座时有些拘谨的大邵听完我们的奚落,也跟着笑起来。笑声震动了头顶的氛围灯,锅里的毛肚、培根和黄喉便在晃动的光影里热烈地翻滚着,像很多年前穿街走巷不分彼此的我们。

  牛丸、虾球、扇贝、豆腐、秋葵、羊肉、里脊、鸭血逐一被投入锅里,再一一送入我们腹中。食物温暖了我们的肠胃,靠近肠胃的一颗心也因此饱满丰盈,仿佛一片干枯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舒展身体,重现芳华。这热气缭绕的火锅裹挟着我们,让我们迅速地后退,回到激情蓬勃的读书时代。于是我们决定转战酒吧,就像我们曾经很多次所做的那样。

  酒吧里正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高脚凳上,轻声弹唱着一首近乎古老的民谣。灯光洒落下来,女孩瘦削的身体一半隐匿在光影里,一半安放在明亮处,像一幅好看的剪影。此刻,我们与她一起虚度着美好的夜晚。我们所聊过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埃,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也将在无边的黑夜中消融。唯有我们在窗前一起抬头看过的月亮,永恒地挂在天边,从未因为我们的聚散而有所改变。可是,恰是这些虚度的光阴,恰是这些一起行经的日与夜,化为生命中闪烁的星辰,在无数孤独的夜里将我们照亮。

  那些曾经有过的嫉恨、误解、争执、抵牾,此刻全都在歌声中消解。我们彼此宽恕,宛如人生初见。那时,风吹过矮墙,掀动我的裙裾。我踩着凉鞋在细碎的树影里走路,迎面走来的阿加、大邵笑着拦住我说:“嗨,跟我们一起去护城河边散会儿步吧?”故事就这样开始。

  红酒化作一条柔软的小蛇,在身体里自由地游走。微醺中忘了是谁看到那轮硕大的月亮发出惊异的叫声。三个人走出酒吧,踩着清凉的月光,在寂静无人的大道上欢快地走着。那轮迷人的月亮让整个城市变得圣洁而又梦幻。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天边安静地闪烁。初夏的风吹过我们的肌肤,在那里留下花朵的香。

  我们就这样追逐着月亮,一直在夜色中走。仿佛如此,明天就永远不会抵达。那时,月亮隐退,太阳升起,阿加留在这座热闹的城市,大邵举家南迁,而我,也将悄然离去。命运就这样把我们遣散,一去永不复返。

  饭后,我们在慕先生的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谈一些江湖上的事。

  暮色四浮,落地窗外的小花园里,只剩下氤氲的光影。几只猫列队走过墙头,跳到旁边的大槐树上。晚风吹来,树叶哗啦作响。邻家的狗被声响惊动,一阵疾风骤雨似的狂吠,随即又陷入长久的沉默。远远的地平线上,雷声正轰隆轰隆地赶来,像一列长长的火车从地心深处开往寂静的人间。

  看看天色,慕太太起身去厨房端来几盘南方寄来的精巧点心。她还细心地补了妆,披了一袭月牙白的罩衫,又将口红涂得明亮了一些。我送来的一大束花,慕太太修剪后拆分开,放入两个漂亮的花瓶。一束是热烈的红玫瑰,摆在我们面前的圆桌上;一束是淡雅的康乃馨,隐在沙发一侧的角落里默默吐露芬芳。

  黑暗中,风化作冰冷的游蛇穿过纱门潜入客厅,贴着人们脚踝处的肌肤弯来绕去。橘色的吊灯在隐隐的雷声中不安地晃动,天鹅绒般的玫瑰花瓣轻微地战栗着。一场即将抵达的大雨,让世间万物陷入无处躲避的惶恐。

  忽然一声惊雷,在花园的石灰矮墙上炸响。人们纷纷停下言谈,扭头看向窗外。只见高大的白杨正在风暴中发出雄狮般的怒吼。乌云滚滚而来,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大地。客厅的灯努力地亮了一些,仿佛知晓此刻的人们需要更多温暖的光。一只孤傲的白猫惊恐地跳下槐树,消失在黑暗的角落。大风卷起枯枝败叶在夜空中游荡,又重重地将它们摔下。整个城市的车辆都受到惊吓,沿街发出一连串的尖叫。雷电和风暴以狂飙突进之势裹挟着大雨奔涌而来,夜空瞬间撕裂,暴雨如注,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我走至窗前,去看花园里飘摇不定的花草。黑暗中,听见一根粗壮的树枝重重地坠落在水泥地上。所有的飞鸟虫豸都消失不见,连同它们建在半空或地下的巢穴也在暴风雨中隐匿。我忘了片刻前朋友们热烈谈及的江湖掌故,雨夜中正忍受无情摧残的花草,让我心痛。只有矮胖的诗人吃饱喝足,在这无处可去的夜晚生出困意,将人间的烦恼统统抛弃,卧倒在沙发上,不过片刻便发出幸福的鼾声。饱受失眠之苦的朋友,看着四仰八叉酣睡的诗人,生出微微的嫉妒,知道乾坤颠倒也唤他不醒,便指着他灯下露出的肥胖肚皮取笑一阵,继续将视线投向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夜。

  慕先生提及花园里的几株沙果树。每年秋天,果实都会落满了庭院,因为工作忙碌,来不及捡拾,只能任由它们腐烂,再经几场雨雪,便化为淤泥,仿佛它们从未在枝头有过耀眼的四季。有时,他站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看到被鸟儿啄食得千疮百孔的果实,会一阵心疼,转身取一个袋子,将色泽红润的完好沙果一一捡起,送给门口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几只野猫蹲在墙头,很少睬他,只眯眼享受着秋日的阳光。流浪至此的白猫性情冷傲,一只眼睛是深邃的蓝,另外一只则是璀璨的金。于是当它站在墙头,仰望苍穹,人们便觉得它的身体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海,也有光芒万丈的太阳。慕太太因此更喜欢它,尽管它每天蹭吃蹭喝却从未对她的喂食表达过感激。倒是白猫生下的四只小猫,颜色灰黑相间,在院子里每日追逐,撒娇卖萌,惹人喜爱。黑猫并非猫仔的父亲,却每日与白猫形影不离,仿佛神仙眷侣。

  此刻,风雨猛烈撞击着纱门,慕太太有些不安,几次起身走到门口,探头去看昏暗的庭院。那里除了遍地的枯枝败叶,什么也没有。黄昏时还在庭院里散步的猫咪,这会踪迹全无。只有无尽的雨夜笼罩着苍茫的大地。

  慕先生也扭头去看窗外绵延不绝的夜雨。不知什么东西忽然从半空坠落,我猜测那是一根枯萎的枝干,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曾与猫咪一起在小小的庭院里沐浴着阳光,但最终没有敌过这场残酷的风雨。也或许,那是一枚酸甜的沙果,刚刚泛起羞涩的红,尚未等到秋天向主人奉献所有的甜。这些不过是风雨之夜最朴素的场景,没有人会为这样的瞬间停留,只有偶然行经此处的慕先生会因这与生命相连的细微的声响,生出无限的愁思,仿佛它们是他漫长人生中汁液饱满的部分。

  雨下了不知多久终于慢慢停下。推开纱门,夜空中一弯被雨水清洗过的月亮闪烁着清澈的光。三五颗星星眨动着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人间。一只飞鸟抖落羽翼上的积水,消失在夜色中。庭院里落满了枝叶,一根粗壮的槐树枝干横亘在甬道上,断裂处泛着银白的光。沿墙的沙果树下满是青涩的果实,一颗一颗,湿漉漉的,带着让人怜惜的伤。一只小猫从厢房中探出头来,惊异地看着满地的积水。

  这雨后无处不在的衰败与新生,让人内心涌动着哀愁。梦中被叫醒的胖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门,一低头看到脚下满地的沙果,呆愣了片刻,而后弯腰捡起几颗揣入口袋。

  我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回头还看见慕先生和慕太太并肩站在门口的丁香树下注视着我们。一阵风吹过,两边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枝叶间的雨水随风飘落,有沁人的凉,倏然在脖颈处消失。此外,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只有遥远的星辰闪烁着寂静的光,无声地注视着人间的这一场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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