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之后的天醒得早,鸟雀也醒得早,还未及六点就听得到它们在榆树枝叶间嘀嘀咕咕的声音。似乎在探讨昨晚做的梦:
“你说,梦见流水是什么意思,梦见花草是什么意思?你说梦见下雨是什么意思,梦见死去的鸟复活又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反正一醒来就得面对今天的日子,做什么样的梦都无关紧要。”
它们也探讨天气和人:
“你看,今天的天气和昨天的天气一样好,榆树又有了新绿。你看那户人家花盆里的芹菜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点。”
“再怎么长也长不过旁边菜园里的芹菜。芹菜是属于田园的,生而为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的替她感到悲哀。”
它们还探讨自己的生活:
“你说,我们今天的食物在哪里?”
“你问的这个话就太有意思了,当你感到饥饿时就知道食物在哪里了。”
“你还不知道吧,昨天小a出去找吃的,他刚捡起一粒粮食要起飞,就被一辆车给撞了,据说尸体被一只狗叼了去。”
“唉,世事无常,那个经常在冬天窗外撒下米粒的老人也突然走了呢,更何况我们这些麻雀。真难过,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
窗外的鸟雀喋喋不休,叫声时而稀疏,时而密集。似争吵又似辩解,似焦虑又似欢喜。或者也有几个小块头在大块头面前低眉顺眼,极力赞美。
一群鸟抖动翅膀集体飞走,又一群鸟扑棱棱集体赶来,树枝寂寞,树枝又热闹。
窗外榆树上停留的多半都是麻雀,声音此起彼伏,叫唤得杂乱无章。偶尔飞过一只金翅雀,落在最高的枝桠上,俯视着它身下的世界,审视那些追逐嬉闹的麻雀,眼里尽是些不屑,再仰着头鸣啭两声,瞬间就让麻雀的声音失去色彩。麻雀自惭形秽,低着头梳理羽毛,难得安静。
“那只金翅雀看上去很高贵,叫声也好听。”我说。
“麻雀也高贵,它们同样高贵。”父亲说。
“可是,在金翅雀和麻雀之间,肯定有绝大部分人更喜欢金翅雀。”我说。
“那我呢,你喜欢吗?”父亲问。
“肯定喜欢啊,能不喜欢吗?”我反问。
“所以,各有各的喜欢。凡存在,必合理。”父亲说。
……
榆树上的榆钱从春分时节冒出尖芽,在鸟雀每日的叫唤声里从圆润嫩绿变成干瘪的浅黄色,到清明时节开始纷纷扬扬往下掉。总觉得鸟雀的声音在榆钱纷纷的掉落声里变得压抑,它们又想哭诉,又想辩解,但最后开口的,却和往常没有区别,听上去只在说“我很好”。或者还有赞美,赞美高处光滑的蓝天,赞美蔚蓝的风,赞美别人的赞美,异口同声。
“窗外的麻雀太吵了,总是喋喋不休。”我说。
“生而为麻雀,不就应该聒噪吗?”父亲问。
“麻雀那么聒噪,它们会为另一只麻雀的离开伤心难过么?如果难过,会如何表达?”我问。
“或许也会难过吧,但不会太长久,因为它们还要觅食,鸣啭,失望,希望,孕育……不能长期沉陷在悲伤里。”父亲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是啊是啊,子非麻雀,我可能是猜想,或者希望是这样……”父亲说。
……
谷雨之后的雨水多起来,云和云的形状也大不一样。它们有时紧贴着天空,高高在上;有时做悬浮状,一朵云和另一朵云边界清晰,互不干扰,似乎再加一点重量就会有整片的云跌落到地上。或者身材高大的人站在房顶上伸出胳膊就能毫不费力扯下一片;再或者被树杈挂住,被挂住的云手足无措。很多时候云在空中故弄玄虚,眼看着山雨欲来,榆树枝叶左右摇摆,又见太阳露出光线,云层一瞬间褪去。而有时明明亮堂堂的,却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堆起千层雪,黑暗沿天空的边际蔓延,只一会就覆盖了蔚蓝的天。雨点噼里啪啦落下,地面溅起泥水,被砸出一个个丑陋的小泥坑。那些之前活跃的鸟雀此时难觅踪影,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鸟巢。
来势汹汹的雨很多时候也是去势汹汹。天空电闪雷鸣,巨大的响声在巨大的空间里一直从西边滚到东边,闪电魅惑如妖精,一阵痛快地倾泻之后就又急匆匆离开。若太阳还没落下去,光线就似是被刚才从天而降的水彻底清洗了一般干净,鲜亮。鸟雀又开始活跃,争吵不休:
“看见没,刚才那场雨,幸亏躲得及时。”
“咳,我这狼狈的样子,羽毛都沾了水,差点飞不动了。”
“我就说要下雨,非不听!等着吧,夏天还没真正开始呢!”
“看你这话说的,雨淋湿了我们的翅膀,太阳就会出来晒干我们的翅膀,夏天雨水多,虫子也多啊!”
……
谷雨之前,裸露在蔚蓝空气里的植物似乎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夜之间呼啦啦就开始长起来。它们无所畏惧,你呼我应,争先恐后蔓延根系,仗着节气给予的勇气早已跑到人前面去了。最善于表现的是那些蛰伏一冬的花儿,起先是香荚蒾,然后是榆叶梅,再是碧桃,紧接着牡丹,丁香也都开了。每朵花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次第露面,不愠不火,只等时间来安排。
窗外的榆树也在几场雨后显得枝繁叶茂。鸟雀的声音亦随着植物的繁盛逐渐大起来。它们嬉闹,追逐,谈情说爱,也抽出时间打架。不明白好端端鸣叫着的鸟为何打架,它们从一棵树打到另一棵树。得胜后的鸟雀耀武扬威归来,叫声大过以往。另外两只麻雀向它靠拢,似讨好,迎合。
“你太厉害了,就像蝙蝠侠一样厉害。”
“我就说它不是我的对手,你还有点不相信!”
“明年你还会这么厉害吗?”
“咳,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窗户里面的那个人一直在注视我们。”
“怕什么,它又听不懂鸟语,再说她注视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在注视她啊!”
“她真好,生活在见不到风雨的屋子里,应该没有忧伤。”
“可是我總觉得她比我们还忧伤呢。”
“唉,真可怜。”
“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
“我们吃什么?”
……
麻雀栖息的榆树高大,似是存活了很多年。风由着自己的性子在树叶间穿梭,婆娑作响。顶端的枝叶摇摆得毫无规则,时左时右,时东时西。城市里的风往往在遇到高大建筑物的时候似乎乱了方寸,不如茫茫戈壁滩上的风来得坚韧而硬气。戈壁风在布满粗砂、砾石和长得低矮的麻黄、沙拐枣之间穿梭,倔强地往一个方向蔓延,似是要吹到遥远的天边。也许,流连在城市深处高大枝叶间的风儿不解风情地只是往一个方向吹去,枝叶往同一个方向延伸也是无趣。或许因为它们在枝叶间的游刃有余和步步生情,便才有视觉所及的盛世妩媚,才有听觉所及的哗啦啦流水般作响的声音。
“院子的植物似乎比去年还繁盛。”我说。
“其实,生长一方面是因为遵循规律,另一方面,是因为某种坚持。终究都会走到尽头。”父亲说。
“感觉自己也像这棵榆树一样,裸露在地面之上,经受风吹雨打,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要做什么。”我说。
“不不不,我才是那棵榆树,你应该是蔷薇,蔷薇还没开放呢。你要好好的。”父亲说。
……
接近立夏时,院子里的牡丹和丁香已开,榆树下的蔷薇已在谷雨之前长出新枝,枝叶末端有小小尖锐的刺,新增结节处也长出密集的花苞。光线从高大榆树的枝叶间穿过来,投下阴影,蔷薇低矮的枝叶便看不真切。一只狗从它身旁经过,嗅嗅,抬起左腿撒尿。一只猫在不远处盯着走远的狗,弓着背走向更远处。戈壁学校里悦耳的铃声响起,那只已走远的狗返回来,在蔷薇处停下来,嗅嗅,抬起右腿。
窗外笛声悠扬,响彻小院。一支短短的竹笛被一个陌生人吹得抑扬顿挫,从早晨到傍晚,硬是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忍不住别过头去找寻一个专注的身影。闲散的人都围拢过去,又逐渐散去,那只狗蹲在他的对面,表情专注胜过遇见蔷薇时的状态。
“有时候,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狗。”我说。
“狗有狗的烦恼。”父亲说。
“我们的对话如此简单,简单到以为陌生。”我说。
“我们会越来越陌生。”父亲说。
“我不要!”
……
小区某处传来抑扬的唢呐声超越了那支短笛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每过一两个小时就会响起,伴随着唢呐声,隐约还听到哭泣声,死人是一件悲伤的事,应该哭。
可是唢呐声再响起,是一段《花儿与少年》的音调:春季嘛就到了者,迎春花儿开,迎春花儿开……
“其实,在这个季节离开也挺好的。”父亲说。
“时间也会在这个季节把我带走。”父亲继续说。
“时间也会带走我。”我说。
“你不能这么说话!”父亲盛怒。
……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也隐在大山突起的棱角时,风声开始嘶鸣,哨子一样尖利。在西北以西,浩荡的长风敲打着窗户砰砰作响。一只鸟从左侧的阴影中飞出来,落向右侧的阴影。许多只鸟从左侧的阴影中飞出来,落到看不见的阴影里,阴影里有许多只鸟在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一层比一层深沉的黑暗蔓延,风声趋于平静,鸟雀们含混不清的声音也逐渐平息。偶尔听得到一两声,似梦呓,似呢喃。
大风之后的夜晚,天空灿烂耀眼,银河流得哗啦作响。
“银河那么清晰,明天是个好天气。”父亲说。
“我们吃什么?”我问。
“麻雀们都休息了。”父亲说。
“我们吃什么?”我问。
“你明明知道我昨天已经离开。”父亲说。
“我们吃什么?”我问。
“你要好好的。”父亲说。
“我们吃什么?”我问。
……
昨夜的梦里我还穿着夜行衣飞檐走壁,悬在空中胆战心惊,情急之下从一根电线跳到另一根电线,像一只遁逃的狗,还像一只被驱赶的麻雀。我酝酿出一份巨大的悲哀,捶胸顿足,小丑般无理取闹,可万物充耳不闻。
但此時,流云向西,如羽毛般游走,阳光明媚得史无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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