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红木椅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过不是我的祖上,而是别人的祖上。几经转手,就到了我的手中。我家里没有红木家具,对木材我也算是个门外汉,唯一的解释就是缘分,我跟这把椅子有缘。
老红木椅子就放在朝北的书房里,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椅,也许叫官帽椅,也许叫太师椅,我也搞不懂,反正肯定不叫圈椅,圈椅我是认得的。
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电脑,学习东西,我的心境突然恬静了,往常面对着电脑,看着电脑后面的窗户玻璃,我总会想起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同事,自己就有一种一阵一阵想要跟着跳下去的冲动。这把红木椅消除了我的魔障,于是我宠上了它,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阿宝。
阿宝有着细腻的黝黑肌肤,好看的木纹衣服,落落大方地在那里,七分妩媚三分硬朗,似乎总含着笑意。我喜欢它的笑,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超凡脱俗的笑。
我坐在阿宝上,有些犯困,我慢慢地合上眼睛。闭着眼睛,我看到风扫着窗外楼底下的梧桐的落叶,在路中心旋转不休,无数的车轮又卷起了漫天的尘土。飘忽中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另一个时代,好像是前世,曾经潜伏在我心里的那些恐怖的幻想,在当时当地又卷土重来了。我以为可以捡回丢失了的记忆,找到隐藏得很深的自己也不认识的另一个自己,却醒了过来。
是手机铃声把我吵醒的,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乱打乱撞打进来的,若在平时,我不会给他机会,直接就把电话挂了。但刚才我睡着了,做了个奇怪而短暂的意识流一样的梦,现在还沉浸在那种微妙的感觉中。保险业务员误把我的支吾声当成了是鼓励他说下去,于是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他们的新业务。
我渐渐清醒了过来,说了句:我不买保险。一句话又引来业务员更加焦躁和漫长地推销。我挂了电话,看了一眼时间,业务员讲了差不多有半小时的话,声嘶力竭的半小时。原来还有人比我活得更不容易的。我想到了我的同事,连刚才的保险业务员都可以生存着,你又为什么跳楼?
突然,魔障又来了,仿佛一个恶魔闯进了我的胸膛,乌黑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我的胸膛响起了杀气腾腾的声音,听不到的声音。窗口的魅力又展现了——活着什么意思?跳下去吧。每天上班,勾心斗角,累得要死,挣的钱只够吃饭的,你要的就是这种生活吗?你明明不要这种生活,却找不到更好的道路,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除了苟延残喘,就是苟延残喘。跳下去吧,跳下去,什么都解脱了,再也不用捱日子了。
我挣扎着呼唤着阿宝,无声地呼唤,我可以感受到阿宝的呼吸,闻到红酸枝木散发出的淡淡的酸香。阿宝的微笑中有种理解的宽容——我经历过几百年的风风雨雨,看过几百年的生生死死,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寻死的感觉消失了,我抓住阿宝的手,它的扶手就是它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谢谢你,阿宝,你又救了我。
我的手心渗出了汗,涂抹到阿宝的手上,我寻思着会不会形成新的包浆?阿宝就成为我一个人的阿宝了。想到这里,我兴奋得发颤。
我相信科学,也相信命運,我猜想在前世里我就是阿宝的主人,今世,阿宝不愿意看到主人枉死,是来救我的。
我闭上眼睛,想接回刚才的梦境,我想象着飞檐上断残的瓦片,砖墙上的裂缝,可以唤起我前世的乡愁和记忆,但是徒劳,我的头脑在现实里越来越清醒了。
我的嘴唇贴着阿宝的手臂,那手臂润滑、娇嫩,就像夏日的冰激淋奶油,安抚着我火烫焦躁的唇和心。我烦躁了一阵,又平静了一阵。睡意又渐渐袭了上来。
一条河流弯弯地划过黄褐色的田野,在夕阳下,河水变成了金红色。行到水穷处的古筝声响起,我出现了,出现在河畔。我从一个山穷水尽的地方走来,到了这里,是一种说不分明的期待,一种隐约的愿望。在我身后,是一所老得快要散架的木质房子。原来我是归隐者。那我之前是什么呢?我不愿去想,就这种感觉最好。
来了一个老妇人,应该是个农妇,脾气很好,脑子却很空洞,说话很无趣,听老妇说话,就像听到水车的辘辘声一样单调乏味。但是我喜欢这种完全没有功利性的交流,也只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才能听出里面的天籁之音来。老妇离开了,我还沉醉在陶醉中。
水中的影像里出现一个一袭白底小兰花的长裙,头发高高盘起的女人,原来这就是前世的我。我的眼中已经留不住泪水,这样寂美到极致的生活,如果是个普通的凡人,怎么承受得起。
看着河水,我接住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如果我的美丽在凡尘没有去很好的运用,美丽反倒是绊脚石,还不如就在这山中,在这无人中任其存在,就像开着的最美的一朵鲜花,点缀过后,也就无声无息地谢了,淡淡而来,淡淡而去。
我淡淡一笑,笑容掠过我的嘴角,化为一朵蝴蝶,飞去了。
很久,阳光已去,水的颜色变成了深紫色。河边依然驻留着白底小兰花的盘发女人,我坐在地上,长裙盖着我的腿,只露出一双穿着草鞋的小巧的脚来。我若有所思,嘴巴依然浮着禅意深深的微笑。起风了,吹来更加清凉的气息。我的肺腑仿佛洗涤过了一般,从头上渗透到脚心,再从脚心循环到头上。这种原始的,最有意义也最没意义的存在,在寂寞中得到了永恒。
很冷,我被冻醒了。窗外的风吹醒了我,我发现自己原来就靠在阿宝身上在寻着我的好梦。这个有灵气的椅子,总能带我走进我的心灵深处,我无法获取却又最想得到的东西。然而梦醒,却更不愿意面对现实。
现实生活中说不出有什么具体不如意的事情,似乎每件事情都不如意,但细细追究,每件事情又像是如意的。在这种如意和不如意地分辨之中,意识会导引自己,觉得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想到人生的意义,种种烦恼纷至沓来,那种想自杀的感觉又上来了,我赶紧不去想这些,我拼命去想刚才的梦境,那凄凉心酸却又美丽无比的世外桃源。
我相信我的阿宝真的是有灵气的,自从它来到家里,我的事业突然就顺了起来,我从一个打杂的小文员提升到了办公室副主任,新调来的领导很赏识我,照这个架势,升到主任的位置指日可待。我每天都挂着自信的笑容,仿佛阳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这个职位我竞争了好多年了,在阿宝到来的那一年,终于如愿以偿了。人到了一个高度,阿谀奉承的人也就多了,人际关系的压力反而小了。我飘飘欲仙起来,心中升起一片和平。
现在,我即使在阿宝身上睡着了,也再不做那些个神奇的梦了。
我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一改往日的恹恹无神。
然而祸从口出,古人早就说过的,我没往心里去。在那一张殷勤的女人脸前,我不设防,却被害了。那个女人拿我的一句不经意的话添油加醋,最大化地运用了扩句的本事,取得了领导的信任,当上了主任。我落选了,还得罪了领导。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从前,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同情我的人也不敢跟我走近,怕受牵连,嫉妒我的人此时更是落井下石。我还要事事受新主任的气和排挤,那个主任,曾经一味地对我媚笑,但现在,板起了脸,声音都是严厉的。
怎么可以这样?人怎么可以这样?蛇都没有这样恶毒。
人生还是不如意的。但在外人看起来,我又是如意的。这让我处在尴尬的境地,又能让我得到一点安慰。
捎带着雨意和清新的凉风缓缓拂过走在下班路上的我的脸,受了一天的气,回去冷冰冰的家里一点生气也没有。然后明天依然朝九晚五地受气受累,然后回家痛定思痛。我脸上的光泽一点一点消褪了,我不敢想象明天,一想又是自杀的冲动。
我请了一天假,我需要有独处的时间,不然一定会死的,一定会的。
不是独处,是单独跟阿宝在一起。我得意的时候就忘了它,连亲抚都没有,红木的光泽没了,黯淡黑沉,就像我的脸我的心。我怜惜地用手上的汗水擦拭着阿宝,阿宝已经那么脏了,才两下,就满手的黑。
我终于忍不住扑在阿宝身上哭了,很多很多的泪,就像溪水、河水、江水和海水。女人是水做的,原来身体里可以有那么多水。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无数次地说,我冷落了你,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活该我没良心才会倒霉。阿宝,我错了,惩罚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吧。
爬在高枝的三两只秋蝉此唱彼和,送来了诡异凄凉的歌声。
我看见一层碧绿的浮萍,像一幅绿丝绒被子,把池塘遮盖的看不见一点水了。蝉鸣声停止了,周围浮出一种调子,就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这样的调子听了叫人心里难受,但我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我的眼泪已经汇成了这口池塘。
我转过身去,一地的腐叶和纸灰被阴风追逐得时不时腾起。我害怕起来,这是什么鬼地方?黑暗、阴森,鼻子里还能时不时闻到死亡的气息。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很亮很亮,我拼命地朝着亮光跑去,距离却越拉越大了,直到黑暗完全将我吞没。在这荒芜的黑色中,无依无靠的感觉在苍茫的没有星辰的夜中迅速弥漫开来,恐惧正一点点吞噬着我。有人吗?有人吗?我大声喊着。
蓦然惊觉,原来已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不需要自杀就可以到达的地方。穿越看到我以前的地区,一座高大的公寓大厦矗立在暗夜里,層层叠叠无数窗洞里闪闪烁烁鬼眼似的灯光,为这阴恻恻的天空更增添了凶险的气氛。突然,一个女子的身影从某一个窗洞里窜出,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暗夜,如同陨石一样坠落在大地上。
怎么可能?跳下就为了到这样一个更加没有生机的地方来?没有人,虽然就没有斗争,可是人是群居动物,离开了人群,就不成为了人。
我不要坠入这黑色的深渊,无止境飘荡下去,没有沉沦过就渴望沉沦,沉沦了,就发现再没比沉沦更可怕的事情。人世间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在与这更深更深的黑暗相比,竟成了天堂。乐趣是可以找到的,没人的地方怎么去找乐趣,和谁去分享?
我很无助很无助,很惊恐很惊恐,但是找不到出口,就像进了《聊斋》里的画壁,我嘶喊着,但在无人的境地,连响声都是听不到的。
这样深幽的美,不是一个凡人能够经受得住的。我明白了,我终究是个凡人,我的痛苦源于我没把自己看成是个凡人。
猛然间,我睁开了眼睛,原来又是一个梦,我喘息着笑了,幸亏只是一个梦,我还能回来。周围一片光明,这光明就是人世间最美的图画。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要去上班了,这样我身上的细胞都能活跃起来了,它们也喜欢活着,我没有资格去主宰它们的命运。
是的,主人。
是谁在说话?
回头,我看见我躺在阿宝的怀里,阿宝仿佛什么也没有说,但我听懂了它的语言,看到了它欣慰的笑容。
我陶醉地抱紧了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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