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溪,从山野深处汩汩流淌,带来春天的气息。溪畔是错落有致的房屋,湛蓝色的屋瓦像羽毛一样铺展,炊烟升起,和岭上的白云缠绕,在霞光的映照下变幻出炫丽的色彩。她的名字里有光,自从降生在这座寂寂无名的小山村,就注定要以自己的方式给世界留下一道奇异之光。
她把脚探进水里,初春的溪水尚有透骨的凉意。呀,不该这样啊,溪畔上的花都开了,杏花、桃花、野樱花,开成绢纱里薄薄的春天。溪是若耶溪,相传七十二条支流,自平水而北,会三十六溪之水,入湖,入海。浣纱,她的动作轻盈,几乎是谪贬凡间的小仙女,举手投足间,透出那么丝丝灵动的气息。晾在竹竿上的绢纱轻盈、透明,舞动成风的形状。风也有形?她暗自思忖着,停下浣洗的姿势,脸庞,黛青色的头发垂下,水中清丽的人影——是自己么,还是另外一个乡间少女?她一时有些恍惚,却听见岸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范蠡适时出现,脚步不可能不重。自来越王宫,越王每日图谋伐吴,声色间掩藏着几许戾气。每当问及何时才能引军北上,他和大夫文种都不得不思谋良久。一边是吳王夫差,自檇李之战,父王阖闾兵败因伤而亡,每日里厉兵秣马,以图替父报仇;一边是越王勾践仍在蠢蠢欲动,想要妄图一口吞掉吴国。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贪心不足的背后往往预示着更大更深的灾难。
不妨出去散散心吧,改换衣裳,过山阴,沿若耶溪而下,眼前是一座安静的村落。村是苎萝村,名字里有苎有萝,有植物般清香的气息。只是这苎中有麻,萝中有攀援、纠缠的藤意,这苎萝村的女儿正在溪水中浣纱。绢纱在风中飘舞,花香袅袅,阵阵扑鼻而来。再近一些,就能看见清澈的溪水了,就能听见浣洗的声音了,那泠泠的水声中就能看见一个女子惊世的容颜了。多年之后,他的梦中仍然在回想着这一幕:若不是那天神思苦倦想要走出阴森紧闭的宫门,若不是沿着春风的气息顺溪流而下,若非看见飘舞的绢纱,是不是还能遇见那个叫夷光的女子;她在惊诧之中回头,或许是重重的脚步声停下,或许是那人踢到了一枚小小的石子落在她面前的溪水中——她的光洁的颈项有光,她的细密一如丛林的脸上有光,她的受惊般小鹿的眼神中有光,甚至她浣洗绢纱的手上,跌落的水珠里,也折射出明媚的春光……
就这样遇见了,就这样爱上了,有时爱情毋需太多的理由,你的眼中有我,我的眼中有你,就是爱的模样了。
越与吴,几乎在一夜之间越就陷入了泥淖之中,以卵击石,每当想起自己当初轻率做出的举动,越王勾践就悔恨不已。二十余年了,对于吴王夫差来说就是一场漫长的等待,而对于勾践来说则是一场接一场的噩梦。先下手为强,或许此一战一鼓作气还能换来短暂的安乐,或许吴国只是看起来兵强马壮,能侥幸谋得吴国的疆土也未可知。兵困会稽山,天上的星子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所谓黯淡了刀光剑影,不过是一时间倾覆了江山。这一场战争《左传·哀公元年》有记:“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檇李也。遂入越。”吴王夫差在夫椒地区战败了越军,报了二十年前的檇李之仇;接着,又乘势攻入越国。再有《史记·越王勾践世家》:“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首先进击吴国,吴王听到消息动用了精锐部队迎击,反而在夫椒一战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将越王部围困在会稽山之中。
战争,反映在戏曲舞台上,不过是一队三五个将士花拳绣腿,你来我往,须臾间结束战局。厮杀声在历史的烟尘里,马革裹尸在象征隐藏的帷幕后面,这中间省略掉的是流动的血液和尚有体温的肉体,或者还有亲人痛彻心扉的呼告与呐喊。
而谋士需要走到台前,羽扇纶巾,或者在一壶浊酒中品味兴亡、重新谋略江山。“君请为臣,妻请为妾,躬作使令之役,甘为洒扫之徒。”看,这就是大夫范蠡为勾践铺设的退路,只有佯作完全臣服,才可以避祸于当下眼前。
这一切夷光当然不知道,夷光在她的若耶溪畔,夷光有她自己的苦乐或生计。在《吴越春秋》中她是浣纱之女,在《越绝书》中她是伐薪卖薪者之女,而在梁伯龙的《浣纱记》中,明显沿袭了她浣纱女的身份。因为叙述的方便,或者浣纱的身份更为适合这样一个明媚中有阴柔、阴柔中有果敢的乡间女子,我们不妨在流淌的溪水中寻觅她清晰而飘忽的身影。那天,回眸的刹那,让她感知到心的剧烈跳动,青春,自由的山野,飘荡的绢纱,沿着溪流吹荡的春风,让她似乎看见爱情的模样;加之范蠡那天的着装,“暂解印绶,改换衣裳”,一副身过乡野自风流的模样,不免心旌摇荡。而范蠡是主动的,这个曾经机杼江山的青年瞬间便虏获了芳心。一根绢纱,两段柔肠,在浅言轻语交会的背后是两颗驿动的春心,相约来日。
来日是什么?来日是潜伏在时间草丛里的猛兽,虔诚的倨守只为俘获奔跑的猎物。没有人能预见未来是什么模样,就如不能预见爱情到底是以何种情态出现。若有,那只能是好事者的编撰,皮里阳秋者静水流深的叙述。很明显,《浣纱记》是以政治爱情剧的面貌呈现,吴越春秋巨大的背景无论如何也不能绕过。这一切梁伯龙显然知道,在此之前,有关西施的传说尚且模糊,从国人的道听途说、勾勒渲染,到进入史书和魏晋隋唐志怪、拾遗小说,再到唐宋诗词家兴致盎然的吟咏,以及后来的关汉卿的杂剧《姑苏台范蠡进西施》、赵明远的《陶朱公范蠡归湖》,这部政治爱情剧日趋丰满,到了明代梁伯龙于万历年间完成的《浣纱记》,俨然已成“正剧”集大成者。
水磨调,几乎是昆腔的缘起,也是新变昆腔的主要曲调,就像一件精致的水磨漆器,水磨糯米粉般细腻、柔和,字头、字腹、字尾、开口、闭口、鼻音等各有技巧,音喉低啭,有蚕丝般缥缈轻柔,并兼有弋阳、海盐、北曲的韵味。在此之前,当南曲在昆山一带流传,就与当地语音和民间音乐结合而发生演变,元末顾坚对这一新的南曲流派形成做出了重要努力,到了明初,人们开始把这一新的南曲称之为昆山腔。基于当时社会各方面的原因,元代所辖的昆山、太仓两地日渐繁华,富庶的太仓曾被当时称作“天下第一码头”,航运发达,贸易兴盛,城市繁荣。由此而带来的豪室巨富、官僚地主之家,奢侈享乐,自然就多蓄声伎,醉心于词曲。例如当时的昆山巨富顾阿瑛,40多岁时特地修建“玉山草堂”,以供晚年消遣之用,聚集了顾坚、杨铁笛、倪元镇等工于词曲歌赋的文士数十位,形成了初期昆山腔的散曲小唱。
只是这时,昆山腔尚且没能形成整出戏曲搬演的形式被推上历史舞台。到了嘉、隆年间,以魏良辅为首的一批艺术家因“愤南曲之讹陋”(《度曲须知》),才着手对昆山腔来了一次重大变革,即在原有南曲的基础上,吸取北曲的艺术成就,进行了加工、革新与创造。形成了“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的水磨调、冷板曲。至此,昆山腔的早期雏形业已形成,且“始备众乐器”,只等有一天整装待发走向戏曲舞台。
把新变昆山腔应用于戏曲舞台演唱的第一人是梁伯龙。成为继魏良辅之后,完善了昆山腔变革的重要人物,从而向前迈进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步。张元长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记述:“梁伯龙闻,起而效之,考订元剧,自翻新调,作《江东白苎》《浣纱》诸曲。”《浣纱记》的上演,出现了“梨园弟子喜歌之”的盛况。
由此可见,一出《浣纱记》,承载了一整个昆曲历史的源头与脉络,也使我们的夷光从一个越地偏僻的角落,从幕后走到了前台。这身后是纷乱的历史烟尘,也是众多梨园人热切的渴望。
捧心,一个柔弱的乡野女子所谓何事,才能紧蹙眉头,捧着一颗跳动的心在山野行走。她在想念,在想念一年前的那个春天,匆匆相见,匆匆分别,一根断开的绢纱每天缠握于手心,就像能感知到范蠡手心的温度。她在遥想自己的命运之舟将要驶向何方,是从此再也不得相见——不过是登徒子一时随意的轻诺,还是在某个遍野花开的春天迎来人生浩大的花事,一顶流水小轿蜿蜒直到别人家。别人,这个别人不正是日思夜念的郎君么,此时的他在哪里,为何一去渺无音讯让人像丢了心魂。
勾践战败,围困于会稽山之际,范蠡向越王献计,不如投降,做了吴国的从属国。石室建造在一片空旷的地方,门前是宽阔的养马场,范蠡、越王以及夫人每天的活动就陷于狭小的方寸之地。态度是要毕恭毕敬的,战败者既要奴颜婢膝,也要放下身段,只是君臣之间的礼仪断不可少,王与后,君和臣,就像生活的空间、习惯从未改变。吴王当然没能猜透,或许也不想猜透,一个战败国的君王与臣、妾还能逃出我的手掌心?站在高高的姑苏台上,放眼望去一片多好的河山,楚已臣服,越也收入囊中,接下来是稍微遠些的齐与晋,只待兵强马壮,一定会将天下收入囊中。
谋是计谋,密谋,是宁静的水面之下汹涌的暗流,或者为了掩人耳目,就连平静的水面也会闪烁起虚幻而炫彩的光影。范蠡有自己的坚持,即便吴王惜才想要纳入吴国门下,也被范蠡以战败国之臣不能侍奉君王为由,巧妙推辞。尝粪,这个令人作呕的动作和词语,此时成为一个匍匐的姿势,也将人心叵测的弹性拉至最低,夫差有疾,越王亲与尝粪,这也成了勾践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和耻辱。在佞臣伯嚭周游下,吴王彻底相信了越国已经完全臣服,殊不知范蠡所贿的美女和财物起了决定性作用,转眼已是三年,吴王决定放归勾践一众回国的那一刻,将成为一个新的历史转捩点。
馆娃宫是专门为西施而构筑的,宽敞,豪奢,动用了吴越之地的多少能工巧匠,才修筑起如此恢弘隐秘而活色生香的人间殿堂。“响履廊”,即是穿上高高的木屐在廊间行走,清脆的足音可以在长长的廊台回响,那声音有一丝神秘,有一丝沉醉,有一丝婉转,足以令人心旌摇曳。西施爱莲,不妨在馆娃宫前开掘了一方幽深宽阔的荷塘,遍植莲荷,以俟夏日到来,灼灼的莲花开放,极目望去,花朵参差惊艳,一如瑶台胜境。
可夷光的心又无端疼痛起来,这个来自越地乡野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一个人独处时露出笑颜。那些人前的笑啊,是工于心计的笑,是谄媚的笑,是在越国时经历专业培训之后的笑。美则美矣,越王夫人却不满意,“古称绝色,第一容貌,第二歌舞,第三是体态。若是容貌虽好,歌舞未谙,不足为奇。歌舞虽通,体态未善,不足为妙。歌有歌体,舞有舞态,须要态度优闲,行步袅娜,方能动人。”一番讲演下来,夷光好像听懂了一些什么。无非是佯装动情的样子承欢,无非是改换面具在君王之前献媚,无非是忘记曾经的自己,把想要扮演的那个人演得摇曳生姿。
扮演,她思忖着这个充满孤独与绝望的词,在采莲归来时陷入更深的孤独。夕阳的余晖落在馆娃宫的穹顶上,像极了一座庄严的墓室。对,墓室,每日里的歌舞升平,每日里的燕语莺声,不过是一幕无边无际的虚幻的背景。她是谁?她现在何处?她缘何而来,来到这个远离家乡生疏的地方?该如何解释这样的献身——政客的一枚棋子?抑或是为了国家荣辱而投入反抗激流的热血青年?还是一个纯粹的间谍,不动声色间俘虏了帝王的春心,为倾覆敌国而夯下坚实的基础?
那是第二次相见,那时候的她仍然叫夷光,至少她自己那么认为。一别三年,夷光出落得更加饱满,细密绒毛的密林显得光洁,纤纤手指更加轻柔,密林中那个透明的精灵已经长大,知道了什么才是爱情。范蠡走到溪边,眼神中现出一丝热切,只是转瞬,就变成了游移。她的眼神清隽而热烈,恨不得赶紧腾出浣纱的手来,冲上前去,依靠在他宽阔的胸膛。该如何说起呢?面对,至少是曾经相爱的人,该如何直面一个可以颠覆天地的命题,就是——你是否愿意为了爱情与祖国献身,以身饲虎。她明显感觉到眩晕,以至于手捧的那颗心就要掉在地上,听见碎裂的声音。
究竟谁才是始作俑者,残酷地将一个弱女子的爱情与政治捆缚在一起?剧本《浣纱记》在一开场便说出了故事纲要:“今日搬演一本范蠡谋王图霸,勾践复越亡吴,伍胥扬灵东海,西子扁舟五湖。”全剧四十五出,仅《游春》《捧心》《迎施》《泛湖》等五出戏涉及西施,占的戏份并不大,但仍表明以爱情的主线贯穿始终。这当然与梁伯龙彼时的创作心境摆脱不了干系。《浣溪沙》问世之后,之所以出现“梨园弟子喜歌之”的情况,能够盛行于时,有首先采用变革之后的“新声”而受到欢迎的一面,但更为重要的一面则是因为剧作本身的现实主义精神,以吴越兴亡盛衰为标本,揭示了昏君宠信佞臣而误国的社会问题,而这个问题正是梁伯龙所处的嘉、万时期统治集团内部阁权纷争的历史背景下,士大夫和广大民众所关心的现实问题。再者,梁伯龙较早领略了传统文化的韵味之美,家道中落又使他洞悉了世态炎凉,常有“慷慨忧生之感”,自称“少白”,就意味着想要和李白一样,走出一条不同于一般文人雅士的路径。嘉靖三十二年,年逾四十的梁伯龙被聘为浙江总督胡宗宪的书记。刚想要实现自己的报国夙愿,就发生了胡宗宪被劾逮问的事情,因之总督府撤销,梁伯龙只好回到阳澄湖畔,开始悉心研习昆山腔。
很明显,这是梁伯龙的用意,虽然涉及到范蠡主动送已经私下定情的西施入吴,但仍显牵强,经不起推敲。但事实就这样发生了,夷光在一阵眩晕之后,收拾起一地破碎的身心,转身成为了西施。
世界是人的世界,至少从通过人类的瞳孔来观看世界就是这样。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各种不同的面孔出现。西施,这个从乡野走来的弱女子,一旦被使命推到台前,也便陷入了人生与历史的激流。她尝试着用自己的眼光来读取世界,何为善良,何为险恶,何为背叛与计谋,什么又是罅隙中的光芒与希望?
伍子胥有着战神一样的相貌,高大的身影从历史的暗影中侧身走来,复仇之神,怒目圆睁时可以黯淡日月的光芒,靠着一双流浪天涯的脚板踏进吴国。有约在先,不过是与先王阖闾的约定,你助我杀父杀兄之仇,我助你登上王位。阖闾说到做到,带领军队杀进楚国,只是,这时楚平王已死。鞭尸,在炽热的阳光下举起仇恨的鞭子,这才渐渐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复仇之后的伍子胥本来是想要继续辅佐吴王夫差的,怎奈身旁有一个自私谄媚专横的伯嚭。越国准备投降时,伍子胥建议抓住时机灭掉吴国,不能留下喘息的机会,伯嚭争执,谗言主公不能轻易失信于勾践;围困石室时,勾践尝粪进言,伍子胥似乎看透了越国深藏的图谋,建议不可放虎归山。即便到了最后的关头,和太子友一起闯进宫殿,死谏不可助鲁伐齐:“臣闻天子之所弃,先诱以小喜,方降以大灾。齐不过疮疥之疾,幸而胜之,不过小喜;越实乃腹心之病,已是大灾。”此时的夫差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哪能听得这样的谏言,赐剑一把,去自裁。
西施或许能读懂老伍子胥的哀恸,看那眼光中喷射出来的火光,不由得心惊胆寒。她是什么?越王勾践在临送于吴国時许下的姑侄之亲,还是和范蠡若耶溪畔私定终身的爱人?抑或以复仇之名以身饲虎的诱饵,还是越国百万人中的一分子,身负家国之仇?她一时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只是在望向老臣伍子胥的眼神时有些心虚,以此心换彼心,老伍子胥也有保家卫国之心,只怕是有一天越国卷土重来,生灵涂炭。西施的担忧是对的,伍子胥抱定了必死之心死谏于夫差,却依旧落得自裁的下场,伍子胥言:自我死后,把我的头颅悬挂于城门,我要亲眼看见越国如何杀进吴国。
伯嚭,有着市井小人的心思与贪婪,伴身君侧,有着缜密而讨巧的预谋,越国投降时是他从中撺掇,放虎归山时是他巧言令色。范蠡当然没有亏待于他,对于吴越之间的最后的翻盘,伯嚭就像一个早就裂开的蚁溃之堤。“黄金五千两,锦缎五千匹,白璧十双,二美女秋鸿春燕”,投石问路,奠定了越国最后胜利的基础。而西施也是通过伯嚭走下的一个棋子,在伍子胥并未成功的阻拦之下入驻了吴国的心脏。
还有越王,还有越王夫人,当一个山野村姑被君君臣臣奉为上宾时她已失去了反抗的力量。若耶溪的流水一日比一日显得孤独,山野里的春天也渐渐在记忆中黯淡。越王之姑,呵,西施不仅苦笑了一声,眼前偌大的馆娃宫更像一座沉闷的墓室,她仿佛已经看见吴国的颓势,仿佛已经看见越王勾践指挥着千军万马杀进姑苏城。当然,这里面,也有她曾经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范蠡。
范蠡的身影有些飘忽,有时不得不让人猜疑这个越国谋臣的初衷,在《浣溪沙》中,范蠡的形象无疑是以正面身份出现的,宽袍大袖,来往于吴越之间,同样身负国家复兴之大任。而这个国并非是范蠡的国。范蠡出身于南阳,虽贫贱而好学,与当时的楚宛令相似,因不满于楚国的黑暗——非贵族不能入仕,而投奔越国,辅佐勾践。与越王勾践一起囚禁于石室,一同受尽败国之军的羞辱,几乎没有同甘只共患难了。投降是他的谏言,勾践尝粪是他的计谋,献美人于虎口也是他的锦囊计。舞台之上,眉目清晰的范蠡做痛苦状向自己的夷光陈述:“今吴王荒淫无度,恋酒迷花,主公欲构求美女,以逞其欲,寻遍国内,再无其人。我想起来,只有小娘子仪容绝世,偶尔称扬。”看,这是多么冠冕的借口,藉由曾经相爱之人的口中说出,不啻于晴天炸雷。
也许,多年的漂泊西施早已看透了人世,从一个质朴柔弱的乡间女子到陪伴君侧的雍容奢华,瞬间参透了爱与生死。爱是什么?是为了仕途的拱手相让,还是委曲求全苟活于人世期待缥缈的未来?路在何方,在脚下,还是在虚幻的钟山秀水之间?有关西施的结局有些迷幻,有说吴王见大势已去,吴人把西施怒沉于江中,这个结局见于记载西施最早的《墨子·亲士篇》中:“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有说西施归国的,越人见西施仍然美貌绝伦,觉得既然能使吴国沦陷,就能使越国倾覆,遂沉于江。不管哪一种说法,曾经的夷光后来的西施都难逃一死,只有在春秋笔法的《吴越春秋》中,梁伯龙赋予其一个美好的结局,越国完胜,大夫文种赐死,只有范蠡功成身退,在越王勾践尚未转过神来之时领着美人迅速走到幕后,双双泛湖而去。
烟波浩渺处,而我更愿意相信一种直觉,倾颓的尘烟之后,夷光一个人走向曾经的山野,沿着清澈的溪流,一直向前走了下去。水是柔的,情是柔的,过往之事已化作烟云飘散于浩渺的时空。那个叫西施的女子走了,留下的只是苎萝村宛若精灵般的女子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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