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慢慢翻的。那时候,我还在南城根,一个人借居在城中村,打发着日子。下雨天,雨落在昏暗的院子,落在护栏上,落在水泥井台边,也落在一个少年盛满霉斑的心事上。无所事事,便读几篇汪曾祺的文。有时候,睡前也翻几页。整个城中村都安静了,灰尘潜伏,喧嚣收敛。人们摊开梦,把疲惫的生活重演一遍。我也是,困了,书搭在脸上便睡着了,和别人的梦一起织着那后青春期的光阴。
我已记不清那本书读了多久,但每一篇文章都是喜欢的。《葡萄月令》,真好,反复读都有味道,是散文里的精品。中国当代作家里,好多人的文不耐读。第一遍,像吃西餐,新鲜。但第二遍,就没意思了。汪曾祺的不,是家常便饭,是故乡味道,即便常吃,也不腻,是有感情的。
汪曾祺的文,纯粹,真诚,有意趣,有人情味、烟火味、众生味,甚至好玩、天真。现在写文的人,好多都爱端着,很死板,跟庙里的泥塑一般不近人情。
他写和父亲的关系:“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给我先点上火。”他写家乡的咸鸭蛋,“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咸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咸鸭蛋似的!”他写恩师沈从文去世,“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我哭了。”这么好的文,怎么读都是舒服的、贴心的,甚至让人会心一笑,或者心生哀伤的。
汪曾祺性格极好,一辈子,一副好脾气。我们即便再转世一次,也是做不到像他那样的。
八十年代,去伊犁,坐车,他被塞进一些箱包缝隙里,半路爆胎,还让下车打气,真是被司机欺负美了。同行的邓友梅气得不行,事后还写文章提及此事,满是愤慨。可老汪同志只言不提,就压根把那没当回事。一九五八年,他被“补课”补成右派,后被下放到沽源坝上的“马铃薯研究站”。他一个人,并不孤独、无聊、绝望。用他的话说,反而把日子过成了“神仙”,“坐对一丛花”,任由屋外坝上的风刮过草丛,刮过蘑菇圈,刮过一个时代的骨缝。他安静地描画、烤洋芋,竟然成了全国吃马铃薯品种最多的人。多年以后,他回忆起那段光景,没有什么抱怨和愤懑,倒是有一些眷恋了。这真难得。他的儿子有时喊他“老头子”,孙女也跟上喊“老头子”,他可不怒,乐呵呵地应着,还说:“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真是可爱、有趣到极致了的老头。
汪曾祺还爱吃。“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这是他说的。啧啧,你瞧,这老头子,活生生秒杀所有吃货,他才是真正的美食家。现在好多号称“美食家”的人,其实是鸭子晒粪——光凭一张嘴搅和、胡说八道,竟然也糊弄了不少人。汪曾祺不光爱吃,会吃,还会做,自己下厨,请一帮朋友来尝。老一辈的文人大都有一手好厨艺,而且请客都是在自己家,老舍也是如此。现在中国的这个好传统已经消亡殆尽了,让人感慨。于坚也曾感慨过这个事。
老头子嫌弃袁枚,不喜欢,说他“《食单》好些菜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敢这么评价袁才子的人,估计也就他了。他是真懂吃这么档子事,所以才会理直气壮地敢说。
现在要找这样一位有意思的先生,实在太少了。
看多了他的书,他的文风多少影响了我的写作,也影响了《南城根》。影响《南城根》的,还有王安忆的《长恨歌》,一开篇关于上海弄堂的闲笔,好多人读着怕,可那真是见功夫的地方。没有那部分,《长恨歌》也就不叫《长恨歌》了。汪曾祺的闲笔,功夫也是深到了家的。
除了写作,汪曾祺甚至影响了我对待生活的态度。我大多时候一个人生活,是怕极了爬锅爬灶的。烟熏火燎,满手油腻,末了还有洗刷,实在是麻烦。可看了老头子的文章,发现做饭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人一辈子不就活个有趣嘛。吃,重要,但为了吃,这个过程也很有意思。一碗饭、一盏茶、一壶酒,怎么都可以下肚,将就凑活也好,冠冕堂皇也罢,但能把这些琐事当回事,找着乐趣就不一般了。后来,只要平时有空,也便围着锅灶屁颠屁颠转了。怎么炒菜,如何下面,哪个菜荤炒,哪个菜素吃,一勺盐的多少,一滴醋的先后,都藏着秘密。而这秘密,只会留给掌勺的人,留给用护襟一边擦手一边看客人举箸的人。这几年下来,虽炒不出什么大菜,但家常味道还是能出手的,尤其炒麻食、炒面片,基本是可以上得了台面。
我性格里的那种随遇而安、懒于争抢、与人为善,也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这两年,读汪曾祺的文章少了,但从他文章借来的那股“气”一直努力保持着,虽然很拙劣,也偶尔走样。那本《岁朝清供》的书,后来送给开书吧的朋友了,但有时想随手翻翻,却没有了,难免有些后悔。虽然还有其他版本的,可不太喜欢那些装帧、排版,都太随意,真把老头子不当回事。我依然还是怀念那本书,小32开,精装,淡紫的封面,烙着书名,白色的字。很素雅,像极了他的故乡高邮一带的河塘。书所用的纸,轻型,偏黄,排版也疏朗,楷体字。这个和他的文风是很搭的。恬淡、随性,都是风雨故人事,都是咸菜慈姑味,都是秋末雨后寒蝉的寂寥声。
我读汪曾祺的那两年,他还相对冷清着。书店他的书会放很久,落了尘。和写作的人闲聊,也鲜有提及他。人们张口闭口谈论着卡夫卡、卡尔维诺、卡佛,谈论着一夜爆红的诗人,似乎人们已走进世界文学的中心,已成为时代文学的在场者。只有汪曾祺,依旧不紧不慢地活在他的文章里,过着自己酸甜苦辣咸的日子,写昆明的人,写高邮的事,写北京胡同里的吆喝声。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又不是香港影视明星。
几年过来,汪曾祺似乎被更多的人关注到了,有些“火”。有出版社出了他的全集,有刊物发了很多关于对他的评论,朋友圈也是隔三岔五被他刷屏。可好多东西,只有在其冷清时才是警醒的,才能得其味。众声喧哗,终不过是虚弱世界的假象,终了还是一川烟云,了无踪影。就像十年前,听李健的歌,《風吹麦浪》《传奇》,那时他只有薄名,知者甚少。这歌,也还没上春晚,没像病毒一样蔓延。那时听,觉得还是走心、悦耳。现在,满大街都是李健了,甚至广场舞里都上演着混含大蒜味和狐臭的《传奇》,也就实在没什么意趣了。
说私心话,我是不喜欢先生“火”的,他的活法,他的文本价值,他对我们庸俗时代的折射意义,就在那里,谁也忽略不掉。喜欢他,就和他一样,安安静静读书,“我行我素小葱拌豆腐”。如果抬着他,像尊神,满大街晃悠,估计他也是反感透顶了的。再说,人都是有私心杂念的。好东西,总会想着据为己有,怕别人分享。喜欢汪曾祺也一样,怕被更多的人拥有,一来有失落感,二来怕被过度关注和消费,难免就俗气了。这或许是爱之深的缘故吧。
我想,他是不喜欢被刷屏的人。如果知道他霸了屏,估计会说,去他娘的,我且去买菜了,老家寄来的咸鸭蛋,放了好几天了。
从一九九七年至今,先生去世二十余年了。先生去世时,我刚好十岁。这二十年,先生用文章活着,活在阅读者的生命里。他还会活得更久,更有价值。可每每想起,我们这世道,如他一般的人,几乎没有了,便心生怅然。
有人评价他是“最后的士大夫”,我想这是不妥的,也是他所不喜欢的。他是新派的人,是现代知识分子,只是写了一些传统的、民间的、过去的、市井的人和事罢了。他还是喜欢人们叫他“老头子”,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如此亲切,有人情味。
贾平凹的裤边
贾平凹是来过南城根最有名的人了吧。
南城根是一块弹丸之地,或许连弹丸也算不上,只是一粒灰尘,藏在闹市的皱褶里,无声无息。这样的地方,怎会与贾平凹有牵扯呢,事实是,有。
我之前跟一朵聊天,她说贾平凹来天水,她要采访,然后给我看了她罗列的采访提纲。我开玩笑说:“帮我也捎着问几个问题吧。”她说:“没问题。”我说:“怎么安排?”她说:“21日下午来,22日参加公祭伏羲大典。”我问:“没安排活动?”她说:“没有。”我“哦”一声,说:“那我就不接见他了。”仅是一句玩笑,其实还是一种失落。毕竟想见名人的心态谁都有,我也不脱俗。何况贾平凹是陕西人,我向来觉得甘陕比邻,格外亲切,心也挨得近。加之贾平凹的小说、散文读过不少,甚是喜欢,属那种贴心贴肺的,让人读着浑身温暖,又解乏,像站在山尖上听割麦子的人吼秦腔。
毕竟见不着,说完也就忘了。晚上,天热,看书是没心境,便约了三五个朋友坐路边喝啤酒,说一些闲话。
十一时许,接一朵电话,说:“贾平凹老师在南城根,赶快来见见。”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才确定是贾平凹在南城根。于是纳闷,他怎么会去南城根。又一想,可能是有人陪着转转,看看天水的巷子。再想,西安那大城市,没多少巷道,巷道里没多少烟火和故事,非得跑到小城天水看巷道。再说,南城根,黑不隆咚,小巷一条,民房数十家,实在没有什么看头。搞不明白,名人的事情总是让人搞不明白。
于是起身暂别朋友,说:“有事,速去速回。”路上想着,空手去见,显得太随意,也很唐突。既然他在南城根,那送一册我的拙作《南城根》,岂不有意义。于是,打的去单位取了书,又打的去南城根。因坐车、取书、走路,耽误了一会,怕贾平凹早已走掉,于是打电话问一朵。她说:“人还在,南城根台阶下面,一家裁缝店。”挂了电话,于是又迷糊,怎么去裁缝店了?
车到巷子。一朵站巷道里,招手打招呼。我过去,她说:“在里面给贾老师裁裤边,正好就我跟贾老师两个人,你还有时间跟他聊聊。”正说着,一个穿白短袖的人走了过来。一朵说:“这是贾老师。”她要不说,我还以为巷子里的路人甲、路人乙呢。灯光昏暗,人来人往,不用介绍,打死也认不出是大名鼎鼎的贾平凹。
握手。问贾老师好。他微笑,点头问好,人挺和蔼,完全没有想象中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的手宽厚,掌心热,像午后晒温的黄土。
一朵说:“王选也是文学爱好者,在天水年轻人里属于佼佼者。”
我们进裁缝铺。贾平凹说:“看着就很灵动的一个小伙子。”他坐一把椅子上,说陕西话,听着很亲切,像一位关中远道而来的亲戚,跟你拉着家务事。旁边裁缝铺的女人坐在缝纫机前穿着线。
巷道里灯光暗,没看清贾平凹,在屋里,灯极亮,白花花的。这下好,可以清清楚楚瞅瞅这个中国当代文坛的“鬼才”了。他个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穿普通的白上衣、黑裤子。头发微微谢顶,边上的梳过来,正好盖住。国字脸,白,略长点,不过还是西北人的那种憨相。浓眉,像隶书的蚕头燕尾,且墨黑。宽额,脑门子发亮,像宜耕易种的八百里秦川,长满绿油油的麦子。不过跟我看过的照片比,人明显老了。
我忐忑不安地掏出自己的书,递上去,说:“贾老师,一本拙作,就写这片地方城中村的,你多批评。”真是忐忑,在一个著作等身且名扬四海的作家面前拿出自己的东西,真让人害羞。就像一个江湖晚辈在武林大侠面前耍了一个剑花,请他过目一样。笨拙、虚弱、迟钝,漏洞百出,一览无余。在别处,我对《南城根》一书还是信心满满,可此刻,这种信心烟消云散。
他翻着书,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说:“出的质量挺不错。”然后要我在书的后面留下了联系方式。
后来,我们聊了聊书的装帧和设计的一些事,他说,有些书一翻开,就是某某题的字和跟某某的合影,真掉档次。随后,他问了我年龄,我说:“27。”他说:“还很年轻,年轻真好啊。”最后我们还聊了些什么,我忘了。我跟一朵坐他对面小凳上,他在我们面前,真像我们村的老乡,淳朴、安稳,甚至有些粗糙,但这种粗糙里藏着大智慧,像一块石头,胸里装着玉。
缝纫机的踏板踢踏踢踏响着,裁缝埋着头,一丝不苟,飞针走线。缝好了,她铺在桌上,用电熨斗轻轻熨展,说:“贾老师,好了。”裁缝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矮个子,人瘦,说话声音轻轻的,就像她的棉线一样。我以前也在她跟前缝过裤子。我顺便借她针线缝了一颗纽扣,她看我笨手笨脚,说:“来,我给你缝。”
事后我才知,天水邀请贾平凹22日参加公祭伏羲大典,却忘了通知穿正装一事。他一身便装,到天水,吃完饭,九、十点,才想起这事,于是才开始由别人陪着,满天水城买西装、衬衣、领带,还有皮鞋。天水毕竟是小城,九点一过,店铺就纷纷打烊了。找来找去,最后硬是在一家即将歇业的服装店,在满是修身、紧身、开叉、圆襟的韩版时尚西装里,好不容易找了一套不修身、不紧身、不开叉、不圆襟的正统、合身的西装。
买完西装。一量,裤边太长,必须得裁。明天是正式场合,总不能挽着裤腿去参加活动吧,于是一朵陪着贾平凹又开始满天水市找裁缝铺。裁缝铺大多在巷子里,租的房,十一点,人早早关门回家了。从广场找到师院,又从师院找到广场,市内市外,敲门砸店,就是没找到一家。最后,王若冰打电话给一朵说:“到南城根去,那里有裁缝铺,留着电话。”王若冰也住南城根,多少年了,他甚至比我还熟悉南城根。
于是,贾平凹就来到了南城根。一朵给裁缝铺的女人打了电话,她很快就赶来了。她知道贾平凹,她坐在椅子上,一针一线地缝着。巴掌大的屋子外,是落满夜幕的南城根,被燥热搅闹的无法入睡的人们穿梭在巷子里。他们不知道,这屋里正坐着一位大作家。或许他们瞟了一眼,谁也没在意,大不了以为是南城根的房东或者新来的房客罢了。
熨毕裤子,装好。我们出门。裁缝铺的女人送出了门,说:“贾老师,你慢走。”
握手告别,他的手掌仍旧是温厚的,让人踏实。他上车,挥手告别。车调头,一脚油门,“呼”一声,消失在了黑暗中,离开了南城根。
我没有看第二天的电视直播,我不知道裁了裤边的裤子,贾平凹穿着是否妥帖。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轻描淡写,风平浪静,真是一件上不了日程的小事。或許很快,他就忘了在天水一个毫不起眼的巷子里裁裤边的这搭子事儿。也或许当他再次穿起这条裤子,看着那匀密的针脚、妥帖的裤边,再也想不起那天晚上遇到了什么人。其实,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中国万千城中村里,最不起眼的南城根和贾平凹有了一根线的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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