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到农历七月十五的时候,天气就没那么闷热了。这里四季交替准得很。
昨天,闷压压的云彩挤在一块儿,浑腾腾的热气到处横冲直撞,直到塞满每一个角落才会稳稳停住,任由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弄得心里像装了一只急躁躁的母猫。可立秋这天刚到,黎明将要来临时,那种让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闷热之气突然跑掉了,没有一丁点踪影。天空中挤成面团的云彩一下散开,各自躲得远远的。
天气就这么突然凉了下来。来喜被这种凉爽惊醒了,他连着“哈、哈、哈”咳了几声,惊得院子里的鸡叽喳了好一阵子。他伸手碰了碰老伴,有点兴奋地说:“天凉了,天凉了!”老伴当然能感觉到天气凉了。这段日子,两个人在一个炕上睡觉,来喜在这边,她在那边,离得稍微近点都觉得身上黏糊。天气凉下来后,她骨碌骨碌几个翻身就靠过来了。虽说过了腻歪歪的年龄,可好几个月没沾身子,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来喜顺势把她搂住,嘿嘿笑着说:“你个死婆子,还想当回新娘子咋的?”老伴的脸靠在来喜肩膀上,粗拉拉,好像深秋玉米叶子拉在身上一样。来喜摸了几下,粗拉拉的手碰撞粗拉拉的脸蛋,碰撞出扑簌簌的声音。不过,来喜感觉到老伴的脸蛋有些发热。他心里暗暗发笑,又往怀里拽了几下。
来喜说:“院子里的枣已经红了一半了,等会我早起摘点,咱进趟城给孩子送过去。”
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一棵是金丝小枣,一棵是灵枣。小枣等到八月十五打下来,可以晒成枣干。抓两颗扔进嘴里,越嚼越甜越嚼越香,回味有余甘。灵枣就不行了,摘下来得抓紧吃掉,要不然就会软了,烂了。但是,灵枣比小枣要甜,它水分大个头也大,舌头都要甜酥了呢。
“城里啥东西买不到啊,孩子还稀罕你这点东西?”老伴说着往前凑了凑,嘴巴几乎贴到来喜的脸上了。
来喜从炕上起来时,天色刚刚放亮。他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来来回回遛达的老母鸡,破天荒抓了把麦子撒下去,几只鸡争抢着挤到一块了。麦子,光这两个字眼就映衬得来喜心里暖暖的。几架粮柜端端正正放在院子里,里头装满了来喜的念想。他伸了伸腰,说不出来的舒服。太阳从枣树缝里跳出来,阳光就三三两两掉到地上了。来喜怔怔站在那儿,突然闻到了玉米的味道,是的,玉米的味道。软绵绵的香味顺着鼻孔沁入心扉,直接钻到骨头缝里。来喜想,这时的玉米正是灌浆时候,甜得很呢。
来喜搬了板凳颤巍巍地摘枣。这时候的枣不能打,还嫩着呢,掉到地上就摔碎了。来喜岁数大了,站到板凳上头有点晕。阳光和枣儿混在了一起,晶莹剔透,散发着暖洋洋的光亮儿。这光亮里有滴溜溜的甜气,就把他的精神头给提起来了。来喜动作还算麻利,他把光亮摇碎了一地,袋子里的小枣和灵枣就慢慢多了起来。来喜专挑那种半红的枣子,它们混合了阳光的颜色,一闪闪发着柔和的金光。来喜咬了几颗,脆生生的,直接爽到牙缝里去了。
从凳子上下来后,来喜又闻到了玉米的味道。秋风徐来,他听到了玉米地里叶子哗啦啦的声响,那些香味顺着微风跑到院子里来了。“灌浆的玉米,多好的美味!又能生着吃,又能烤熟或者煮熟了吃,那才叫个香。”来喜心里想。“反正要进城,不如给孩子也带点。”
玉米地对于来喜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脚底板上都长了眼睛呢。虽说灌浆的玉米又甜又香,可放在平时,来喜根本舍不得吃。这时候的玉米填不饱肚子,也就图个口头感觉而已,等过了八月十五,掰下玉米剥成粒儿,那才叫喜庆。一粒粒玉米就是一粒粒黄金啊。玉米面磨得细细的,做成糊糊,比牛奶都好喝。来喜喜欢喝玉米糊糊,香气扑鼻,早晚各一碗,真赛过个神仙。他边想边走,不知不觉进了玉米地深处。他的心怦怦直跳,这些玉米长势喜人,玉米尖上顶着的红绒丝儿,透着露水,晶莹莹非常好看。
来喜使劲往下一掰,咔嚓,玉米就攥到手里了。
咔嚓一声,来喜心里就紧张一下。这个时段掰玉米,揪得他心里都疼。“要不是為了孩子,我舍得这个时候掰?”来喜不断地安慰自己,手中的鸡皮袋已经沉甸甸了。
清晨的风是凉爽的,清晨的空气是清新的,清晨的玉米是芬芳的。来喜蹲到玉米地里点了支烟,烟气掺杂在芬芳之气中,旋起一股股圆圈。这些圆圈刚刚飘起来,就被微风抽走了,只留下来喜吐出来的热气。来喜背起袋子往回走,玉米叶子哗啦哗啦响着,这声音让人听了都舒服。回到村头时,来喜看到一个人也背着袋子从另一面走过来。来喜心里一紧,但躲避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对面的人影也有点犹豫,停住了一会,不过,当看到来喜走过来时也就动身了。走到近前,来喜发现是村里的老韩,也没言语,顺手递给他一只烟卷。两个人放下袋子,蹲在村口各自抽了。老韩说:“这时节玉米最好吃呢。”来喜点点头说:“是呢,我准备进城看看孩子,主要是给他捎点。”来喜把烟头在地上摁灭了站起来又说:“回吧,家里还等着呢。”老韩站起身背起袋子走了。
回到家,老伴已经起来了。看到来喜背回玉米,急忙准备拿几个去煮。来喜拦住她:“你着急什么,这东西咱不是想吃就吃?我这是给孩子弄的呢。”老伴停住手后又帮着把袋子系紧,不过还是嘟囔了几句:“儿子会稀罕这玩意?城里什么都能买到。”
“城里就是能买到天上的星星,我也把这破玩意送到。他城里啥都有,可咱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再说,儿子不爱吃,还有孙子呢。”
老伴不说话了。自从儿子结婚生子后,回来的次数就比较少了。即便回来也是匆匆忙忙。孙子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回来过。回来干啥呢?
来喜没让老伴做饭,说这次要到城里吃一顿早餐。“城里的饭有啥好吃的,吃不惯!”老伴虽然这样说,脸上却稍微舒展了下。来喜看在眼中,觉得老伴的脸上开了一朵花,红艳艳的。
来喜有一辆电动小汽车,是儿子年前刚给买的,三万多块呢。为此,他在乡亲们面前腰板都挺了三挺,没事的时候,他就拿块抹布里里外外地擦拭,几乎天天擦一遍。老伴不止一次说:“擦吧擦吧,擦车的次数比开车的次数都多出好几倍了,车皮都快被你擦掉了!”来喜也不反驳,反而擦得更勤了。
来喜和老伴进城后就觉得堵得慌了。楼高的让人眩晕,路挤得让人憋气,人多的让人心乱。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儿子一家在这呢。儿子考的是警察学院,毕业后当了民警,在城里一家街道派出所工作。儿媳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工作也比较忙。
城里有老豆腐、包子、混沌、羊汤等,老伴不爱喝羊汤,也不爱吃混沌,更不喜欢吃包子。老伴嫌这些东西不如自家做得干净。他们说是羊肉羊杂、肉馅大包子,但谁也不知道里面的真假。来喜领她在一家老豆腐店坐下,要了两碗老豆腐,几个馒头。店里的小咸菜和玉米粥不收费,都在那里摆着呢。来喜盛了两碗玉米粥,端了一碟小咸菜。
老伴斜斜看了他一眼说:“你天天在家喝玉米糊糊,好不容易进趟城,这东西还喝不够?”
“我也寻思,这就是命,山珍海味吃不惯,咸萝卜丝玉米条却吃得顺嘴。”来喜把自己那碗老豆腐推给老伴,一连喝了好几碗。要说香,还是玉米糊糊香。来喜想到玉米糊糊,就想到了快要成熟的玉米。玉米,多么好啊!
吃完后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谁也不说话。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这个时间儿子儿媳还没下班,他们家里只有亲家母和孙子。他们想孙子但却不愿意见亲家母。人家是城里人,虽然住在女儿家却比自己家还坦然,来喜两口子去了反而觉得局促。来喜想,再过一个月玉米就丰收了,可丰收又能怎么样呢?黄澄澄的玉米今年是收不成了,这些金贵的粮食已经不属于自己。来喜心里一直叹气,叹气后就觉得心疼,像一根刺在扎。
快到中午,来喜老两口才进了儿子家。儿子已经下班了,看到来喜有些惊讶:“你们来怎么没打电话啊?”来喜一边进屋一边说:“咋,来看你还得预约?”儿子笑着说:“我哪是这个意思,早知道你们来就多备几个好菜。”来喜说。“我和你娘吃过了,一点都不饿。”
来喜看到可爱的小孙子,急忙把枣儿抓出捧到桌子上。孙子见到他却直直躲到亲家母身后,他拽着亲家母的衣襟说:“奶奶、奶奶……”
来喜老伴赶紧跑过来抱孙子:“来来来,让奶奶抱抱,你想不想奶奶啊?”
孙子边躲边说:“你不是我奶奶,这才是我奶奶呢。”
来喜老伴有些尴尬。儿子脸一红,带点训斥语调说:“奶奶上次不是來过吗,你怎么忘了呢?这个也是你亲奶奶,你有两个亲奶奶呢。”
孙子拿起枣儿,放嘴边咬了几口,几排小牙印就凌乱地排在上面了。
来喜把玉米拎进儿子厨房说:“正嫩着呢,你们抓紧煮了吃。”儿子笑着说:“这么远你们弄这东西来干嘛,我们都买了好多回了。”
“你买的是你的,我们拿来的是我们的。”来喜带着点训斥语气说道。儿子笑了笑没说话。
儿子沏了茶递过来问:“咱家的土地不是承包出去了吗,你们哪来的玉米?”来喜有点不好意思,喝口茶说:“我一大早去地里掰的,没人看见。”儿子有点严肃地说:“可别,想吃咱就买,这要是让人看见多不好。”
“这有啥,又不是你爸一个人去掰。”来喜老伴抱着小孙子笑呵呵地说道。
“以前种庄稼的时候,谁家想吃玉米了,不都是跑到地里顺手弄几个。”来喜把茶杯放下,摆摆手说:“下不为例。”
儿子无奈叹口气。
来喜每次进城来看儿子总觉得他家里没意思。这么小面积的楼房,客厅挨着卧室、卫生间、厨房,混来混去都混到一块了。再就是,来喜老两口不愿意在儿子家上卫生间,放个屁都得憋着,要在卫生间里哗啦啦一阵响,那多尴尬。
来喜把茶喝完,冲着老伴努努嘴,两个人站起来就要回老家。儿子急忙挽留,但他们主意已定,便开门下了楼。来喜边走边说:“你下午还得上班,再说,我们也吃过了,一点也不饿。”老伴则抱着孙子亲了又亲,真有点舍不得。
玉米说熟就熟了。前几天还有些发绿的叶子,这几天也都黄了。
“该收了。”这是来喜这几天来一直重复的话。递到嘴边的饭菜都不香,浑身还觉得酸胀麻木,骨头节都疼。
“皮痒痒了不是?放着轻快日子不过,满眼盯着地里的玉米,有啥意思?”
“我总觉得可惜。这么好的玉米,你看看,这么好的玉米……”来喜抽了一颗烟又抽了一颗烟,牙花子都肿起老高。
“他们爱咋地咋地,你干等着拿钱就是了,管这些闲事干嘛?人家承包公司说了,过了秋收就给打钱。”老伴心里觉得也有点可惜,但又怕来喜着急上火,只能慢慢劝说。
“不是钱的事,你说,这哪是钱的事?”来喜使劲嘬了口烟卷,烟气把他团团围住,朦胧中他又看到了黄澄澄的玉米。
来喜跑进玉米地的时候,发现有些玉米已经被人弄走了。他心扑通一下,觉得有人抢在了自己的前面,无声无息地就把玉米弄回家了。他的手在颤抖,但却坚强有力。一只手拧着玉米,另一只手张着鸡皮袋,咔吧一声就从秸秆上拧下来了,动作迅急,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来喜不愧是庄稼地里的行家里手,玉米只要到了他的手里,非常欢快地跳进袋子。他感觉眼前人影绰绰,人们都在干着心知肚明的事情,这就是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想捅破。
承包公司的大型收割机到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地里的玉米已被剥回来三分之一还要多。收割机轰隆隆开进地里的时候,连秸秆带着玉米被一同粉碎装进运输车里。他们要把这些混合物弄回去发酵,然后做成饲料养牛。收割机每行进一步,来喜心里就会被紧揪一下。金黄的玉米啊,他们怎么就不觉得稀罕呢?
不过,那件事情还是被发现了。承包公司并没有挨家挨户巡查到底是谁偷了地里的玉米,而是一个电话就打到镇里,镇里马上责成办事处、派出所等人来到了村里。这事根本不用查,哪户人家去地里掰了玉米,都明晃晃晒在自家院子里呢。来喜行动虽然晚,却没少往家里弄。玉米已经堆了近半个院子,明晃晃在那儿摆着呢。
“他们这是糟蹋粮食!”来喜气冲冲地对民警小李说,“这么好的玉米,他们怎么能同秸秆一起粉碎呢,这多让人心疼?”
小李把他拉到角落,低声说:“来喜叔,土地既然全部承包出去了,人家就有随便处理的权利。你们把玉米弄回家已经触犯了法律,要是承包公司往深了追究,你们还得承担法律责任。”小李和来喜儿子是同学,说话时留了三分情面,说成是“弄”,其实是“偷”。
来喜蹲在墙角,烟气又一次把他埋了起来。
承包公司原本想起诉,但经过镇里和派出所协调,最终把此事放下了。这个事牵扯的人比较多,总不能把半个村子的人全拘留起来吧。小李动员来喜和村民们把掰回家的玉米原封不动送到了承包公司。这事儿也就从情、从理、从法都能说得过去了。玉米虽好,但毕竟不属于自己。
天气说冷就冷了,万物萧条褪去了生机。地里已经空了,寒风吹过,散落的玉米叶子呼啦啦乱响。儿子电话来,问来喜弄没弄承包公司的玉米,老伴给搪塞过去了。她怕儿子急冲冲回来找来喜质问。再怎么说,儿子每个月都往家里拿钱呢。这些钱足够来喜买好些玉米了。
来喜愁眉不展,看着墙上挂着的锄头、镰刀、铁锨……这些物件都生锈了。“生锈就生锈吧,反正以后也用不着了。”老伴拍着来喜的后背说:“想当初你还想把这些破烂东西给儿子当做传家宝,我看够呛了!”
来喜苦笑。
“要我说,以后你就别操闲心了。今年人家种玉米,来年夏收麦子,秋后说不定还摘棉花呢,你要是都觉得心疼,那还不得累死?”
来喜叹了口气。
老伴转身进了厨房。“你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给你弄两个小菜,陪你喝两杯。”
来喜只喝了一杯酒就醉了。恍惚中,他看见浩浩荡荡的玉米在飞,把天空映射得金黄金黄的。那些锄头、镰刀也在飞,它们掺杂在堆成山丘的玉米里,显得格外耀眼。来喜想抓住它们,可怎么也到不了近前,玉米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带走了泥土的芬芳、溪水的清新、村庄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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