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里,我是被母亲痛苦而尖锐的哭叫声惊醒的。
母亲的叫声像一条长长的火蛇蹿出了西房的窗户,一直向天空扑去。天空被母亲的叫声撕成两半,有一些细碎的星光从瓦棱上震落了下来。
我一骨碌坐了起来,这时,我又听到啪——啪的声音,父亲正用皮带抽打母亲。我曾经偷偷地摸过父亲的那条皮带,又宽又厚,油光发亮,扣头明光闪闪。这是他从城里唯一带回来的东西。母亲的尖叫声越大,皮带抽得越重,感觉父亲在玩一种游戏,在探测母亲的叫声能否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叫醒。后来,母亲终于不叫了,她大概是怕我和奶奶听到,或者怕左邻右舍笑话便强忍住了,只是咬着嘴唇呜呜地哭。很快,皮带声就零落了下去,这并不是父亲没有了力气,准确地说是没有了兴致。
我的心一阵疼痛,像有人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心脏。顿时,我想到了刀子,我看到厨房的案板上,那把生了锈的菜刀突然间明亮了起来,几乎照亮了整个厨房。一时间,厨房里每一件物什、坛坛罐罐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是的,菜刀在不安地躁动着,它在召唤我,那仿佛急不可待地要自行飞出门去,飞向西房,去砍断父亲的皮带、父亲的手。当我看到刀把上那条长长铁链子时,顿时,眼前的一切都被黑暗淹没了。
刀把上的链子是去年春节前奶奶拴上去的。奶奶是为了防止父亲闹出人命来,却没防住母亲的自杀。我们一家人刚开始都不相信父亲精神上出了问题,只觉得他出去受了气,过些天就好了,没想情况到后来越来越严重。他刚从城里回来的那些天,虽然有些落魄,但在村子里还与人打招呼,有时还去学校找原来的同事下棋。不过,没有多久,他就开始犯病,摔碗砸门,打骂母亲。我们整天提心吊胆,母亲更是战战兢兢,常常以泪洗面,她的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父亲喝多了酒,用膝盖抵着母亲的背,揪住母亲的头发,差一点把母亲打死。我捡起酒瓶,照父亲的头上砸去,我看到父亲额角流下了血,父亲先是一愣,进而便住了手。父亲打骂母亲的时候,我感到他变成了一个魔鬼,而父亲眼里的母亲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或者加害过他的女人。
去年夏天的一天,母亲忍无可忍,便用这把菜刀割了手腕。鲜血顺着母亲的手腕汩汩地一直流到地上,像一条长长的蚯蚓缓缓穿过门槛爬到了院子里。奶奶发现时,母亲已不省人事了。奶奶大声地咒骂着父亲,她的眼前到处都是血。
母亲的确是受够了。
父亲是前年秋天从城里回来的,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进城不到一年的父亲像走了多年的江湖一样,变成了一个乞丐。头发纷乱,衣裳破烂。他站在家门口,将我、母亲还有奶奶都吓了一跳。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我们都以为自己在做噩梦,可是太阳就在头顶,秋风正推着一堆一堆的白云向南飘去。父亲的眼睑低了下来,眼珠子轻轻地转了一下,似乎不愿意看到我们,或者有些羞惭。那样子是他本不打算回家,只是无意中顺从了自己的脚。我在父亲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些陌生的东西,那就是他一年来所经历的一切。父亲的身上,怎么也找不出曾经的那个有点清高的民办教师影子了。是的,他变得有些谦卑和胆怯。我们起先以为他是一个叫花子,是来要饭吃的。可是,他手里头没有一只空碗,而是一条又宽又厚折起来的牛皮腰带。大约只有几秒钟,他勇敢地抬起了眼皮,像摇一只拨浪鼓,摇晃着手中的皮带。
这时,母亲首先认出了父亲:“呀,娃他爸,这咋成这样了呢!”母亲失声痛哭,说着就扑了上去,去摸父亲胡子拉茬的脸。
这时,我和奶奶也哭着扑了上去,我嘴里叫着爸,奶奶叫着爸爸的小名,仿佛要通过小名来唤醒眼前这个神情陌生的儿子。
后来,我们都为自己的举动有些后悔了。我们不应该叫他,唤醒他的记忆。如果我们当时就按叫花子对待他,或骂他一顿,或者给点吃的打发他出去,那该多好。这样,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么多事了。至少母亲不会自杀。
父亲听到我们喊他,突然醒了过来,神情顿时高傲了起来,对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屑,瞬间就找回了一家之主的威严。仿佛一下子还原到那个民办教师了,还原到那个一个月可以领几百块钱工资,浑身有一种兰州牌香烟味道,被人尊敬地称作老师的那个人了。那个会给村子里人讲《水浒传》,过年时给左邻右舍写对联的那个有些古意、喜欢听别人称他先生的人了。是的,正是我们的叫声唤醒了他。只见他一把推开母亲,大步流星、理直气壮地走进了院子。在靠树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大声地命令母亲:
“老子回来了,你也不去车站接下我,我挣了钱回来,是给你们白花的吗?快舀一碗饭来,老子快饿死了!”
母亲有些战战兢兢,但他听到了父亲挣到了钱,挂着眼泪的脸上硬是挤上了笑。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赶紧给父亲舀饭。看着父亲狼吞虎咽的样子,倒是奶奶显得比较平静。因为她早就听到了父亲在城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受了气挨了打,同我的叔叔也反目成仇了。现在,他能平安活着回来,也算万幸。
2
说到我的叔叔,他没上过多少学,很早就进城打工了,现在开着一家废品收购公司。产业虽说有点小,但好歹是被人称作老板的人,在有些聚会上也敢以企业家自称了。叔叔长得没有父亲好看,如果说父亲是武二的話,那么叔叔比武大郎好不了多少。别人比将起来,奶奶总有些袒护叔叔,她说男人在世上混,总不能靠脸蛋吃饭吧,要知道好看的常常不中用。父亲听到奶奶的话,很是大度地一笑而过,显得自信满满。可是,在这个金钱到处横行,金钱衡量一切、战胜一切的世界上,一个会挣钱的叔叔,虽然其貌不扬,但比父亲更显有能耐,更受人尊敬。对于有点斯文迂腐、喜欢人称他先生的父亲而言,这是难以接受的。是的,父亲虽然一表人才,后来进城后却一事无成。不要说打一片天地出来,进城后简直是无立锥之地,更不要说寄钱回来。倒是叔叔经常寄钱回来给奶奶。
事实胜于雄辩,也印证了奶奶的话。
印象中只要别人提起叔叔,奶奶便有些满足和骄傲,只要她上街赶集,左邻右舍就知道叔叔又寄钱回来了:
“你小儿子真有出息!又寄钱回来了吧!听说他要在城里买楼房,娶城里的姑娘做老婆!”奶奶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她对人家只是笑一笑,并不多说一句话。
大前年,叔叔回来过一次,看样子混得有模有样。叔叔是开车回来了,那是一辆车头前带着四个圈的黑色小轿车,车体上有几处脱了漆,虽显得有些破旧,但这足以在村子里引起轰动。叔叔穿着一件土红色的大西装,这件西装让叔叔的腿显得更短了。叔叔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比叔叔高半个头,戴着墨镜,头发垂在腰际,乳房像充了气,仿佛只要轻轻一拍就会嘭嘭响,甚至会爆炸。她的样子让我不敢抬头。我低着头,只觉得有一股浓烈的香味掠过了我的鼻尖。她穿着一双粉色的高跟鞋,那颜色比门前的杏花还好看。不知是鞋子的原因还是她的胸太大,感觉她走起路来腰一闪一闪的,像风里头挂满果实的树枝。他走在叔叔的身边,让叔叔更显得像武大郎了。即使这样,我也认为叔叔的形象是光鲜的,他的脸庞泛着油光,美中不足的是叔叔进门后顺手把鼻涕抹在院子里的树干上了。村子里的老人小孩找各种借口来看叔叔,看他的车和他的女朋友。可她的女朋友不愿在我们家住一宿。叔叔带着女朋友,参观,不,是炫耀般地在村子里散了几圈步,如乡上的领导视察一般,对村子指指点点,仿佛在评头论足。很快,他就发动了车,车屁股后喷出一股烟,带着女朋友去县城住宾馆了。
我有些难以置信,按我的想象,叔叔的模样是找不上这样好看的女朋友。村子里有人悄悄地说叔叔女朋友是租来的,是为了应付奶奶,因为奶奶催得叔叔有些受不了了。后来我又仔细回忆了下,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叔叔女朋友的模样,眼睛、嘴巴、鼻子都糊在了一起。叔叔在家停留的时间虽然短暂,却足以光宗耀祖,使我们全家人感到兴奋。西装革履的叔叔,风光无限的女朋友,还有屁股后会冒烟的小汽车,都让我感到整个村子的陈旧与落后。我暗想,自己长大了也要去城里,也要找叔叔一样的女朋友做老婆。
父亲正是因为叔叔的回家受了刺激的。那时候村里的小学已经没有多少学生了,大多孩子都跟父母进城上学去了。无事可干的老师整天在校门口晒太阳。老人们常常感叹世风日下,说要是这样下去,村子就要亡了。是的,十年前,学生早读的声音、体育课上喊口令的声音可以传过山那边去。那些清脆的读书及口令声在天空中久久不散,让整个村子都显得年轻而有生气。现在,村子几乎空了,荒了,每天只剩几声狗叫和鸡鸣,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
父亲成了教育部门清退的对象,他识趣地辞了民办教师的工作,一个人进了城。走前他曾说,为了我和上大学的姐姐,他要进城去给我们打一片天地出来。
我想,假如当了十多年民办教师的父亲被转了正,一个月能收入上千块钱,他也不至于进城打工的。我看得出,他爱妈妈,他们常常天不黑就顶了门睡觉。有时我能听到他们在被窝里嘻嘻哈哈地打闹,在没人的野外,他还会牵着妈妈的手。有一次我看到他摘了一束野菊花给妈妈编了一个花帽,他真是心灵手巧!现在可好,想去城里打一片天地的父亲空手而归,就像被学校清退了一样。
我常常不自觉地会想到母亲自杀这件事,恍惚中觉得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母亲是被送到乡镇医院抢救的,是村支书宝贵开车送去的,还替奶奶垫了钱。这件事后来成了父亲打母亲的理由,他说母亲给他戴了绿帽子,而且扬言先打死母亲,然后再收拾宝贵。母亲从医院回来后,在炕上睡了大约一个月。父亲像在躲避瘟疫一样,从村子里消失了好多天。我们都以为父亲是畏罪潜逃,说不准会死在外面,或者被警察抓捕。实际上我好些次在心里说,要是警察能来将父亲抓走该有多好。母亲慢慢地好了起来,母亲常常情不自禁地流泪,有一回,她竟然抱着我哭得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她说自己舍不得我。
那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叔叔,我希望叔叔能够回来。想想办法,救救我们,救救这个家。后来可是我又听到了一些消息,父亲确实与叔叔反目成仇了。
传言父亲在城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喝醉了酒,半夜里跟踪一个漂亮的女人,不停地在她身后吹口哨,从《枉凝眉》吹到《敖包相会》,后来吹到《杜十娘》,跟踪到一个狭窄灯光黑暗的巷道里时,被人用什么东西砸准头部,昏死了过去,等他醒过来时,身上的钱一分都不剩了。有人说父亲跟踪的这个女人正好是叔叔的女朋友,有的人说殴打父亲的正好是我的叔叔,是误伤。不过,这些没有逻辑的传言我一个都不信。
3
我没有想到,父亲心里装着一个发财梦,很多个日子,他一直为这个梦努力着。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上,一家人吃早饭的时候,父亲突然十分严肃地对我们说:
“丁雪这个寒假回来后就不要再上学了,现在彩礼涨得快,比城里房产行情还好,不能再让她上学了。”
母亲和我低下了头,母亲明白,父亲没有能力再供姐姐上学了,他挣不来一分钱了。
接着父亲又说:“女娃子上大学一点用都没有,白白地抓养大,白白地送给城里人,我们不能白辛苦!”说这话的父亲与以前的他判若两人。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拿中国的花木兰、外国的居里夫人为偶像,教育姐姐要自立自强,要努力学习,将来出人头地,是什么原因让他对姐姐的态度转变这么大?
这时,奶奶说,别担心,有他叔叔呢,他叔叔会供娃上完大学的。听罢奶奶的话,父亲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扔,大声地吼:“我们不花他一分錢,他的钱是脏的。”
接下来的那一段日子,父亲早出晚归,风雪无阻,忙着张罗姐姐的婚事。他到乡镇集市上去,在人市(婚姻市场),像一个推销员,拿着姐姐的照片找人洽谈。照片上的姐姐穿着一袭白裙子,大大的眼睛,清纯美丽,貌若天仙,有些羞涩地笑着。刚开始,父亲身边会围上好几个人,他们争先恐后地看姐姐的照片,接着便套近乎般地同父亲交流,谈不了几句,他们就表情古怪地离父亲而去。父亲对这些人很是不屑,反而变得更加执著,表情里泛着几许清高,继续寻找新的“客户”讨价还价,后来他竟然把姐姐的照片放大了一些,装在包里头,逢人就拿出来。
父亲疯掉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村里村外,四邻八乡。以前的比如丁老师、丁先生诸多荣誉称号纷纷离他而去,许多人开始称他为丁疯子。
那天,我听到奶奶用手机同叔叔通电话。手机是叔叔给奶奶买的,自从父亲精神出了问题后,奶奶很少向叔叔提及父亲,叔叔也很少问父亲的病情。
奶奶说:老二啊,你哥糊涂了,你还是明白人呢!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丁雪这女娃打小就聪明,上大学的学费你得想办法。
叔叔在电话那边说:“妈,你放心,我想办法。”
姐姐得到父亲打算嫁掉她的消息后,寒暑假都没有回来。我想父亲会进城去姐姐的学校把姐姐绑回来的,可自始至终都没有这样做,甚至他的嘴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进城这个词。父亲的第一个发财梦就这样破灭了。叔叔也答应供姐姐上大学了,这让我感到高兴。
叔叔要奶奶去城里住,但奶奶看了看我,说不想去。她说,农村人还得在土里头生活舒服些,城里住不惯。她催叔叔,说自己还想要个孙子呢!
有一段时间,父亲沉默了下来,也不再打打闹闹,我们好不容易过了一段安稳日子。平静中我感到父亲在蓄谋什么阴谋。没过多久,从他言语中便流露出了一些信息。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们这个村子要盖工厂,村子里的地会被大量征购。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的穷山沟可不比大城市郊区。可父亲对这条信息深信不疑,他认为自己只要当上了村支书,就可以掌控大量的土地,就能代表全村人同商家谈判,到时候好处不止十万八万的。他兴奋极了,脸上挂着笑,甚至在梦里头都笑出声来了。
为了得到村支书这个位子,他不辞辛苦地在村子里逢人就讲,像西方的总统选举拉票一样。他承诺,只要把自己选成村支书,保证让全村人都住上楼房,一天三顿臊子面管够。可村子里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现在,只要父亲走到人群里,人群就炸了的蜂窝似的,嗡的一声,一哄而散了。父亲气得跺脚大骂,骂村子里的人全是糊涂虫。有一回,他把村支书宝贵堵在巷道里,要求把村支书的位子让给他。宝贵斜了他一眼,懒得说一句话,可他走到左边,父亲便堵到左边,走到右边,父亲便拦在右边。
父亲问村支书,为什么不放大喇叭了?啊,为什么,为什么不吹哨子了?啊,为什么不让生产队的人平田整地大会战了?要你这个支书有啥球用啊!要是我当上这个村支书,我先在村子里唱十天大戏。你算一算,多少年我们村没唱过戏了,一家一户天一黑关门看电视,人和人都生分了!电视有大戏好看么?电视上全是花花绿绿光屁股女人,那都是妖精么,都不知羞耻呀……
父亲见宝贵懒得理他,突然说要到乡上、县上、省上,甚至是中央,要去告宝贵强奸妇女,说是宝贵逼得我母亲自杀。宝贵听了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在宝贵支书出门做生意的那两个月,父亲手里摇晃着那条皮带,在村子里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时刻准备管教那些不听话的人。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些事,他先是打断了发财家的狗腿,接着又骚扰了田寡妇。他常常拿着皮带站在人家门口,要吃要喝,村子里大多是些老弱病残,都怕惹麻烦,或者担心父亲伤着女人娃娃。没有一个人敢惹父亲,几乎是要啥给啥。时间一长,连鸡狗见了父亲都远远地就溜了。他要求大人娃娃见了他喊丁支书,于是村子里的人都一本正经地喊他丁支书,他们感到好笑,但不敢笑在脸上,于是,丁疯子没过多长时间变成了丁支书,似乎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最高统治者,可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敢撞开村部的大门,更没有碰到大喇叭,没有保障每个人一天三顿臊子面。有人问他:
丁支书,丁支书,我们啥时候唱大戏呀?
快了,快了,我已经派宝贵去请易俗社的演员了!
丁支书,丁支书,我的低保啥时候能批下来啊?
快了快了,批下来你请我吃臊子面。
丁支书,丁支书……许多孩子跟在他身后,在后面高声地笑着喊他,这让我感到羞惭无脸见人,真的,我不想要一个疯子父亲,不想毫无尊严地活着,更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母亲很多次想带我逃走,可不愿舍下奶奶。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逼着母亲和奶奶,也逼她们称他为丁书记。奶奶气不过,骂了父亲几句,没想父亲丧失了理智,摇着手中的皮带,让奶奶滚出这个家,去找他的小儿子,去城里生活,奶奶气得不住地用手抚摸胸口。后来,父亲的暴力升級了,而且他变得频繁了起来,三天两头地闹,家里鸡犬不宁,日子已经没法过了。他打骂母亲,要母亲去找宝贵把村委会的大门钥匙要回来,他要把村委会的公章带在身边。他打骂奶奶,让奶奶滚出家门,去找他小儿子。但不知为什么,父亲却从来没打骂过我,纵然我曾用酒瓶打破过他的头。
4
西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奶奶说,“丁丁娃呀,你愿不愿意跟奶奶从这个家搬出去住?”
“真的?奶奶!真的吗?”我一骨碌坐了起来。
从母亲自杀未遂的那天起,我老是能闻到屋子里有一股血腥味。真的,我一点也不想回这个家了,可是我担心奶奶和妈妈,尤其是在学校里,坐在课堂上就魂不守舍,我担心疯子父亲又会闹出什么事故来,一放学我就飞快地往家跑。
“明天我们就搬过去,去福成家的老房子住。”奶奶说。
严格说是福成他爸的房子。福成现在城里头工作,听说是当了什么官,他的弟弟做生意也有了钱。福成的母亲过世后,两个儿子就把父亲接到城里去住了。没几年,老房子就漏了水,院子里的草比墙还高了。福成的父亲进城没多长时间,患了脑溢血,经过抢救,命是保住了,人却瘫痪,说不成话了。每年兄弟俩都将父亲带回家,在县城租住宾馆,用轮椅推着父亲在村子里转一转,或者去母亲的坟头烧纸。前年又花了上万块钱,把老房子的门窗换了,房顶的瓦重新排布了下,只是这院子里的草没办法,一年比一年长得多。他们的想法是只要父亲一过世,就回来置办丧事,这个房子最多只用几天的时间,可惜这些家具电器了。
奶奶前几天托人打电话给福成,借下了这院房子。福成接到电话,先是感到惊讶,后了解了到父亲的情况,尤其当听到父亲不但打骂母亲,还打了奶奶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说感谢还来不及呢,那房子要是没人照看,说不准就塌了。他还说家里的一切东西都给奶奶用,如果太过困难,他可以为奶奶付电费。
有两年了,奶奶没有上过街,没有给我买过新衣服。奶奶与妈妈种了三亩苹果树,一年到头一直忙活在果树下,又是打药,又是铺膜、套袋、采摘……比以前种地还辛苦,无论行情好坏,家里好歹有些收入,可大部分钱都让妈妈给父亲看病花了。父亲的病一直没有好转,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真有病,因为他同别人下棋的时候,思路异常清晰。可从棋摊上出来,父亲的神情就变得恍恍惚惚,一进家门,他就烦躁不已。
“奶奶,你放心,我长大会照顾你和妈妈的!”我小声地说。奶奶听了,一把将我搂在了怀里,我感到脸上冰凉凉的,奶奶的眼泪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知道,我们这个家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奶奶和妈妈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他们期望我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奶奶没有说话,仿佛睡着了,这让我怀疑奶奶刚说的话,仿佛是梦话。
很快,我就睡着了,梦里我跟着奶奶出了门,我们打开了福成家的大门,我们开始收拾院子里的草,我们拔呀拔,铲呀铲,我们的身后腾出了一大片空地。奶奶在院子西边的角上还开辟出了一小块菜地,奶奶说要种些绿的辣子,红的西红柿,还有紫的茄子,我说再种几行黄花菜和瓠子吧,奶奶说好。我们收拾干净院落,奶奶又开始认真地打扫厨房和客厅,她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及窗玻璃擦洗得发亮。她找到了一大摞旧报纸,打了糨糊将墙也裱糊了一下,接着她在炕上铺了新的被褥,这套被褥是她多年来为叔叔结婚做的,一直压在柜底,可那次叔叔带女朋友回来也没有用得着,这下奶奶和我要用了。奶奶烧了炕,烧了热水,洗了头脸,然后坐在炕沿上梳头。奶奶打开了电视,里面是演着秦腔《三娘教子》。我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客厅的桌子上有一束杏花插在水瓶里,我回头看了看奶奶,她突然变年轻了,像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那么好看。
我兴奋极了,便跑出了门,我不停地跑,一直跑到了塬边上,塬边上到处都是杏树,开满了白的、粉的花,到处弥漫花的清香,到处都是忙碌的蜜蜂。我摘了几枝杏花又往回跑,一直跑到了学校的门口,这时,从村子里开出了一辆警车,快到我身边时,放慢了速度。一个光头模样的人将头和手臂伸出窗外,他的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手铐,他望着我笑了一下,我感到他是我的叔叔,可笑容又像我的父亲。很快他们就消失了。
我怀里抱着杏花,一时怎么也找不到家门、我们新的家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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